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壁殘垣下露出的上古遺跡入口,如同巨獸微張的獠口。
那道扭曲的、散發着微弱紫黑幽光的符印,如同一個不祥的烙印,讓劫後餘生的八人心頭都蒙上一層陰影。
“好重的怨氣和魔氣殘留…”
顧夢虛幻的身影懸浮在遺跡入口前,靈體感知最爲敏銳,她秀眉緊蹙,“裏面封存的東西,恐怕比那蜈蚣王還要凶險數倍。”
“魔紋的源頭?”
慕長淵凝視着那道符印,虛天劍在鞘中發出低沉的嗡鳴,劍意本能地排斥着這種氣息。
“進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傲天傑服了蘇清清的丹藥,傷勢恢復了大半,又恢復了大大咧咧的性子,抬腳就要往裏走。
“且慢。”
桑澤辰星伸手攔住他,星淵縛神鏈懸浮在身前,鏈環上的空間符文微微閃爍,感應着遺跡內部紊亂的空間波動,“入口處空間極不穩定,且有強大禁制殘留,況且裏方的時間流速似十分快速,貿然闖入恐生不測。”
“那怎麼辦?總不能幹看着吧?”
傲天傑撓頭。
江南林墨強壓下因遺跡魔紋而再次翻涌的不安和體內尚未平復的靈力震蕩,走上前仔細端詳那道扭曲符印。
千墨萬林筆懸於掌心,墨紋靈根催動,試圖解析其結構。
“此印…並非純粹封印,更像是一種…引路的標記?或者說…鑰匙孔?”
他眼中閃過一絲疑惑,指尖凝聚一絲微弱的木靈生機,試探性地觸碰符印邊緣。
就在他指尖即將觸及符印的刹那——
“墨弟!原來你們在這裏!可讓我好找!”
一個熟悉而充滿驚喜的聲音從衆人身後傳來。
江南林墨身體猛地一僵,霍然轉身!
只見江南嶽明正分開一叢纏繞着熒白毒花的暗紫色藤蔓,快步走來。
他臉上帶着一貫爽朗熱情的笑容,月白雲紋錦袍上沾了些許腐葉和塵土,卻絲毫不減其風姿,腰間那柄靈氣盎然的折扇依舊別得端正。
他目光飛快掃過衆人,尤其在看到那巨大的蜈蚣王殘骸和崩塌的遺跡入口時,眼中掠過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
“好家夥!這麼大只蜈蚣精?是你們幹掉的?墨弟,沒事吧?”
他幾步走到江南林墨面前,關切地上下打量,眼神真誠,仿佛秘境入口前那刹那的陰翳和掌心的冰冷從未發生過。
江南林墨看着表哥近在咫尺的熟悉臉龐,那溫暖的笑容,那熟悉的語氣…心中那根繃緊的弦微微鬆動。
或許…真的是自己壓力太大,產生了錯覺?進入秘境時的空間亂流本就詭異莫測…
“嶽明哥,我沒事。”
江南林墨勉強笑了笑,壓下心頭的疑慮,“你怎麼找到這裏的?空間亂流後沒受傷吧?”
“嗨,別提了!”
江南嶽明擺擺手,一臉後怕,“那亂流太邪門,差點把我卷進空間裂縫!幸好我身上帶了張保命的‘小挪移符’,雖然品階不高,勉強把我甩到了這片林子邊緣。感應到你身上那塊‘同心玉’的微弱波動,這才一路尋了過來!”
他晃了晃腰間一塊溫潤的白玉,上面刻着玄奧的符文,與江南林墨腰間另一塊玉佩隱隱呼應。
這是江南凌雲在他們幼時所贈,能模糊感應彼此方位,本是兄弟情深的象征。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
江南林墨心中的疑慮又消散了幾分,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
“這位是…?”
傲天傑好奇地打量着江南嶽明。
“這是我表哥,江南嶽明。”
江南林墨介紹道,又向江南嶽明介紹了衆人。
江南嶽明笑容滿面,與衆人一一見禮,言語得體,熱情而不失分寸。
他看向那遺跡入口,眼中閃爍着對未知的好奇與渴望:“這地方…看起來不簡單啊!墨弟,你們剛才是在研究怎麼進去嗎?要不要試試?說不定裏面藏着大機緣!”
