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遠建設。張宏遠。
這兩個名字像兩顆生鏽的釘子，楔入季西風的腦海，帶來沉悶而持續的鈍痛。父親書房裏那副坦然惋惜的面具，此刻回想起來，每一道細微的紋路都透露出虛僞。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動用了另一條完全獨立於季氏、甚至獨立於沈居安的個人關系網。這條線埋得很深，是他早年留學時無意中結下的人情，對方如今在海外某信息諮詢機構，手段更隱蔽，也更……不計代價。
指令只有一個：不惜一切，挖出“翠湖園”項目當年所有的內幕，特別是宋國誠定罪的關鍵證據，以及宏遠建設在其中扮演的真實角色。
等待是焦灼的。每一次郵件提示音都能讓他的心跳漏掉一拍。他坐在辦公室裏，面前攤開着城東地塊的競標方案，那些復雜的數字和圖表卻無法進入他的大腦。取而代之的，是宋晚十八歲時，在他家客廳裏，和他父親季成剛的一次短暫照面。
那時他滿心滿眼都是她，只覺得她有些過分的安靜和拘謹，以爲是面對長輩的緊張。現在想來，她那微微低垂的眼睫下，藏着的或許不是羞怯，而是一種隱忍的、復雜的審視？她那時……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什麼？
手機震動，是沈居安。
“西風，你讓我盯着的宋晚那邊，有動靜了。”沈居安的聲音帶着一絲玩味，“她今天下午，去了市檔案館。”
“檔案館？”季西風蹙眉。她去那裏做什麼？
“對，調閱的不是商業文件，是七八年前的舊報紙合訂本，還有……一些市政工程的舊檔案。具體查了什麼，還在核實，但時間點，很微妙。”
季西風的心沉了下去。宋晚也在查。她查的，很可能和他查的是同一件事。她不是被動地承受着他的報復，她也在主動地探尋真相，或者說，收集證據？
一種前所未有的煩躁攫住了他。他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的、布滿迷霧的棋盤上，他以爲自己是執棋的攻擊方，卻突然發現，對手早已在暗處布下了他不知道的棋子，而棋盤本身，也隱藏着他看不見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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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檔案館裏，彌漫着舊紙張和灰塵混合的獨特氣味。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在蒙塵的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柱。
宋晚坐在閱覽室靠窗的位置，面前攤開着幾本厚重的、紙張泛黃發脆的舊報紙合訂本。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拂過那些鉛字，目光專注而冰冷。
她查的不是“翠湖園”，那個目標太明顯。她查的是當年與“翠湖園”項目幾乎同期啓動、但最終因各種原因擱淺或轉手的幾個其他市政項目。她要找的，是宏遠建設在那個時期的整體運作模式，是季成剛資本觸角的延伸軌跡，是那些被掩蓋在正常商業行爲下的、可能存在的利益輸送和不當操作的規律。
纖細的手指在一則關於某片區道路改造工程招標結果的小公告上停住。中標單位，赫然又是“宏遠建設”。而那個片區的負責人，後來也因其他問題被調離了重要崗位。
一條模糊的線，似乎正在連接起來。
她拿出隨身攜帶的平板電腦，將這一頁拍下，存入一個加密文件夾。文件夾裏，已經零零散散有了不少類似的“碎片”：某個關鍵證人在宋國誠案發後舉家移民海外的記錄；一份被刻意模糊了日期的、關於“翠湖園”項目初期建材采購的內部備忘錄影印件；甚至還有一張她費盡心力找到的、當年項目開工儀式上的合影，照片角落裏，她父親宋國誠的身後，站着笑容謙卑卻眼神精明的張宏遠，以及，更遠處，被衆人簇擁着、只露出半個側影的季成剛。
