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室的門隔絕了視線,卻隔不斷空氣裏彌漫的、屬於那個懵懂少年的不安氣息。
程雲崢靠在冰涼的門板上,長長地、沉重地呼出一口氣,仿佛要把胸腔裏積壓的荒誕感和疲憊都吐出去。
他快速脫掉溼透的西褲,扯過一條幹燥的浴巾草草擦幹身體,然後從衣櫃裏拿出一套深色的絲質睡袍穿上,動作帶着一種近乎粗暴的效率。
鏡子裏的人影依舊緊繃,下頜線鋒利,但眼底深處那份慣有的掌控一切的銳利,被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和認命般的無奈取代。
他的傻狍子……變成人了。
這個念頭再次清晰地砸進腦海,帶着毀滅性的沖擊力。他煩躁地抓了把頭發,轉身拉開了更衣室的門。
臥室裏光線柔和,巨大的Kingsize床上,那團小小的身影依舊保持着之前的姿勢——抱着膝蓋,蜷縮在床中央,裹在過於寬大的深灰色絲質睡衣裏,像個誤入巨人國度的精靈。
溼漉漉的黑發已經半幹,柔軟地貼在額角和頸側。
聽到開門聲,他猛地抬起頭,那雙清澈得毫無雜質的眼睛瞬間亮起,緊緊鎖定程雲崢,裏面盛滿了毫不掩飾的依賴和……等待的委屈。
“你!”他幾乎是立刻發出了聲音,帶着點控訴,又帶着點安心。
他剛剛似乎真的在認真執行“等着”這個命令,一動都不敢動。
程雲崢腳步頓了一下,才繼續走向床邊。
那股莫名的煩躁感又有點冒頭,但看着那雙純粹的眼睛,他只能壓下。
“嗯。”他簡單地應了一聲,算是確認自己的回歸。
少年的視線隨着他移動,從門口到床邊,一瞬不瞬。
當程雲崢走到床邊時,他立刻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抓住了程雲崢睡袍的衣角,仿佛確認他真的存在,不會消失。冰涼的指尖隔着絲滑的布料觸碰到程雲崢的腿側。
“……不,走?”他仰着小臉,努力組織着詞匯,眼神裏充滿了不確定的詢問。
“不走。”程雲崢低頭看着他抓着自己衣角的手,那纖細的手指因爲用力而指節微微發白。
他嘆了口氣,認命地在床邊坐下,離呦呦有半臂的距離。
“睡覺。”他指了指那張大得離譜的床,又指了指自己,最後指向呦呦,盡量用動作示意“一起,在這裏睡”。
呦呦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巨大的床鋪,又看看程雲崢,眼神裏充滿了困惑。
他似乎理解了“睡覺”這個動作,但不明白“一起”的含義。
在生態園,只有幼崽才會擠在一起睡。
他猶豫着,身體往遠離程雲崢的方向縮了縮,抱着膝蓋的手臂收得更緊,眼神裏透出警惕和一絲抗拒,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含義不明的咕嚕聲,像是在評估領地安全。
程雲崢太陽穴又開始突突跳。
很好,剛哄好不讓他亂跑,現在又抗拒同床?他感覺自己不是在收留一個“人”,而是在馴服一頭有着奇怪思維邏輯的小獸。
“地方,很大。”他耐着性子,用手在床鋪上空比劃了一個巨大的範圍,強調空間充足,“你,睡這裏。”他拍了拍自己身側的位置,然後又指向床鋪的另一端,“我,睡那裏。”他用力地、清晰地指着離他最遠的那一側。
呦呦順着他指的方向來回看了看,又低頭看看自己坐的位置,似乎在理解空間劃分的概念。
他看看程雲崢指給他的“安全區”,又看看程雲崢本人,眼神裏的警惕慢慢褪去一些,但疑惑更深了。
他嚐試着,像只謹慎的小鹿,挪動了一下身體,往程雲崢指的那個方向蹭了一點點,寬大的褲腿在光滑的床單上摩擦出細微的聲響。
然後他停下來,抬頭看程雲崢的反應。
程雲崢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表示認可。
呦呦似乎受到了鼓勵,又蹭過去一點點,直到他感覺自己離程雲崢足夠“遠”。
他停下來,重新抱緊膝蓋,把自己縮成一小團,占據了那個角落。
然後,他再次抬眼看向程雲崢,似乎在問:這樣對嗎?