他搓着手,顯得躍躍欲試。
“入口有魔紋禁制,空間也不穩,貿然進入太危險。”白源謹慎地提醒。
“富貴險中求嘛!”
江南嶽明不以爲意,他走到遺跡入口前,目光灼灼地盯着那道扭曲符印,“墨弟,你不是擅長陣法嗎?跟哥聯手試試?我用符籙從外部沖擊禁制薄弱點,你用陣法解析內部結構,裏應外合,說不定能成!”
他一邊說着,一邊從儲物戒中取出一疊略顯陳舊、邊緣甚至有些毛糙的黃符紙,以及一支看起來品質普通的符筆。
符修耗材巨大,對於資源相對匱乏的旁系子弟而言,這些符紙顯然是被反復利用過的。
看着表哥那熟悉的、充滿幹勁的眼神,江南林墨心中最後一絲疑慮也煙消雲散。
他點點頭:“好,我們試試。”他走到遺跡入口的另一側,凝神靜氣,千墨萬林筆再次點出,墨色靈光如絲如縷,小心翼翼地探向那道扭曲符印,試圖解析其能量回路。
白源、蘇清清等人也各自凝神戒備,準備應對可能出現的變故。
江南嶽明深吸一口氣,神情專注。他手持符筆,蘸上特制的朱砂靈墨,筆走龍蛇,在那疊略顯陳舊的黃符紙上快速繪制。
一道道玄奧的符文亮起,散發出或熾熱、或鋒銳、或沉重的能量波動。作爲符修,他手法嫺熟,雖然材料普通,但符文結構嚴謹,顯露出扎實的功底。
“墨弟,注意了!我要開始了!”江南嶽明低喝一聲,指尖靈力灌注符紙。
“爆炎!”
“金戈!”
“地動!”
三張繪制着不同攻擊性符文的符籙被他瞬間激發!
熾熱的火球、銳利的金芒、震蕩的地波,並非攻擊遺跡本身,而是精準地轟擊在符印周圍空間波動最劇烈的幾個點上!這是典型的符修破禁手法,以點破面,擾亂禁制結構!
符籙爆發的能量沖擊在遺跡入口處,引得那道扭曲符印幽光大放!
整個遺跡入口的空間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劇烈波動起來!江南林墨立刻感覺到,符印內部的能量回路在外部沖擊下,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紊亂!
“就是現在!”
江南嶽明眼中精光一閃,再次快速繪制符籙。
江南林墨不敢怠慢,全部心神沉入符印解析之中。
千墨萬林筆光芒流轉,墨色靈絲如同最靈巧的手,順着那絲紊亂,深入符印內部,飛快地勾勒、推演着禁制的核心節點。
扶桑神杖懸浮在他身側,散發出柔和的青碧光芒,爲他提供源源不斷的靈力支持。
“找到了!核心節點在坤位!”
江南林墨猛地睜開眼,筆尖指向符印右下角一處極其隱晦的能量匯聚點,“嶽明哥,集中攻擊此處!”
“好!”江南嶽明應聲,手中符筆疾揮,一張繪制着復雜疊加符文、光芒最爲刺目的符籙瞬間成型!他
低吼一聲,將這張凝聚了全身大半靈力的符籙狠狠拍向江南林墨所指的坤位節點!
就在符籙即將觸及符印的瞬間——
江南嶽明臉上那熟悉的、帶着兄弟情深的笑容驟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着極度痛苦、掙扎與冰冷瘋狂的扭曲表情!他的雙瞳深處,一抹深沉的、與蜈蚣王身上如出一轍的紫黑色魔焰,猛地燃起!
“不…李明修…你…住手…”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野獸般的低吼,充滿了絕望的抗拒,但拍出的手掌卻帶着一股遠超他自身金丹後期修爲的、陰冷狂暴的魔性力量,強行改變了符籙的軌跡!
那凝聚了他全身靈力的最強符籙,沒有轟向遺跡符印的坤位節點,而是如同一道紫色的閃電,帶着撕裂空間的尖嘯,狠狠轟向近在咫尺、毫無防備、正全神貫注維持陣法解析的江南林墨的後心!
這一擊,快!狠!毒!
時機拿捏得妙到毫巔!正是江南林墨心神與符印相連、防御最爲薄弱的時刻!
