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雲崢那句低沉而無奈的“過來”，像一道無形的牽引繩。
呦呦立刻忘記了腳踝的輕微不適，也忘了剛才差點被褲腿絆倒的狼狽，眼睛瞬間亮起，像得到了某種珍貴的許可。
他立刻邁開步子，試圖加快速度走向程雲崢。
然而，那過於寬大的褲腿再次成了絆腳石，加上腳踝的傷，他走得搖搖晃晃，像只剛學會走路的小鹿，隨時可能撲倒在地毯上。
程雲崢太陽穴又是一跳，認命地往前跨了一大步，在他真的摔倒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入手是隔着絲滑布料的、纖細而溫熱的觸感。
“慢點。”他皺着眉，聲音裏是壓不住的煩躁，但抓着對方胳膊的手卻下意識地穩住了他身體的晃動。
“……嗯！”呦呦仰頭看他，非但沒被他的冷臉嚇退，反而因爲成功“靠近”而露出了一個純粹又滿足的笑容，仿佛程雲崢的“幫助”是什麼天大的恩賜。他甚至依賴性地反手抓住了程雲崢睡袍的袖子，冰涼的指尖無意識地攥緊。
程雲崢低頭看着那只抓着自己昂貴睡袍的手，再看看少年臉上那傻乎乎的笑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把人甩開的沖動。他感覺自己的耐心正在以一種前所未有的速度被消耗殆盡。
“餓？”他言簡意賅，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又指了指呦呦的肚子。
這是生存第一課。
“餓？”呦呦學着他的發音，眼神裏充滿了求知欲，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又看看程雲崢的肚子，似乎不太明白這個詞的含義。
但很快，他的肚子就非常配合地發出了一聲清晰而響亮的“咕嚕——”。
“！”呦呦猛地低頭，驚訝地看着自己的肚子，仿佛第一次發現它會發出聲音。
他好奇地用手按了按，肚子又發出一聲微弱的“咕嚕”。
他抬起頭，看向程雲崢，眼神亮得驚人，帶着發現新大陸般的興奮，指着自己的肚子：“……餓！餓！”
他似乎瞬間就理解並愛上了這個能準確表達他此刻最強烈需求的詞匯。
程雲崢：“……”很好，學得真快。
他面無表情地轉身，帶着這個新出爐的“餓”字復讀機走向臥室外。
呦呦抓着他的袖子，亦步亦趨地跟着，一邊走一邊新奇地打量着這個巨大、奢華、與他熟悉的生態園截然不同的“巢穴”。
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照亮了光滑如鏡的地板，也照亮了鋪在走廊上的、觸感柔軟厚實的純羊毛地毯。
呦呦的腳踩在厚厚的地毯上，那毛茸茸、軟乎乎的觸感瞬間俘獲了他。
這感覺……像極了生態園裏他最喜歡打滾的那片帶着露水的、最柔軟的草地！
“唔！”他發出驚喜的聲音，立刻鬆開了抓着程雲崢袖子的手，像個發現了寶藏的孩子，蹲下身，好奇地用手掌反復摩挲着地毯。那細膩厚實的羊毛觸感讓他愛不釋手。然後，他做出了一個讓程雲崢心髒驟停的動作——
他低下頭，湊近地毯，像在生態園裏檢查新發現的植物一樣，用鼻子使勁嗅了嗅。
接着，在程雲崢意識到他要幹什麼之前，他張開嘴，對着那塊價值不菲的、來自頂級手工工坊的純羊毛地毯，試探性地……啃了一口！
“住口！”程雲崢的咆哮幾乎是破音而出，他一個箭步沖上去，動作快如閃電，在呦呦的牙齒真正碰到地毯纖維之前，一把捏住了他的下巴，強行把他的腦袋抬了起來！
“嗚！”呦呦被這突如其來的鉗制和近在咫尺的怒吼嚇得渾身一哆嗦，眼神瞬間被巨大的驚恐淹沒，嘴巴還維持着微微張開的樣子，像只被捏住後頸皮的小獸。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惹得“兩腳獸”如此暴怒。
程雲崢看着他那雙瞬間盈滿水汽、寫滿害怕和茫然的眼睛，再看看地毯上被口水濡溼了一小塊、差點慘遭毒口的區域，感覺一股熱血直沖頭頂！他的西裝、他的地毯！這個麻煩精生來就是爲了挑戰他的財富和神經承受極限的嗎？！
