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閣的日子,在紙頁摩擦與塵埃落定的細微聲響中,如靜水般流淌。連日的辛勞初見成效,幾條主要的通道已被清理出來,部分書架也按經史子集初步歸類,雖仍顯雜亂,卻已不再是無從下手的廢墟。
春桃臉上的掌印漸漸消退,在沈清漪沉穩氣息的感染下,她也慢慢安定下來,手腳麻利地幫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只是那雙眼睛裏,仍時常帶着驚弓之鳥般的怯意。
“姐姐,這些舊書,整理好了真的會有人看嗎?”春桃抱着一摞地方志,費力地將其碼放在指定區域,忍不住小聲問道。
沈清漪正站在一架梯子上,小心地拂去一套《大渝律例疏議》上的積塵。聞言,她動作未停,聲音透過薄薄的灰塵傳來:“書在那裏,看不看是別人的事。但我們整理好了,便是它們的價值得以存續。或許有一天,某一本書中的某一行字,就能派上大用場。”
她的聲音平靜而篤定,帶着一種奇異的說服力。春桃似懂非懂,卻也不再抱怨,只低頭更賣力地幹活。
沈清漪的目光落在手中的《大渝律例疏議》上。這是本朝律法的權威注解,編纂嚴謹,條分縷析。她翻閱着,發現其中關於宮人犯罪的界定與處罰,存在着不少模糊地帶,量刑輕重往往取決於上位者的心意。這讓她更加確信,在這宮廷之中,明確的法條遠不如隱性的權力規則來得有效。
然而,掌握這些規則,並非爲了同流合污,而是爲了在必要之時,能夠精準地利用它,或是…規避它。
午後,沈清漪正專注於核對一批檔案的年號,卻聽見身旁傳來一聲壓抑的悶哼。轉頭看去,只見春桃臉色發白,額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左手緊緊捂着右下腹,整個人蜷縮起來。
“怎麼了?”沈清漪立刻從梯子上下來,扶住她。
“肚…肚子疼得厲害……”春桃聲音發顫,幾乎站不穩。
沈清漪將她扶到剛清理出來的一個相對幹淨的角落坐下,觸手所及,她衣衫單薄,在這陰冷潮溼的閣內,身體微微發抖。再看她疼痛的位置和表現,沈清漪心中有了初步判斷——應是着了涼,加之飲食粗劣,引發了急性腸癰(古代對闌尾炎等腹部急症的統稱)。
若在宮外,或可請大夫診治。但在這裏,一個低等宮女生病,多半是熬着,熬不過便是命。
沈清漪沒有猶豫。她先將自己一件略厚實的外衫給春桃披上,然後快步走到自己存放私人物品的角落,從一個不起眼的小布包裏,取出幾個用幹淨油紙包好的藥材。這是她利用之前在暴室時,偶爾外出勞作的機會,偷偷辨認並采集的幾種常見草藥,曬幹後以備不時之需,有消炎、止痛、溫中之效。
她迅速取了些許蒲公英、艾葉和生姜幹的碎末,用自己喝水的幹淨陶碗,兌上些許熱水,攪成糊狀。
“把這個敷在疼的地方,”她低聲指導着春桃,幫她解開衣帶,將溫熱的藥糊仔細敷在她右下腹,又用幹淨的布條固定好,“會有些燙,忍一忍。”
接着,她又用剩下的草藥泡了杯熱湯,讓春桃小口喝下。
“姐姐…你還會醫術?”春桃腹痛稍緩,驚訝地看着她,眼中充滿了依賴和感激。
“略懂些皮毛。”沈清漪淡淡道。她前世因興趣輔修過中醫基礎,認得些草藥,沒想到在這裏派上了用場。她看着春桃蒼白的小臉,心中微嘆。在這吃人的地方,一點微小的善意,或許就能照亮另一個人生的希望。她護住春桃,既是爲了本心,也是在無形中,爲自己積攢一份人心。
安置好春桃,沈清漪繼續未完的整理工作。然而,閣內的平靜並未持續多久,便被外面傳來的一陣略顯尖銳的爭執聲打破。
聲音來自翰墨閣外不遠處的回廊。沈清漪微微蹙眉,示意春桃不要出聲,自己則走到窗邊,借着書架縫隙向外望去。
只見兩名穿着不同品級宮裝的宮女正扭打在一起,旁邊還散落着幾本嶄新的書冊。年紀稍長的那個宮女一臉怒氣,死死揪着年輕宮女的發髻,口中罵道:“小蹄子!讓你偷懶!讓你把娘娘要的書弄髒!看我不撕了你的皮!”
年輕宮女一邊掙扎,一邊哭喊:“李姐姐冤枉!不是我!是它自己掉下去的!”
