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漪那日在衆人面前的冷靜剖析,如同在尚儀局這潭看似平靜的死水中投下了一顆石子。漣漪雖不洶涌,卻悄然改變了某些東西。
孫尚儀明顯收斂了許多,至少明面上不再刻意刁難,只是那偶爾掃過沈清漪背影的眼神,愈發陰冷。而翰墨閣也不再是無人問津的冷灶,偶爾會有低階女官或識字的宮女,借着尋書的名義過來,好奇地打量這個能讓孫尚儀吃癟的罪奴。有人帶着審視,有人帶着好奇,也有人,如那日被解救的年輕宮女,眼中藏着不易察覺的感激。
沈清漪對此一概視若無睹,依舊每日埋首於故紙堆中,只是整理的效率更高,對閣內典籍的分布也愈發了然於胸。她甚至開始用自制的炭筆,在廢棄紙頁上繪制簡易的索引圖,將重要典籍、律法卷宗、前朝秘聞雜記的位置一一標注。
春桃的身體在她的照料下逐漸好轉,對沈清漪更是死心塌地,成了她在這深宮之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可以稍微信任的眼線和幫手。
“姐姐,我聽說……孫尚儀前兩日去了林貴妃宮裏請安。”春桃一邊擦拭書架,一邊小聲將自己從其他小宮女那裏聽來的零碎消息告知沈清漪,“回來時臉色很不好看呢。”
林貴妃?沈清漪翻閱書頁的手指微微一頓。那是三皇子蕭景銘的生母,後宮中最得勢的妃子之一,地位僅次於皇後。孫尚儀與她有牽連?這倒是個值得留意的信息。她將這個名字默默記在心中。
平靜,不過是風暴來臨前的假象。沈清漪深知這個道理。她展露的鋒芒,如同黑夜中的螢火,雖能照亮自身前路,卻也極易被暗處的捕食者盯上。
這日清晨,宮中氣氛陡然變得不同尋常。往來宮人步履匆匆,神色緊張,空氣中彌漫着一種壓抑的躁動。連一向沉穩的蘇嬤嬤,眉宇間也添了幾分凝重。
很快,消息便如風一般傳遍了各宮各局——太後娘娘壽辰將至,內務府精心準備的一支赤金累絲銜珠鳳簪,竟在昨夜不翼而飛!
那鳳簪用料珍貴,做工精巧,更是陛下親命爲太後壽禮所制,意義非凡。此事一出,龍顏震怒,下令徹查,各宮各局皆需嚴密自查,若有隱瞞,同罪論處。
尚儀局雖不直接掌管珍寶,但因涉及宮廷禮制文書存放,亦在排查之列。蘇嬤嬤親自坐鎮,命所有人不得隨意走動,配合內務府派來的公公核查。
孫尚儀領着內務府的幾位太監,挨個房間、挨個書架地盤查,動作粗暴,神色倨傲,仿佛篤定能查出什麼。當她帶着人走向偏僻的翰墨閣時,沈清漪心中那根警惕的弦,瞬間繃緊。
“搜!”孫尚儀站在門口,冷冷地吐出兩個字,目光似有似無地掃過沈清漪。
太監們魚貫而入,開始翻箱倒櫃。沉寂多年的書閣頓時烏煙瘴氣,剛整理好的書籍被胡亂扔在地上,積塵飛揚。春桃嚇得臉色發白,緊緊靠在沈清漪身邊。
沈清漪垂手而立,面色平靜,心中卻快速復盤着近日的一切。她自問行事謹慎,未曾與任何人結下足以構陷此等大罪的仇怨。除非……這並非私怨,而是她礙了某些人的路,或是成了某些人需要鏟除的目標。
突然,一個太監在靠近牆角的一個廢棄多時的樟木箱子後,發出一聲高呼:“找到了!在這裏!”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去。只見那太監手中捧着一個錦盒,打開一看,裏面赫然躺着一支金光璀璨、鳳凰銜珠的簪子!正是丟失的那支赤金累絲銜珠鳳簪!
“好啊!沈清漪!”孫尚儀一個箭步上前,指着那簪子,聲音尖銳刺耳,帶着毫不掩飾的得意與狠厲,“果然是你這個手腳不幹淨的賤婢!竟敢盜竊太後壽禮!真是狗膽包天!”
她轉向內務府的管事太監,義正辭嚴:“公公明鑑!這翰墨閣平日只有沈清漪與此宮女春桃進出,不是她,還能有誰?人贓並獲,證據確鑿!”
春桃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沒有!姑姑明察!不是我們偷的!我們沒見過這個……”
“閉嘴!”孫尚儀厲聲喝斷,“物證在此,還敢狡辯!”