“墨弟小心!!”傲天傑的狂吼、蘇清清的尖叫、桑澤辰星驚怒的呼喊幾乎同時響起!
但太遲了!
江南林墨只覺一股冰冷刺骨、充滿毀滅欲望的恐怖力量瞬間及體!護體的青木靈域如同紙糊般破碎!
扶桑神杖的守護青光劇烈波動!他甚至能聽到自己骨骼在巨力沖擊下發出的呻吟!
“噗——!”
鮮血如同噴泉般從江南林墨口中狂噴而出!他整個人如同破麻袋般被狠狠轟飛出去,重重撞在遺跡入口旁堅硬的、刻滿上古戰痕的石壁上!石壁龜裂,煙塵彌漫!
劇痛瞬間席卷全身,眼前陣陣發黑,經脈寸寸欲裂,靈力徹底失控!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清晰!
“爲…什麼…”
他艱難地抬起頭,染血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痛苦和深入骨髓的絕望。
江南嶽明一擊得手,臉上痛苦掙扎的表情被一種完全被魔焰控制的、冰冷的猙獰取代。
他眼中再無半分親情,只剩下純粹的貪婪與殺意。
他看也不看重傷垂死的江南林墨,身影如同鬼魅般撲向因主人受創而光芒黯淡、墜落在地的扶桑神杖和千墨萬林筆!
“墨弟!神物是我的了!哈哈哈!”
江南嶽明狂笑着,魔氣翻涌的手爪距離墜落的扶桑神杖僅有寸許!
那雙被紫黑魔焰徹底吞噬的眼瞳裏,倒映着江南林墨染血的臉龐——那張他從小護到大、此刻布滿震驚與絕望的臉。
“畜生!住手!”
慕長淵的寂滅劍光撕裂空氣,傲天傑的紫霄雷拳轟鳴而至,桑澤辰星的星淵鎖鏈如銀蛇縛來,雲淺月的箭矢破空,白源的符籙如雨!所有人的攻擊匯聚成一股毀滅洪流!
然而,魔化的江南嶽明周身魔紋大亮,硬生生扛下慕長淵的寂滅劍意,身形劇震,口噴黑血,但那抓向神杖的魔爪卻只是稍緩,依舊帶着一往無前的瘋狂抓下!
他舍棄了所有防御,只求攫取這唾手可得的至寶!
就在那布滿魔紋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扶桑神杖溫潤木紋的刹那——
“嗡——!”
一聲清越悠揚、仿佛鳳鳴九天、又帶着無盡悲憤與守護意志的輕吟,陡然從江南林墨胸前炸響!
他貼身佩戴的、那塊母親墨鳳子所贈的、看似普通墨玉雕成的鳳形玉佩,驟然爆發出無法形容的璀璨光華!
玉佩瞬間融化,化作一只由純粹能量構成的、高貴威嚴、燃燒着幽深墨焰的**墨色鳳凰虛影**!
鳳凰虛影雙翼猛然展開,如同最堅固的屏障,將重傷咳血、癱軟在石壁下的江南林墨溫柔卻堅定地護在羽翼之下。
同時,它那燃燒着墨焰的鳳眸,冰冷地鎖定了近在咫尺的江南嶽明!
一股源自血脈深處、浩瀚無垠、充滿了渡劫期威壓的恐怖力量,如同沉睡的遠古神祇被徹底激怒,轟然降臨!
這威壓並非針對所有人,而是如同實質的重錘,精準無比地狠狠砸在江南嶽明身上!
“噗!”
江南嶽明如遭萬鈞山嶽轟頂,狂笑戛然而止,周身翻涌的魔氣瞬間被壓得潰散大半!
他抓向神杖的魔爪被這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硬生生定格在空中,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臉上那被魔氣控制的猙獰瞬間被巨大的痛苦和一絲驟然回歸的清明取代。
“啊…!”
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摜在地上,砸出一個深坑!
