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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精神病院”的主樓裏面,比外面庭院還要冷,還要死。慘白的熒光燈管嵌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光線吝嗇地往下灑,勉強照亮狹長的走廊,卻把兩邊病房門的影子拉得又長又黑,活像怪獸張開的獠牙。消毒水的味兒沖得人鼻子發酸,幾乎蓋住了那股若有若無、鐵鏽似的血腥氣。地面是老舊的水磨石,米黃色,裂着縫,光溜溜的卻照不清人影,只有些模糊的光斑晃動着。
六個新出現的護士長,跟設定好的白色幽靈似的,悄無聲息地飄着,把搶到手冊的玩家一個個“送”進病房。沒有廢話,只有冰涼的手指在門鎖上輕輕一按。“咔噠”一聲輕響,厚重、刷着慘綠油漆的鐵門就在玩家身後無聲地合攏,把走廊最後一點光線和聲音都關在了外面。
江臨被“分”到了三樓最盡頭的307。護士長那雙猩紅的眼珠子在他臉上停了好幾秒,那張咧開的蠟像笑臉好像更僵了。它沒給他手冊——他壓根兒沒搶。就用那冰涼的指頭在門鎖上點了一下,然後勻速滑向下一個目標,把江臨一個人扔在散發着鐵鏽和黴味的門前。
他推開門,一股更沖的、混着消毒水和陳年腐敗物的味道撲鼻而來。病房小得可憐:一張鋪着薄灰床單的鐵架床,一個掉漆的床頭櫃,牆上釘着個滿是污垢的老式掛鍾。唯一的光源還是天花板上那根慘白的熒光燈管,嗡嗡地低鳴。沒窗戶,就門上方有個巴掌大的通風口,裝着鐵柵欄。
江臨走進去,身後的鐵門自動關上、落鎖。他倒跟回了家似的,挺隨意地走到床邊,伸手按了按硬邦邦的床墊,彈簧幹澀地呻吟了幾下。他撇撇嘴,好像不太滿意,但還是和衣躺了上去,雙手枕在腦後,翹起二郎腿,就那麼盯着天花板上嗡嗡叫的燈管。
走廊裏,護士長飄行的“嗒、嗒”聲越來越遠,最終徹底消失。絕對的死寂壓了下來,只剩下燈管細微的嗡鳴和自己平緩悠長的呼吸。這死寂不是安寧,是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壓在心上,仿佛黑暗裏有無數雙眼睛正盯着你。
時間在這種壓抑裏爬得特別慢。牆上掛鍾的分針一格一格挪,“咔噠、咔噠”,在死寂裏被無限放大,活像催命的倒計時。
不知道過了多久,半小時?或者一個世紀?
嗡——
天花板上的燈管,毫無預兆地滅了。病房瞬間被伸手不見五指的濃墨吞沒。
午夜十二點整。
黑暗粘稠得化不開。絕對的、讓人喘不上氣的黑,一絲光都沒有。連掛鍾的“咔噠”聲也消失了,時間好像也被凍住了。只剩下江臨自己平穩的呼吸聲,在這片墨黑裏顯得異常清晰。
規則二:午夜十二點至凌晨三點,禁止離開病房,禁止回應病房外任何形式的呼喚與哭泣。
絕對的黑暗把耳朵放得特別尖。死寂像堵實心的牆,擠着耳膜。心跳在胸腔裏咚咚擂鼓,每一次都聽得清清楚楚。皮膚能感覺到空氣裏細微的、冰涼的氣流,裹着消毒水和陳年灰塵的味道。