內務府的管事太監面色陰沉,看看簪子,又看看神色依舊沉靜的沈清漪,揮了揮手:“拿下!押送內務府刑房候審!”
立刻有兩名身材粗壯的太監上前,一左一右扭住了沈清漪的胳膊,力道之大,讓她瞬間蹙眉。她沒有掙扎,甚至沒有去看那支作爲“鐵證”的鳳簪,而是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孫尚儀,語氣平緩得驚人:“孫尚儀斷定是奴婢所竊?”
“簪子從你管轄的書閣搜出,不是你,難道是本官冤枉你不成?”孫尚儀冷笑。
“奴婢入宮不過月餘,終日在此整理舊籍,從未踏出尚儀局半步,如何得知鳳簪存放之處?又如何能穿過層層宮禁,從內務府重地將此物竊出,並帶回此處藏匿?”沈清漪一字一句,邏輯清晰,“此其一。”
她頓了頓,繼續道:“這翰墨閣位置偏僻,人來人往皆在明處。若奴婢真要藏匿贓物,爲何不選擇更隱蔽之處,反而放在這看似隱蔽,實則搜查時首當其沖的廢棄箱後?豈非故意留人發現?此其二。”
她目光轉向那支鳳簪,聲音微沉:“再者,奴婢若真竊得如此貴重之物,爲何不盡快設法帶出宮外銷贓,或是藏於更穩妥之地,反而留在身邊,等待人來搜查?此舉於理不合。此其三。”
三個問題,條理分明,直指核心漏洞。那內務府管事太監聞言,臉上也露出一絲遲疑。
孫尚儀沒想到她死到臨頭還敢如此冷靜地反駁,氣得臉色發青,強詞奪理道:“巧言令色!誰知道你是不是與外賊勾結?或是用了什麼我們不知道的法子!如今贓物在此,任你舌燦蓮花,也休想脫罪!”
“是與不是,尚需詳查。”沈清漪不再看她,而是對那管事太監道,“公公,奴婢人微言輕,但求一事。此事關乎太後壽禮與宮廷清譽,若僅憑贓物所在便定奴婢之罪,恐怕難以服衆,亦可能讓真凶逍遙法外。奴婢懇請公公,允奴婢面見蘇嬤嬤,或能將其中疑點陳述分明。”
她知道自己此刻人微言輕,直接對抗只會被立刻壓死。唯有將事情稍稍鬧大,引起更高層級(比如蘇嬤嬤,甚至……)的注意,才有一線生機。她在賭,賭蘇嬤嬤不會任由孫尚儀如此明目張膽地構陷,賭這宮廷之中,並非全然是孫尚儀一手遮天。
管事太監沉吟片刻。沈清漪的話不無道理,且她此刻的鎮定與條理,絕非尋常罪奴能有。若真是冤案,自己草率處理,日後追查起來也難逃幹系。而蘇嬤嬤在宮中頗有威望,讓她知曉,倒也穩妥。
“罷了,”他擺擺手,“先將人帶到旁邊廂房看管起來,待咱家回稟了上官與蘇嬤嬤再行定奪。”
孫尚儀還想說什麼,卻被管事太監一個眼神制止。
沈清漪被帶離了翰墨閣,關進一間昏暗的廂房。門外落了鎖,有太監看守。
她獨自坐在冰冷的凳子上,窗外天色漸暗。這一次,不再是暴室那種直白的折磨,而是更陰險、更致命的構陷。盜竊太後壽禮,這是足以將她碾碎成齏粉的罪名。
孫尚儀爲何要置她於死地?僅僅是因爲之前的過節和嫉妒?還是背後另有指使?那支鳳簪,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被放入翰墨閣的?春桃是否知情?蘇嬤嬤……又會如何處置?
無數疑問在腦中盤旋。她閉上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入宮以來的所有細節,如同梳理案卷般,在腦海中一遍遍過濾。
光線徹底暗了下去,只有窗外廊下燈籠透進來的微弱光芒,勾勒出她沉靜如水的側影。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開鎖的聲響,以及一個略顯熟悉的、沉穩的腳步聲。
門被推開,蘇嬤嬤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她手中,似乎還拿着什麼東西。
“沈清漪,”蘇嬤嬤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響起,不帶任何情緒,“你可知,若此罪坐實,會是何等下場?”
沈清漪抬起頭,目光在黑暗中依然清亮。
“奴婢知道。”她聲音平穩,“但奴婢,無罪。”
蘇嬤嬤緩緩走進,將手中之物放在她面前的桌上。那是一本……翰墨閣的出入記錄冊?
“說說看,”蘇嬤嬤在她對面的陰影裏坐下,“你所謂的,疑點。”
風暴,已然降臨。而她手中能握住的,唯有自己的理智與這微乎其微的,自辯的機會。生死一線,盡在此番對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