煙塵彌漫中,他掙扎着抬頭,看向那只護着江南林墨的墨色鳳凰,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以及…一絲深埋的、被魔氣短暫壓下的復雜情緒。
“墨…墨弟…”
他嘶啞地開口,紫黑魔焰在眼中劇烈跳動掙扎,聲音斷斷續續,充滿了痛苦和一種奇異的解脫,“你…你有母親給的護身…真好…真好…”
他咳着黑血,臉上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眼神卻死死盯住江南林墨腰間的千墨萬林筆,“你們…你們這些嫡系…生來就有最好的靈根…最好的法寶…習陣法…掌劍道…大道垂憐…”
他掙扎着想要站起,卻被鳳凰虛影的威壓死死按在地上,只能徒勞地伸出手,指向江南林墨,指向那支筆,指向所有人,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刻骨的怨毒和不甘:
“我呢?!我只是個旁系的廢物符修!只能…只能在符紙堆裏撿活路!用最便宜的黃符紙…畫最下等的符籙!憑什麼?!憑什麼?!連這次秘境機會也是你父親怕你無聊才叫我來的。”
他猛地看向江南林墨,魔焰在他眼底瘋狂燃燒,幾乎要徹底吞噬那最後一絲清明:“暗淵教主…他說了…只要用你們的血…用你的血祭陣…我就能破境!就能擺脫這該死的命運!就能…就能不再被人看不起!”
他嘶吼着,布滿魔紋的手猛地抬起,指尖瘋狂凝聚起最後的力量,一道散發着不祥黑氣、扭曲如毒蛇的
“噬魂魔符”
瞬間成型,帶着他所有的怨恨和絕望,狠狠射向被鳳凰虛影護住的江南林墨!
“捏碎水晶!!”
慕長淵的怒吼如同驚雷,震得江南林墨耳鼓生疼,也徹底驚醒了他!
江南林墨看着那道呼嘯而來的、散發着死亡氣息的黑色符篆,在那魔焰燃燒的瞳孔裏,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的倒影——臉色慘白如鬼,嘴角染血,眼中充滿了破碎的震驚和深入骨髓的痛楚。
那個從小被表哥護在身後、連偷喝桂花釀被抓包都會慌亂得牙齒打顫的幼弟,此刻正死死攥着母親給的那枚護身水晶,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出絕望的青白色。
腰間,一個用普通驅蚊草編織、還帶着昨夜露水氣息的草環,在狂暴的靈氣絞殺中無聲地碎裂、化爲齏粉。
那是去年夏天,嶽明哥坐在他軒窗邊,用指尖靈力一絲不苟編了整夜,說“墨弟招蟲,戴着這個,蚊子就不咬你了”的草環。
水晶碎裂的瞬間,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和磅礴力量的奔涌。
江南林墨的腦海卻詭異地閃過一幅畫面:七歲那年,山洪暴發,他被困孤石。
是嶽明哥不顧一切沖進湍急的洪流,背着他沉沉浮浮。
冰冷的洪水拍打着他的臉,他嚇得緊閉雙眼,只記得表哥的下巴死死抵着他的發頂,聲音在洪流中斷斷續續卻異常堅定:
“墨兒閉眼…別怕…哥哥在…哥哥在…”
“轟——!!!”
三道凝練如實質、蘊含着墨鳳子渡劫本源之力的**墨痕**,從碎裂的水晶中迸發!如同撕裂蒼穹的審判之矛,帶着淨化一切邪魔、守護至親的決絕意志,瞬間貫穿了那道射來的“噬魂魔符”,並餘勢不減,狠狠轟擊在被鳳凰威壓死死禁錮、避無可避的江南嶽明身上!
爆炸的光焰刺目欲盲,毀滅性的氣浪將四周的斷壁殘垣再次掀飛!
江南林墨被鳳凰虛影牢牢護住,卻依舊被震得氣血翻騰。
光芒散盡。
江南嶽明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個焦黑的深坑,以及空氣中彌漫的、令人作嘔的焦糊味和濃烈的血腥氣。
深坑邊緣,散落着半片邊緣焦卷、被爆炸撕裂的符紙。
符紙原本繪制着漆黑的噬魂咒文,此刻卻在墨鳳神力的淨化下褪成了刺目的慘白。
那慘白的顏色,像極了表哥最後穿的那件月白長衫。
江南林墨踉蹌着撲到深坑邊緣,顫抖的手指撿起那半片符紙。
符紙的材質粗糙,正是表哥常用的那種最廉價的黃符紙。
符角處,一個用朱砂繪制的、略顯稚嫩的“平安”印記,在慘白的符紙上顯得格外刺眼——那是江南嶽明第一次成功繪制出有效符籙時,興沖沖地塞給他的。“嫡幼弟金貴,得拿符咒鎮着才安心!”