“不！能！吃！”程雲崢幾乎是咬着後槽牙，一字一頓地從牙縫裏擠出這三個字，捏着呦呦下巴的手指因爲用力而指節泛白。
他另一只手用力地拍打着那塊無辜的地毯，發出沉悶的聲響，“這個！不能！吃！”他恨不得把“不能吃”這三個字刻進對方的腦子裏！
呦呦被他嚇壞了，下巴還被捏着，只能發出含糊的嗚咽，眼淚大顆大顆地從驚恐的眼睛裏滾落下來，砸在程雲崢捏着他下巴的手指上，溫熱又溼潤。他身體微微顫抖，喉嚨裏發出小動物般的哀鳴。
程雲崢看着他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再看看地毯上那點微不足道的口水漬，心頭那股滔天的怒火像是被冰冷的眼淚澆了一盆冷水，噗嗤一聲，雖然沒完全熄滅，但也只剩下悶燒的餘燼和深深的、深深的無力感。
他鬆開捏着下巴的手，疲憊地抹了把臉，感覺比談崩一個幾十億的項目還要心力交瘁。跟一個分不清食物和地毯的“人”生氣？他覺得自己才像個傻子。
“……”他沉默地拉起還在抽噎的呦呦，這次直接把人半拖着，遠離那片危險的地毯區域，走向樓下餐廳的方向。他放棄了語言溝通，用行動表明：遠離地毯，跟我走！
餐廳裏，長條餐桌上已經擺好了精致的早餐。
管家陳伯垂手站在一旁，看到程雲崢拉着一個陌生少年進來，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訝，但良好的職業素養讓他立刻收斂了表情，微微躬身：“先生，早餐準備好了。”他的目光快速而謹慎地掃過少年身上明顯不合身、但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絲質睡衣，以及少年那哭得紅紅的眼睛和驚魂未定的神情，心中疑竇叢生。
程雲崢沒理會管家的眼神，徑直把呦呦按在餐桌旁一張高背椅上。
椅子很高，呦呦坐上去，雙腳甚至有點夠不着地面，寬大的睡衣讓他整個人陷在椅子裏，更顯得弱小無助。
他怯生生地看着程雲崢，又好奇地打量着桌上那些閃閃發光的銀質餐具和從未見過的食物，剛才的恐懼被新奇暫時沖淡了一些，但小臉上還掛着淚痕。
程雲崢在他旁邊的位置坐下，拿起自己的刀叉。
他需要咖啡，大量的咖啡，來支撐他搖搖欲墜的理智。
“吃。”他指了指自己面前的盤子，又指了指呦呦面前空着的盤子，示意他動手。
呦呦看看程雲崢手裏的刀叉，又看看自己面前光滑的盤子和旁邊擺放的、同樣鋥亮的銀勺、銀叉。
他猶豫了一下，學着程雲崢的樣子，伸出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那把銀勺的柄。
動作笨拙而生疏。
程雲崢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大口滾燙的黑咖啡，苦澀的液體讓他精神微微一振。他冷眼看着呦呦的動作，至少知道拿餐具，還算有點……希望？
然而，下一秒，這點微弱的希望就被碾得粉碎。
呦呦捏着勺子，並沒有像程雲崢期望的那樣去舀盤子裏的食物。
他好奇地把銀勺舉到眼前，翻轉着看，光滑的勺面映出他模糊的倒影。
“……亮亮？”他小聲嘟囔，然後，在程雲崢和管家陳伯驚愕的目光中，他張開嘴，試探性地……把銀勺的勺頭塞進了嘴裏，用牙齒輕輕咬了一下！
“哐當！”程雲崢手裏的咖啡杯重重磕在碟子上，發出刺耳的聲響。他額角的青筋再次暴起！
“吐出來！”他厲聲喝道，聲音震得餐廳的吊燈似乎都晃了晃。
管家陳伯也倒吸一口冷氣，下意識地往前邁了半步。
呦呦又被這突如其來的怒吼嚇得一哆嗦，含着銀勺，茫然又驚恐地看着程雲崢，勺子還咬在齒間，忘了動作。
那樣子，像只含着堅果不知所措的鬆鼠。
程雲崢猛地站起身，一步跨到呦呦面前，幾乎是粗暴地捏住他的臉頰兩側，迫使他張開嘴，另一只手迅速把銀勺從他嘴裏抽了出來。銀勺邊緣留下了一個淺淺的、清晰的牙印。