程雲崢再次點頭:“嗯。”他拉過自己那邊的被子,動作利落地躺下,背對着呦呦的方向,用實際行動表明“睡覺”的指令。他現在只想閉上眼睛,讓混亂的大腦得到片刻休息。
至於身後那個……只要不鬧出大動靜,隨他去吧。
房間裏陷入一片寂靜,只有空調運作時細微的嗡鳴。
程雲崢閉上眼,試圖清空思緒。
但身後那道存在感極強的視線,即使隔着距離和背脊,也清晰地烙在他的感知裏。
他能感覺到那目光在他背上逡巡,帶着純粹的好奇和一絲不安。他甚至能聽到呦呦細微的呼吸聲,還有衣料摩擦的聲音——大概是他在好奇地拉扯身上過於寬大的睡衣袖子。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就在程雲崢的神經稍微放鬆,意識開始模糊的時候——
身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接着是輕微的“咚”的一聲,像是膝蓋磕到了床墊。
程雲崢瞬間睜開眼,警惕地繃緊身體。
他猛地回頭,只見呦呦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爬到了床鋪中央,正跪坐在那裏,離他只有咫尺之遙!那雙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像兩顆浸在水裏的黑曜石,正一眨不眨地、充滿探究欲地盯着他的……後腦勺?或者是睡袍的領子?
“!!!”程雲崢差點條件反射地彈起來,心髒被這無聲的“偷襲”驚得漏跳一拍。“幹什麼?!”他壓低聲音呵斥,帶着被驚擾的怒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嚇。
呦呦被他突然的回頭和嚴厲的語氣嚇得身體一縮,像受驚的兔子般往後蹭了一下,眼神裏瞬間蓄滿了委屈和無辜。
他指了指程雲崢的頭發,又指了指程雲崢身上的深色睡袍,然後又指了指自己身上同樣深灰色的絲質睡衣,小臉上滿是困惑,努力地組織語言:
“……你……毛?”他指了指程雲崢的頭發,“……皮?”他又指了指睡袍,最後指向自己,“……呦呦,皮?”他似乎非常困擾於程雲崢身上覆蓋物的多樣性——頭上有“毛”,身上有“皮”,而他自己只有一層“皮”,這和他作爲狍子的認知嚴重不符。
他好奇地伸出手指,似乎想碰碰程雲崢的頭發,確認那是不是真的“毛”。
程雲崢:“……”
他額角的青筋歡快地蹦躂起來。毛?皮?他感覺自己不是在跟一個人溝通,而是在跟一個來自外星的、對人類生理構造一無所知的生物打交道!
