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細弱、遲疑,帶着濃重動物腔調的“呦……”,像一根無形的琴弦,在程雲崢緊繃到極致的神經上狠狠撥動了一下。
嗡——
大腦深處傳來一陣短暫的、近乎耳鳴的空白。
窗外的暴雨聲、自己粗重的呼吸聲、甚至心髒在胸腔裏沉重擂動的聲音,在這一瞬間都仿佛被無限拉遠、模糊,只剩下地毯上那個赤身裸體的少年,和他那雙溼漉漉、盛滿了懵懂、驚懼、委屈以及……一絲微弱依賴的眼睛。
真的是它!
這個荒謬絕倫、足以顛覆他所有科學認知和理性思維的結論,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蠻橫姿態,狠狠釘入了程雲崢的腦海。
不是相似,不是巧合,是它!那只蠢得會對着車燈發呆、撞樹、啃他樹皮的傻狍子,以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方式,變成了……一個人?!
震驚的浪潮如同冰水混合着岩漿,沖刷着他每一根神經。他引以爲傲的冷靜、掌控力,在這超自然的現實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維持着那個僵硬的姿勢,居高臨下地看着地上茫然無措的少年——或者說,看着以少年形態存在的呦呦。
時間仿佛凝固了。
少年似乎被程雲崢那復雜到極點的眼神嚇到了,尤其是那眼神深處翻涌着的驚濤駭浪。
他剛剛因爲那聲熟悉的呼喚而升起的一點點微弱的安全感瞬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懼和不安。
他嗚咽了一聲,再次試圖把自己縮起來,雙臂緊緊環抱着赤裸的身體,瑟瑟發抖,溼漉漉的黑發貼在蒼白的臉頰上,顯得格外可憐。
就在這詭異的僵持中,程雲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或者說,帶着一種近乎本能的審視,掃過少年光裸的身體。
那絕非人類成年男性的健碩體格。骨架纖細,皮膚是那種從未經歷過風霜日曬的、近乎透明的白皙,在昏黃的燈光下泛着瑩潤的光澤,像初生的花瓣。
肩胛骨清晰可見,腰肢纖細得不盈一握,雙腿修長卻帶着少年特有的青澀線條。
每一處都透着一種脆弱的、非塵世的美感。
然而,程雲崢的目光並非帶着情欲,而是混雜着震驚、困惑和一種……飼養員檢查自家寵物健康狀況的審視?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視線落在了少年(呦呦)的膝蓋、手肘這些容易在森林裏磕碰的地方——奇怪的是,除了剛才撞到床腳、額頭明顯紅了一塊,其他地方竟然光潔如玉,連一點在生態園裏瘋跑可能留下的細微擦痕都沒有。
這不符合常理!他記得很清楚,昨天早上去看它時,這小傻狍子的左前腿膝蓋附近,還有一小塊蹭破皮的結痂!
難道化形還能修復傷口?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更加深了眼前的超現實感。
“嗚……”又是一聲帶着顫抖的嗚咽,打斷了程雲崢混亂的思緒。
他猛地回神,意識到自己的目光可能讓地上這只“新物種”更加不安了。
更糟糕的是,他注意到少年環抱着自己的手臂在微微發抖,裸露在空氣中的皮膚起了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他剛從生態園的暴雨環境出來,又光着身子在地毯上坐了半天,臥室的恒溫系統雖然開着,但顯然不足以溫暖一個溼透又赤身裸體的……“人”。
一絲極其陌生的、混雜着煩躁和……類似“麻煩”的情緒,取代了最初的震驚和暴怒,爬上程雲崢的心頭。
他養寵物,有專人負責清潔、喂食、打理環境,他只需要享受那份純粹的陪伴和偶爾的投喂樂趣。可現在,他的寵物變成了一個需要穿衣、保暖、甚至可能還需要解釋“爲什麼不能啃襯衫”的……人形麻煩!
這麻煩正用那雙溼漉漉、寫滿“我冷、我怕、我疼”的大眼睛,茫然又無助地望着他。
程雲崢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他深吸一口氣,試圖找回一絲掌控感,哪怕只是表面的。
“起來。”他強迫自己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卻刻意放緩了語速,收斂了所有冰冷和質問,只剩下一種近乎命令的陳述。他朝少年伸出手——不是去抓他,而是攤開掌心,做出一個引導的姿勢,就像他有時在生態園裏,伸出手引導呦呦離開危險區域一樣。
少年看着他攤開的手掌,眼神裏充滿了困惑和遲疑。他顯然不理解這個手勢在人類社會的含義,但他能感覺到程雲崢身上那股強烈的、不容置疑的氣場似乎……沒那麼嚇人了?至少,沒有剛才那種要把他撕碎的冰冷戾氣。
他猶豫着,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把自己冰涼、還在微微發抖的手,輕輕地、像一片羽毛般,搭在了程雲崢寬大溫熱的掌心邊緣。指尖冰涼,帶着細微的顫抖。
就在他指尖觸碰到程雲崢皮膚的那一刹那!
“嗡——!”
程雲崢西裝內袋裏,一個貼身放置的、從未有過異樣的硬物——那是他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一枚溫潤古樸的羊脂白玉平安扣——突然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震動!