“還敢狡辯!我親眼所見!”
兩人拉扯間,引得幾個路過的宮人駐足觀望,卻無人上前勸阻。那被稱爲李姐姐的宮女氣焰更盛,揚手就要打下去。
這時,孫尚儀聞聲趕來,面色沉鬱:“吵什麼!成何體統!”
兩人立刻跪倒在地,互相指責起來。一個咬定對方失職弄髒書籍,一個堅稱是被冤枉。那幾本沾了泥污的新書散落在地,成了無聲的證據。
孫尚儀聽得煩躁,她本就事務繁忙,懶得理會這等底層宮女的瑣事,只想快刀斬亂麻,各打五十大板了事。“夠了!不管是誰,書籍受損是事實!你們兩個都有責任,各自去領五下手板,這個月的份例扣半!”
這判決看似公正,實則糊塗。真凶未明,無辜者受罰,只會讓怨恨滋生。
眼看孫尚儀就要下令,一直靜觀其變的沈清漪,心中微動。這是一個機會,一個驗證她這些時日觀察與思考的機會,也是一個可能引起蘇嬤嬤進一步關注的機會。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緩步從翰墨閣中走出,在衆人驚訝的目光中,對孫尚儀盈盈一拜:“孫尚儀,奴婢或許有法子,能分辨此事真相。”
孫尚儀銳利的目光立刻掃向她,帶着不悅與審視:“沈清漪?這裏有你什麼事?退下!”
沈清漪卻並未退縮,態度依舊恭謹:“尚儀容稟。奴婢在翰墨閣整理舊籍,略通紙張污損之理。方才聽聞二位姐姐爭執,或許可從這書冊污損之處,窺見一二端倪。”
她的聲音清晰平和,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連跪在地上的兩名宮女也抬起頭,驚疑不定地看着她。
孫尚儀冷哼一聲:“哦?你倒說說看。”
沈清漪走上前,小心地拾起地上那幾本弄髒的書。她仔細查看了封皮和內頁的泥污痕跡,又分別讓兩名宮女伸出手,觀察她們的手掌、指甲縫。
然後,她轉向孫尚儀,條理清晰地說道:“尚儀請看。這幾本書,污損多在封皮邊角及書頁外側,泥印呈甩濺狀,且痕跡較新。若是不慎掉落,泥土印痕應更集中,且可能有折痕或磕碰凹痕,但此書沒有。”
她頓了頓,指向那年長宮女:“李姐姐指甲縫內有新鮮泥垢,且右手袖口內側有一處不甚明顯的泥點濺痕,與書冊污損形態相符。”
接着,她又看向那年輕宮女:“而這位姐姐,雙手幹淨,衣袖整潔,並無弄髒書籍的痕跡。”
最後,她得出結論:“依奴婢淺見,書籍並非掉落弄髒,而是被人用手沾染泥污後,故意抹蹭所致。李姐姐或許因一時氣憤,或另有緣由,才做出此事,並嫁禍於人。”
一番分析,有理有據,邏輯嚴密,聽得周圍宮人面面相覷,那李姓宮女臉色瞬間慘白,嘴唇哆嗦着,再也說不出反駁的話。
孫尚儀臉色變幻,她沒想到沈清漪竟有這般觀察力。衆目睽睽之下,她無法再袒護,只得沉下臉,對李姓宮女喝道:“好啊!竟敢欺上瞞下,污蔑他人!罪加一等!自己去領十下手板,罰俸三個月!”
處理完此事,孫尚儀目光復雜地看了沈清漪一眼,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圍觀人群漸漸散去,那被冤枉的年輕宮女感激地看了沈清漪一眼,也匆匆離開。
沈清漪站在原地,面上並無得色。她知道,自己今日之舉,必然徹底得罪了孫尚儀。但她也向所有人證明了,她並非可以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她轉身,正準備返回翰墨閣,卻見蘇嬤嬤不知何時,已站在閣樓的門口,正靜靜地看着她。那雙閱盡千帆的眼睛裏,不再是之前的審視,而是帶着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欣賞。
蘇嬤嬤並未多言,只微微頷首,便轉身離開了。
沈清漪心中了然。危機與機遇,果然並存。
只是,她未曾注意到,在更遠處的一座假山後,一道溫潤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身上。蕭景珩今日途經此處,恰好目睹了方才那場小小的風波。
“觀察入微,舉證有條…沈清漪。”他低聲自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一塊質地溫潤的玉佩,“你究竟,還能帶來多少驚喜?”
他身影悄然隱去,而沈清漪似有所感,回望那片假山,只見山石靜默,林木幽幽。
這宮廷的暗流,似乎因她這枚小小石子的投入,開始漾開更深的漣漪。前方的路,是更廣闊的天地,還是更洶涌的暗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