他一把抓住呦呦那只快要戳到他頭發的手指,力道不大,但足以阻止他的動作。
“頭發!”他幾乎是咬着牙擠出這個詞,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又用力指向呦呦那頭同樣烏黑的軟發,“你的,也是頭發!不是毛!”他簡直要被這詭異的對話逼瘋了。
“衣服!”他又用力扯了扯自己睡袍的領口,發出布料摩擦的聲響,然後指向少年身上那件,“你的,也是衣服!不是皮!”他刻意加重了“衣服”這個詞的發音。
呦呦被他這一連串的動作和嚴厲的語氣震懾住了,手指被抓着也不敢動,只是睜大了眼睛,努力消化這些信息。
他看看程雲崢的頭發,又摸摸自己的頭發,再看看兩人身上的絲質“皮”,小臉上表情變幻,最終匯聚成一種恍然大悟卻又更加迷茫的復雜神色。
“……頭……發?”他小心翼翼地重復,發音有些含糊,帶着疑問。
“……衣……服?”他再次重復,低頭扯了扯自己寬大的睡衣袖子,眼神裏充滿了新奇和不解。
“對!頭發!衣服!”程雲崢沒好氣地確認,鬆開他的手指,疲憊地抹了把臉,“現在,睡覺!”他再次強調,翻身重新背對着他躺下,用行動表示對話結束。
身後安靜了片刻。
就在程雲崢以爲他終於消停了的時候,一個帶着濃濃困意和滿足感、又軟又糯的聲音,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在他背後響起:
“……呦呦的……衣……服……好……”他似乎想表達舒服或者喜歡,但詞匯量嚴重不足,只發出了一個模糊的、帶着愉悅尾音的音節。接着是衣料摩擦的聲音,呦呦大概終於找到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蜷縮起來,呼吸漸漸變得均勻綿長。
程雲崢背對着他,身體僵硬地躺着,感受着身後不遠處傳來的、屬於另一個生命的溫暖氣息和清淺呼吸。黑暗中,他睜着眼睛,毫無睡意。
頭發?衣服?名字?
他腦海裏反復回響着呦呦那笨拙又充滿求知欲的話語。
這漫長而混亂的一夜,似乎才剛剛撕開一個更離奇、更麻煩的口子。而他,程雲崢,一個習慣掌控一切、厭惡意外的商界巨鱷,此刻正和一個把他當“兩腳獸”、分不清“頭發”和“毛”、“衣服”和“皮”、還擁有他傻狍子靈魂的麻煩少年……分享着同一張床。
這世界,不僅瘋了,還瘋得讓他無處可逃。
程雲崢以爲自己會一夜無眠,但極度的疲憊最終還是拖拽着他沉入了短暫的黑暗。意識模糊間,他感覺身後那團溫熱的氣息似乎……靠近了?
清晨的第一縷微光透過厚重的遮光窗簾縫隙,吝嗇地灑在昂貴的地毯上。程雲崢是被一種奇怪的、細微的壓迫感和溫熱的呼吸驚醒的。
他猛地睜開眼,身體瞬間繃緊。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近在咫尺的一小片光潔的額頭,幾縷柔軟的黑發蹭着他的下巴,帶來絲絲縷縷的癢意。他僵硬地轉動眼珠向下看——
呦呦不知何時,已經從床鋪的角落挪到了他身後,此刻正像只尋求溫暖的小動物,背對着他,緊緊貼着他的脊背蜷縮着。寬大的絲質睡衣因爲睡姿而向上卷起一截,露出纖細柔韌的腰線。一條腿還不安分地蜷曲着,膝蓋正好頂在程雲崢的後腰上。那顆毛茸茸的腦袋,更是大半都埋進了程雲崢背後的被褥和他自己的身體之間,只露出一點發頂。均勻而清淺的呼吸,帶着一點點草莓沐浴露殘留的甜香,正一下下噴在程雲崢的後頸皮膚上。
程雲崢:“……”
他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瞬。潔癖和領地意識在腦中瘋狂拉響警報!他幾乎要條件反射地把這個侵犯了他私人空間、還把他當暖爐的麻煩精掀下床去!