每一次找到新的碎片，她的心就更冷一分。像在拼湊一幅殘酷的圖畫，每一片都在印證着她這些年來的猜測。
合上報紙，她感到一陣眩暈和惡心。密閉空間裏陳腐的空氣讓她喘不過氣。她起身，走到閱覽室外的走廊盡頭，推開一扇氣窗，深深吸了一口外面帶着汽車尾氣味道的空氣。
“宋小姐？”一個略帶遲疑的中年男聲在她身後響起。
宋晚身體一僵，迅速收斂了外泄的情緒，轉過身。眼前是一個穿着檔案館工作制服、戴着黑框眼鏡、面容有些熟悉的中年男人。
“您是……？”宋晚不動聲色地問。
“我姓王，以前在區教育局資料室工作，宋局……宋先生以前來我們那裏視察過幾次，我見過您，那會兒您還上中學，跟着宋先生一起來過。”男人解釋道，臉上帶着些見到故人的感慨，“沒想到能在這裏遇到您。”
宋晚想起來了，是有這麼一位王幹事，當時很熱情負責。她微微頷首，語氣緩和了些：“王幹事，您好。”
“唉，宋先生的事……真是太可惜了。”王幹事壓低了聲音，臉上露出真誠的惋惜，“他是個好官，真的。那會兒‘翠湖園’項目，他是頂着多大壓力，非要堅持用更高標準的環保材料和施工方案，就是爲了保證質量，對得起市民。爲了這個，聽說還得罪了不少人……”
宋晚的心髒猛地一跳，面上卻依舊平靜：“都是過去的事了。”
王幹事看了看四周，聲音更低了，帶着點神秘和傾訴欲：“其實……有件事，我印象特別深。就在宋先生出事前沒多久，他單獨來我們資料室查過一些東西，好像是關於幾十年前，城西那片老工業區的地質沉降歷史資料……當時我覺得奇怪，‘翠湖園’在城東，查城西的老黃歷做什麼？後來他就出事了，我也就沒再多想……”
城西老工業區？地質沉降資料？
宋晚的瞳孔微微收縮。這和她父親負責的“翠湖園”項目看似毫無關聯。他爲什麼要查這個？
她穩住心神，對王幹事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謝謝您告訴我這些，王幹事。都是往事了。”
王幹事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多言了，訕訕地笑了笑，寒暄兩句便離開了。
宋晚靠在窗邊，看着樓下川流不息的車流，心潮起伏。
地質沉降……城西……宏遠建設早期似乎就是在城西承接舊城改造項目起家的……
一個模糊的、大膽的猜想在她腦海中逐漸成形。難道父親當年查的，不僅僅是“翠湖園”本身，而是更早的、可能與季成剛和宏遠建設發家史相關的舊事？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更致命的、足以撼動根基的東西，才招來了殺身之禍？
這個念頭讓她不寒而栗。
她必須查下去。無論真相多麼黑暗，她都必須知道。
而幾乎在同一時間，季西風收到了海外傳來的第一份加密簡報。簡報內容很短，卻像一把重錘，砸得他眼前發黑。
簡報顯示，宋國誠當年被定罪的所謂“收受巨額賄賂”的關鍵證據——一筆來自境外空殼公司的匯款，經過復雜的技術追蹤和比對當年的銀行系統日志，存在極高概率是後期被人爲植入僞造的。而操作這一切所需的內部權限和技術，絕非普通商人所能具備。更令人心驚的是，那家空殼公司最終的資金流向，雖然幾經輾轉，但其中一個模糊的中間環節，曾與張宏遠控制的一個離岸賬戶有過短暫的交集。
僞造證據……內部權限……張宏遠……
季西風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繁華的都市，陽光燦爛，他卻只覺得渾身冰冷。
如果……如果宋國誠真的是被陷害的。
如果陷害他的人，真的與他的父親有關。
那他這十年，對宋晚的恨，算什麼？
他那些刻薄的嘲諷，那些無情的打壓，那些自以爲是的報復……又算什麼？
一場建立在謊言和罪惡之上的，荒謬而殘忍的鬧劇？
他想起酒會那晚，他將她抵在落地窗上，質問她：“宋晚，你這種女人配得到愛嗎？”
現在，他只想問自己：季西風，你這種活在父輩罪孽陰影裏、對着受害者揮舞屠刀的人，又配得到什麼？
他緩緩抬起手，捂住了臉。指縫間，泄露出的是一片前所未有的茫然與……恐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