“這個！不能！咬！”程雲崢把帶着牙印的勺子舉到呦呦眼前，氣得手指都在微微發抖，“用！來！吃！”他幾乎是吼出來的，用勺子狠狠戳了戳呦呦盤子裏金黃的煎蛋，蛋液被戳破了一點。
呦呦被他吼得縮緊了脖子，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裏打轉，委屈地看着盤子裏被戳破的煎蛋，又看看程雲崢手裏那根不能咬的“亮亮”東西，小臉上寫滿了“好可怕”、“好復雜”、“我不懂”。
管家陳伯看着這一幕，眼角的皺紋都加深了。他看着少年身上那件眼熟的、先生從未穿過的限量款睡衣，再看看少年懵懂純淨得如同初生小鹿般的眼神，以及先生那副從未有過的、瀕臨崩潰邊緣的暴躁模樣，心中隱隱有了一個極其荒謬卻又似乎唯一能解釋眼前景象的猜測。
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動作極其迅速地撤掉了那根被咬過的銀勺，換上了一根新的、更小巧的瓷勺，輕輕放在呦呦手邊。
同時，將一盤切好的、易於用勺子舀取的水果沙拉推到他面前，又默默遞上一塊溫熱的溼毛巾給程雲崢。
程雲崢看着管家無聲的舉動，深吸一口氣，接過溼毛巾胡亂擦了把臉，試圖擦掉那幾乎要焚毀理智的怒火。
他疲憊地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刀叉，切了一塊煎蛋塞進嘴裏，味同嚼蠟。
他需要冷靜，必須冷靜。
他指了指呦呦面前的水果沙拉，又指了指那根新的瓷勺，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點，雖然依舊帶着濃濃的疲憊和無力：“吃。用這個。”
呦呦怯生生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盤顏色鮮豔的水果，鼻翼微微翕動，似乎被水果的甜香吸引了。
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根溫潤的瓷勺，這次，他猶豫地、試探性地，學着剛才程雲崢戳蛋的動作，用勺子的邊緣，戳了戳盤子裏一塊紅彤彤的草莓。
草莓的汁水被戳出來一點，染紅了勺子邊緣。
呦呦眼睛一亮，似乎覺得很有趣。他不再猶豫，用勺子舀起那塊被他戳過的草莓，笨拙地、晃晃悠悠地往自己嘴邊送。勺子有點歪，草莓差點掉下來。他緊張地穩住手，終於成功地把那塊沾着晶瑩汁水的草莓送進了嘴裏。
“唔！”甜美的汁水在口中爆開，熟悉又喜愛的味道瞬間征服了味蕾。呦呦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圓，充滿了巨大的驚喜和幸福！剛才的恐懼和委屈瞬間被拋到了九霄雲外。他迫不及待地又舀起一塊蜜瓜，塞進嘴裏，臉頰鼓鼓囊囊地咀嚼着，臉上綻放出純粹的、毫無保留的快樂笑容，滿足地眯起了眼睛，像只偷吃到最甜蜂蜜的小熊。
“好……好！”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發音不準，但喜悅之情溢於言表，甚至開心地晃了晃懸空的小腿，完全沉浸在了美食的快樂中。
程雲崢看着他這副瞬間陰轉晴、吃得一臉滿足、還晃腿的傻樣，再看看盤子裏被戳得有點慘不忍睹的水果沙拉，以及那根邊緣沾着紅色汁水的瓷勺……
他默默地、長長地、又喝了一大口黑咖啡。
算了。
能吃就行。
至少……沒再啃地毯和勺子。
今天的第一課，在雞飛狗跳和程雲崢心力交瘁中，勉強算是……及格了吧？
程雲崢放下咖啡杯，看着那個吃得渾然忘我、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的少年，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教他上廁所……會是一場怎樣的災難？
光是想象，就讓他眼前發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