就在這時。
嗚…嗚嗚…
一個聲音,極微弱,像從地底深處、或者牆縫裏滲出來,飄進了病房。
是哭聲。
女人的哭聲。
斷斷續續,飄飄忽忽,灌滿了無邊的悲傷和絕望。聲音不大,卻有種邪門的穿透力,輕易就鑽透了厚鐵門和牆壁,直往人耳朵裏鑽,往腦子裏鑽,撓着人最原始的恐懼。那不是嚎啕大哭,是憋到了極點、像被掐住喉嚨似的嗚咽抽泣,帶着種心碎的悲愴,仿佛裝盡了世上所有的痛苦和冤屈。
嗚…嗚嗚…放我出去…好痛…好冷…
聲音好像近了些,帶着清晰得讓人汗毛倒豎的哀求和控訴。
嗚嗚…誰來…救救我…救救…孩子…
這哭聲像冰冷的毒蛇,纏上了聽覺神經。它有種沒法抗拒的魔力,讓人忍不住想豎起耳朵聽,想找到聲音源頭,想弄懂那巨大的悲傷,甚至…想回應那份絕望。
江臨還躺在冰冷的鐵架床上,紋絲不動。黑暗吞掉了他的表情。只有那雙眼睛,在濃墨裏,似乎閃着一點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光。他就那麼安靜地聽着,聽着那哭聲在走廊裏遊蕩、徘徊,像個找不到家的孤魂野鬼,在午夜冰冷的醫院裏哀哀地哭。
哭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楚。最後,好像就在307病房門外停下了。
嗚…嗚嗚…開開門…求求你…開開門…
女人的聲音抖得厲害,帶着讓人心碎的祈求,全是無助。
裏面有人嗎?…我好怕…好冷…讓我進去…就一會兒…
這聲音帶着鉤子。不再是單純的悲傷,充滿了蠱惑人心的力量,輕易就能勾起人心裏最深的那點同情和憐憫。任何一個正常人,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死寂裏,聽着門外這麼淒慘絕望的哀求,恐怕都很難壓住想開門看看、甚至出聲安慰的沖動。
然而,回應這絕望哀求的,是死一樣的寂靜。307病房裏,只有平穩的呼吸聲。
門外的哭聲頓了一下。似乎有點意外。
緊接着,那聲音猛地變了個調!
嗚哇——!!!!!
一聲淒厲到能把魂兒都撕碎的尖嘯猛然炸開!活像無數把生鏽的刀在玻璃上瘋狂刮擦!不再是哀求,是沖天的怨毒、憎恨和狂怒!尖銳的音波像實質的錘子,狠狠砸在厚鐵門上,“哐當”一聲悶響!整個病房的空氣都跟着劇烈地震蕩起來!
爲什麼不開門?!
爲什麼見死不救?!
你們這些…冷血的畜生!!!!
都該死!都該死啊——!!!!
瘋狂的詛咒和怨毒的嘶吼像冰雹一樣砸在門上!那聲音不再是單一的女聲,而是無數個重疊扭曲的、男女老幼的嘶吼擰在一起,塞滿了純粹的惡意!門外不再是哀求的可憐蟲,是個擇人而噬的、被怨念徹底吞掉的惡靈!
尖嘯足足持續了十幾秒,才慢慢弱下去,又變回那種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嗚咽。
嗚…嗚嗚…開開門吧…求求你了…我知道你在裏面…
聲音又裝回了之前的哀婉淒楚,好像剛才那瘋魔的爆發根本沒發生過。
我好孤單…好冷…就讓我進去待一會兒…就一會兒…好不好?