然而,就在他蓄力的瞬間,身後的人似乎感覺到了他的動靜,喉嚨裏發出一聲含糊的、帶着濃濃睡意的咕噥:“……嗯……”
那聲音軟糯得像剛蒸好的糯米糕,帶着全然的依賴和毫無防備。他甚至無意識地又往程雲崢溫暖的後背上蹭了蹭,尋找更舒適的位置,膝蓋頂得更實在了。
程雲崢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他低頭,能看到呦呦蜷縮的、毫無防備的背影,那脆弱纖細的脖頸,還有睡衣下微微起伏的、單薄的肩胛骨。昨晚那雙盛滿淚水、控訴他“壞”的眼睛,此刻正安詳地閉着,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掀下去的念頭,像被戳破的氣球,噗地一聲,泄了個幹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難以言喻的無力感。
他慢慢放下手,認命地保持着這個別扭的姿勢,甚至不敢大幅度呼吸,生怕驚醒了身後這個麻煩制造機。後腰被頂得有點不舒服,後頸的呼吸也讓他皮膚發癢。但最讓他心煩意亂的,是心底深處那絲……該死的不忍心。
他就這樣僵直地躺着,像一尊被供奉的雕像,聽着身後呦呦安穩的呼吸聲,感受着那緊貼着的、屬於另一個生命的溫熱體溫,還有鼻尖縈繞的、混合了藥草微苦和草莓甜香的氣息。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陽光的縫隙慢慢變寬。
終於,身後的人動了動。呦呦發出一聲長長的、滿足的鼻音,像小動物伸懶腰。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似乎還沒完全清醒,懵懂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屬於成年男性寬闊的後背。
“……唔?”他疑惑地發出一個音節,似乎不明白自己爲什麼貼在這裏。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程雲崢絲質睡袍的後背。
那一下輕戳,像帶着微弱的電流,瞬間穿透了布料。程雲崢渾身一顫,猛地轉過身!
動作幅度太大,帶起一陣風。
“啊!”呦呦被嚇了一跳,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往後縮,抱着膝蓋,睜大了眼睛看着突然轉過來的程雲崢,眼神裏帶着剛睡醒的茫然和一絲殘留的驚嚇。
兩人在寬大的床上,隔着半米的距離,四目相對。
程雲崢臉色鐵青,眼神復雜難辨,有被侵犯領地的餘怒,有徹夜未眠的疲憊,有面對未知生物的煩躁,還有一絲他自己都不願深究的……狼狽。
呦呦看着他黑沉的臉色,似乎想起了昨晚對方“很凶”的樣子,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但他很快又被程雲崢身上嶄新的深色睡袍吸引了注意力。他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同樣深灰色、但明顯大很多的睡衣,又抬頭看看程雲崢,眼神亮了起來,帶着一種發現同類的欣喜。
“……你!衣……服!”他指着程雲崢的睡袍,又拍拍自己身上的睡衣,努力表達,“……呦呦!衣……服!”他似乎很高興他們都有“皮”了,而且顏色還差不多。
程雲崢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和純粹的笑容,那句卡在喉嚨裏的訓斥怎麼也說不出口了。他煩躁地抓了把頭發,感覺比連續開三天跨國會議還要累。
“起床。”他聲音沙啞,掀開被子下床,動作利落,仿佛逃離某種無形的束縛。
呦呦看着他高大的背影走向浴室,又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臉上還帶着點傻乎乎的滿足笑意。
他學着程雲崢的樣子,笨拙地掀開被子,試圖下床。
寬大的褲腿絆了他一下,他“哎喲”一聲,差點摔倒,幸好及時扶住了床沿。
程雲崢在浴室門口聽到動靜,腳步一頓,但沒有回頭。他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潑在臉上,試圖澆滅心頭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和那絲……被依賴的異樣感。
鏡子裏的人,眼下帶着淡淡的青黑。
這飼養“人形傻狍子”的第一夜,就在混亂、驚嚇、語言障礙和同床共枕的尷尬中,艱難地度過了。而程雲崢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僅僅是個開始。
他走出浴室,看到呦呦正赤着腳,小心翼翼、一步一挪地試圖走向他,寬大的褲腳拖在地上,眼神裏帶着新一天的好奇和對“飼養員”的依賴。
程雲崢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今天,該教些什麼?
怎麼上廁所?怎麼用勺子吃飯?還是……解釋清楚“頭發”和“毛”的區別?
任重而道遠。
他認命地走向那個懵懂又麻煩的源頭,聲音低沉,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