他當時笑着,眼中是純粹的喜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
冰冷的雨滴,毫無征兆地從陰沉的天幕落下。
起初只是稀疏幾點,很快就連成了線,織成了幕,冰冷地沖刷着焦黑的土地、殘破的遺跡、和江南林墨臉上混合着雨水與血水的痕跡。
他跪在冰冷的焦土和泥濘中,指尖死死捏着那半片符紙,指腹一遍遍撫過那個褪色的“平安”朱砂印。
冰涼的雨水打在上面,那抹紅色迅速暈染開,如同滴落水中的血淚。
“是我…該帶你走的…”
一個壓抑着巨大痛苦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慕長淵的道袍早已被冰冷的雨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顯出清瘦的身形。
他懷中卻小心翼翼地護着兩個幹爽的、不知何時摘下的青皮葫蘆,沒有沾上一滴雨水。他走到江南林墨身邊,聲音帶着深深的自責和無力,“若我…早一刻看穿他藏在眼底的殺意……”
“他總說…我是家族的光…”
江南林墨沒有抬頭,眼睛死死盯着符紙上那不斷暈開、最終模糊不清的“平安”印記,聲音像是被冰冷的雨水泡發的宣紙,脆弱而喑啞,“可他…他才是我的光啊…”喉頭猛地被巨大的酸澀哽住,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
,“他前幾天…還笑着說…我築基了…要帶我去…去東荒最高的雲崖…看雲海日出……”破碎的話語被劇烈的咳嗽和嗚咽徹底淹沒。
他想起嶽明哥袖口永遠洗不幹淨的淡淡符灰,那是日復一日伏案制符留下的痕跡;
想起他替自己編那個驅蚊草環時,指尖沾染的、那股帶着苦澀清香的草葉氣息;
想起他每次得了點微薄的資源,總會先想着分給自己一些……
慕長淵沒有再說話。他默默地在江南林墨身邊坐下,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着自己。
他清楚地知道,此刻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無力的。
就像在這傾盆暴雨中,兩棵被殘酷命運連根拔起、傷痕累累的樹,沉默地依靠在一起,或許才是唯一的慰藉,才能勉強抵擋幾分刺骨的寒意。
雨聲譁譁,仿佛天地都在悲泣。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慕長淵幾乎以爲身邊之人已經凍僵。
江南林墨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雨撕碎的羽毛,帶着一種令人心碎的脆弱:
“長淵兄…可以…抱抱我嗎?”
慕長淵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沒有絲毫猶豫,伸出被雨水浸得冰涼的手臂,將那個跪在泥濘中、仿佛失去所有生氣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卻無比堅定地擁入懷中。
懷中的人瘦得驚人,隔着溼透的衣衫,慕長淵甚至能清晰地觸摸到他嶙峋的脊骨。
少年發間還沾着戰鬥時崩濺的碎石和泥土——這對於素來有潔癖的慕道君而言,本是難以忍受之事。
然而此刻,他心中沒有半分嫌惡,只有一種被無形利刃狠狠剜過的劇痛,一個巨大的、空落落的血洞在心口蔓延。
江南林墨將臉深深埋進慕長淵冰冷的、帶着雨水氣息的肩頭。
壓抑了許久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終於再也無法遏制,破碎地溢出喉嚨,在滂沱的暴雨聲中,顯得那麼微弱,卻又那麼絕望,仿佛一只被折斷了翅膀和喙的孤鶴,在無情的風雨裏被寸寸碾碎成齏粉。
慕長淵的下頜抵着少年溼冷的發頂,鼻尖縈繞着一股熟悉的、極其微弱的符紙熏香氣息——那是江南嶽明身上常年沾染的味道。
此刻,這絲熟悉的淡香卻混雜着濃烈的血腥氣和雨水的土腥,如同一根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他的眼眶,帶來一陣尖銳的酸脹和刺痛。
遠處,沉悶的雷聲如同巨獸的低吼,滾過被雨幕籠罩的群山。
江南林墨的嗚咽聲漸漸低了下去。
他顫抖的手在腰間摸索着,摸到了那截在戰鬥中碎裂、只剩下半圈、早已被雨水打溼泡爛的驅蚊草環。
他盯着手中這團枯敗的草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
那笑聲幹澀、嘶啞,破碎不堪,混着冰冷的雨水砸進腳下焦黑的泥濘石縫裏,聽起來比最悲切的哭泣還要令人心碎。
慕長淵感覺到懷中的人動了動,掏出了一枚黯淡的玉簡。
玉簡表面布滿裂痕,正是江南嶽明在徹底魔化前、在意識最後掙扎的瞬間,用盡力氣捏碎的那枚傳音玉簡!