那帶着魔力的哭聲,又開始低回婉轉地哀求起來。
307病房裏,依舊一片死寂。只有那平穩悠長的呼吸聲,像塊亙古不變的石頭,在門外惡靈哀嚎和尖嘯的反復折騰裏,紋絲不動。
時間一點點爬過去。門外的哭聲好像耗盡了耐心,或者終於確定門後這塊“硬骨頭”不好啃。那瘮人的嗚咽聲變得飄忽,漸漸遠離了307門口,沿着冰冷死寂的走廊,朝着下一個病房的方向飄走了。
嗚…嗚嗚…開開門…求求你了…
聲音在走廊裏蕩着,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另一端。
然而,死寂並沒有回來。
等那哭聲徹底聽不見了,另一種聲音浮了上來。
咚…咚…咚…
悶得要命,慢得磨人,像重物砸在厚皮革上。
聲音來自隔壁——308病房。
緊接着,是壓抑到極點、帶着劇烈顫抖的粗重喘息,像破風箱在拼命拉扯。然後是牙齒瘋狂打架的“咯咯”聲,清楚得仿佛就在耳朵邊上。
“別…別過來…” 一個男人帶着哭腔,嘶啞地低吼,恐懼壓都壓不住,“求你了…別過來…”
咚…咚…咚…
那沉重的腳步聲,好像停在了308病房門口。
嗚…嗚嗚…開開門…求求你…
那淒楚哀怨的女聲,又響起來了,這次,明明白白對準了308。
“滾開!滾開啊!!” 308房裏的男人徹底崩潰了,發出一聲帶着哭腔的、歇斯底裏的嘶吼!緊接着是身體狠狠撞在門板上的“砰”一聲悶響!他像是想用身體堵門,又像是在絕望地掙扎。
“規則…規則二…不能回應…不能回應…” 另一個顫抖的、神經質般重復的女聲響起來,是308那個眼鏡女白領。她在拼命提醒同伴,也在給自己打氣,聲音裏塞滿了瀕臨崩潰的恐懼。
嗚…嗚嗚…我好痛…好冷…開開門…
門外的哭聲像跗骨之蛆,無視了男人的嘶吼和撞門,依舊執着地、哀婉地哀求着,聲音穿透門板,鑽進308病房裏每個人的耳朵。
“啊——!!!” 一聲完全失控的、短促淒厲的尖叫猛地從308炸開!是庭院裏嚇癱的那個年輕女孩!她的精神徹底垮了!“別哭了!求求你別哭了!走開啊——!!!”
完了。
女孩充滿恐懼的尖叫撕裂死寂的瞬間,整個三樓的空氣好像都凍住了。
門外的哭聲,停了。
死寂。
一種比之前任何時刻都更恐怖的、如同風暴眼般的死寂。
下一秒。
“嗬…嗬…嗬…”
一陣低沉、沙啞、像砂紙在骨頭上磨的非人喘息聲,在308門外響起。緊跟着,是某種又沉又粘的液體滴在地板上的聲音。
啪嗒…啪嗒…
慢悠悠,清清楚楚,帶着讓人反胃的節奏。
“不…不…不要!” 308房裏,男人的聲音變成了絕望的哀嚎,撞門聲更瘋了,眼鏡女白領帶着哭腔壓抑地喊:“別!別出聲了!別…”
咔嚓!
一聲讓人牙根發酸的、金屬被強行撕開的脆響!
厚重的鐵門,像被一只無形巨手從外面猛地撕開!門軸發出痛苦的呻吟,整扇門向內扭曲變形!
“啊——!!!”
308房裏爆發出重疊的、撕心裂肺的、人類恐懼的極致尖叫!
尖叫沒持續到一秒,就像被掐斷了脖子,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血液瞬間結冰的聲音:溼漉漉的,像一條巨大的蟒蛇,正把獵物拖過粗糙的地面!
滋啦…滋啦…
聲音又沉又粘,伴隨着液體不斷滴落的“啪嗒”聲,從308門口響起,沿着冰冷的水磨石走廊,一路拖過去…朝着樓梯口的方向…朝着更深、更黑的地下蔓延而去…
滋啦…滋啦…啪嗒…啪嗒…
聲音越來越遠,最終徹底消失在走廊盡頭的黑暗裏。
死寂重新籠罩了三樓。
這次的寂靜,沉得像灌了鉛,壓得人喘不過氣。一股新鮮濃烈的血腥味,混着下水道般的惡臭,絲絲縷縷地從308那個被撕開、扭曲變形的門洞裏飄散出來,彌漫了整個走廊。
307病房裏。
江臨還躺在冰冷的鐵架床上,雙手枕在腦後,翹着二郎腿。
門外的哭嚎、尖叫、撞門、鐵門撕裂聲、拖行的粘膩聲響…所有這些恐怖的動靜,就像背景噪音一樣從他耳邊流過。他的臉藏在黑暗裏,看不真切。
只有一點。
當308那絕望的尖叫和拖行聲響起、濃烈的血腥味彌漫開來的那一瞬間。
江臨那雙在黑暗中微微閃爍的眼睛裏,那點微弱的光,似乎…極其短暫地、極其劇烈地,閃動了一下。
像冰封的湖面底下,有什麼東西,被這殘酷的聲響和氣味猛地驚動,翻涌了一下。
然後,又迅速沉了回去,歸於一片死寂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