那震動帶着一絲奇異的暖意,仿佛沉睡的玉石被什麼東西瞬間喚醒!
程雲崢的身體猛地一僵!瞳孔驟然收縮!
這枚玉扣他佩戴了十幾年,從未有過任何異常!怎麼回事?!
然而,這突如其來的異樣感只持續了不到半秒,就消失了,仿佛只是他的錯覺。快得讓他來不及捕捉更多信息。
與此同時,地上的少年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在指尖觸碰的瞬間,他猛地瑟縮了一下,像是被微弱的電流擊中,那雙懵懂的大眼睛裏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其迷茫的、仿佛源自靈魂深處的困惑,但瞬間又被眼前的恐懼和寒冷覆蓋。他並沒有把手縮回去,只是搭在程雲崢掌緣的手指蜷縮得更緊了,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程雲崢壓下心底翻騰的驚疑,暫時將這詭異的插曲拋開。當務之急,是處理眼前這個光溜溜的、瑟瑟發抖的“大麻煩”。
他微微用力,想把這個麻煩從冰冷的地毯上拉起來。
“唔……!”少年卻發出一聲吃痛的悶哼,身體晃了一下,沒能順利站起來。
程雲崢這才注意到,他剛才撞到床腳的不止是額頭——他的左腳踝以一個不自然的姿勢微微扭着,顯然是倉惶逃竄時扭傷的。
程雲崢的眉頭擰成了死結。麻煩指數直線飆升!
他不再猶豫,彎腰俯身。動作談不上溫柔,甚至帶着點慣有的強硬,一手穿過少年的腋下,一手抄起他的膝彎——那觸感冰涼細膩,帶着少年特有的柔韌,卻輕得讓他微微詫異——稍一用力,便將這個光溜溜、散發着雨後森林清新氣息的“麻煩”打橫抱了起來!
“啊——!”突如其來的騰空感讓少年驚恐地叫出了聲,那聲音清亮短促,帶着明顯的狍子受驚時的腔調。他本能地掙扎起來,雙手慌亂地揮舞,像一只被強行帶離地面的小動物。
“別動!”程雲崢低喝一聲,手臂收緊,穩穩地鉗制住懷裏這具不安分的身體。
少年的掙扎撞到了他溼透冰冷的西裝,寒意瞬間滲透進來。懷裏的人很輕,掙扎的力道對於程雲崢來說也微不足道,但那赤裸皮膚傳來的冰涼觸感和細微的顫抖,卻像電流一樣竄過他的手臂,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的……實感。
這不是隔着玻璃的觀賞,也不是投喂時的指尖觸碰。這是一個活生生的、溫熱的、帶着呼吸和心跳的……生命體,正以最脆弱也最直接的形態,被他抱在懷裏。
少年被他嚴厲的語氣和有力的鉗制嚇住了,瞬間停止了掙扎,身體僵硬得像塊木頭,只有那雙大眼睛裏盛滿了驚惶,溼漉漉地望着程雲崢線條冷硬的下頜。
程雲崢抱着他,大步走向與臥室相連的、寬敞奢華的浴室。他需要用熱水和毛巾,把這個溼透、受驚、還帶着傷的“麻煩”先處理一下。至於後面那堆爛攤子——啃壞的襯衫、憑空出現的“人”、生態園的消失之謎、還有那枚詭異的玉扣……他感覺自己的太陽穴又開始突突直跳。
懷裏的少年似乎稍微適應了一點被抱着移動的感覺,僵硬的身體微微放鬆了一點。
他小心翼翼地、帶着無盡的好奇和一絲殘留的恐懼,轉動着眼珠,打量着這個對他來說完全陌生的、充斥着光滑大理石、閃亮金屬和巨大鏡子的空間。當他的目光掃過牆壁上那個巨大的、光可鑑人的鏡面時……
他猛地頓住了!
鏡子裏清晰地映照出抱着他的人——那個高大、冷峻、渾身散發着強大壓迫感的男人。
也映照出了……他自己!
那個被男人抱在懷裏的、赤身裸體、黑發溼漉漉貼在額角、眼神懵懂又驚惶的……陌生少年?!
少年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
嘴巴無意識地微微張開,露出了裏面潔白整齊、但似乎比常人稍顯尖利一點的犬齒。
他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議、最恐怖的東西!
“嗚……?”他喉嚨裏發出一聲短促而驚疑的嗚咽,猛地扭頭看向抱着自己的程雲崢,又猛地扭頭看向鏡子裏的自己,再看向程雲崢……眼神裏充滿了極致的茫然、震驚和一種“鏡子裏那個奇怪的東西是什麼?!”的驚悚感。
他甚至忘記了害怕,下意識地伸出手指,顫巍巍地指向巨大的鏡面,喉嚨裏發出不成調的、帶着狍子般驚恐顫音的:“……呦、呦……??”
程雲崢順着他的目光看向鏡子,又低頭看了看懷裏這個指着鏡子、一臉“見鬼了”表情的傻狍子精。
他:“……”
一種深沉的無力感,混合着荒謬絕倫的疲憊,如同窗外狂暴的雨水,瞬間淹沒了這位叱吒商界的冷面總裁。
很好。
他的傻狍子不僅變成了人,還……不認識自己了?
這日子,沒法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