一道微弱到幾乎消散的、斷斷續續、充滿了無盡痛苦、掙扎與絕望的神念波動,從玉簡的裂痕中逸散出來,清晰地傳入江南林墨和緊抱着他的慕長淵耳中:
“墨兒…對…不起……”
“可我真的…真的…恨你啊…”
“咔嚓。”
玉簡在江南林墨冰冷顫抖的指尖徹底碎成點點黯淡的星屑,飄散在冰冷的雨水中,瞬間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陰沉雨幕籠罩的天際,恰好劃過一道極其黯淡、轉瞬即逝的流星尾焰。
江南林墨怔怔地望着流星消失的方向。他想起很小的時候,嶽明哥指着天上的星星對他說,人死後會變成星星,在天上看着想守護的人。
可此刻,他只感覺到一股徹骨的冰冷和荒謬。那不是守護的星辰,是嶽明哥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把殘存的所有溫柔、眷戀、連同那扭曲的恨意一起,徹底捏碎了,化作這冰冷的星屑,殘忍地撒進了他的眼底,灼燒着他的靈魂。
“長淵兄…”懷中少年的聲音輕得像隨時會斷裂的雨絲,帶着一種令人窒息的疲憊和疏離,“以後…別對我這麼好了。”
慕長淵的身體猛地僵硬,如同被那道黯淡的流星凍結。
“之前我以爲你會像其他的聖地之人一樣,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真沒想到,你竟會是第一個來安慰我的人。”
…
"謝謝你。"
慕長淵不語,但他清晰地聽見自己胸腔裏,心髒如同被重錘擂動的戰鼓,咚咚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
一股巨大的、混雜着心疼、憤怒、不甘和某種他自己也尚未厘清的情愫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理智堤壩。
他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憑借着本能,將懷中那具冰冷、顫抖、仿佛隨時會消散的身體抱得更緊,更緊。
用自己同樣被雨水浸透、冰冷的胸膛去溫暖他,用自己的臂膀去支撐他搖搖欲墜的世界。
任由少年滾燙的、仿佛永遠也流不盡的眼淚,混着冰冷的雨水,徹底浸透他胸前的道袍,烙印在肌膚之上,帶來一陣陣灼心的痛楚。
冰冷刺骨的山風卷起地上散落的符紙碎屑,如同祭奠的紙錢,打着旋掠過焦黑的崖邊。
那張曾經承載着“平安”祈願的符紙碎片,終究沒能護住人心,在風雨中零落成泥。
遠處,不知是哪座殘存道觀的晚鍾,穿透重重雨幕傳來,沉悶而悠長,驚起幾只棲息在枯枝上的寒鴉,撲棱着翅膀,發出淒厲的哀鳴,飛向更深的雨夜。
江南林墨在慕長淵的懷中,緊緊閉上了眼睛,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仿佛要將所有的痛苦、寒冷和這殘酷的世界都隔絕在外,他之前和江南嶽明也是如此的。
原來這世上最鋒利的刃,並非淬火的玄鐵,亦非凌厲的劍氣。
而是至親之人,用十數年朝夕相處的溫情細細編織成鞘,親手遞來的、淬滿了嫉妒、不甘與絕望劇毒的匕首。
它不斬肉身,只誅人心。
冰冷的雨水順着慕長淵的下頜滴落。他忽然想起少年腰間那徹底消失的驅蚊草環。
他曾在家族的藥房典籍中見過,那種驅蚊草,曬幹碾碎後,會在不經意間析出肉眼難辨的細毒倒刺。
正如有些看似溫柔無害的過往,早已在歲月和命運的暗處,悄然布滿了致命的倒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