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長安的殘雪在牆角蜷成肮髒的棉絮,平民工坊的鐵砧上卻已騰起白霧。陳七握着錘的手忽輕忽重,火星濺在他凍裂的手背上,竟不知疼。這是他跟着裴琰學手藝的第三個冬天,褲腳還沾着雍丘老家的泥 —— 去年叛軍劫掠,爹娘揣着半塊麥餅逃出來,至今還住在城外破廟裏,膝蓋上的凍瘡爛得能看見骨頭。

“小七,這鐵砧的紋路都被你敲亂了。” 裴琰的聲音從石碾旁傳來,他正往硫磺裏摻草木灰,指尖的老繭蹭過晶亮的結晶,“心不靜,手裏的活計就穩不了。”

陳七猛地回神,錘頭偏了半寸,在剛打好的犁頭上砸出個凹痕。他慌忙用銼刀打磨,銅銼與鐵屑摩擦的 “沙沙” 聲裏,總纏着魚承務昨日說的話:“將作監少監的官袍,比你這破鐵砧金貴百倍。你爹娘住的破廟,咱家一句話就能換成青磚瓦房。”

那身緋紅官袍總在眼前晃。魚朝恩被禁足後收斂了鋒芒,卻讓幹兒子魚承務悄悄勾當 —— 他查到陳七是裴琰最看重的徒弟,專管整理圖紙,便許了個 “從六品少監” 的前程,要換一份 “真火藥配方”。

暮色像浸了墨的溼布,一層層裹緊工坊。陳七借着給裴琰送夜宵的由頭,腳像灌了鉛似的挪向書房。廊下的燈籠被風刮得直晃,照得他影子在牆上歪歪扭扭,像個被抽去骨頭的木偶。懷裏揣着根細鐵絲,是趁魯爾打盹時,從他工具箱裏摸的 —— 那漢子總愛用這鐵絲修鎖,書房抽屜的銅鎖他見過,三兩下就能挑開。

書房門虛掩着,透出燭火的暖光。裴琰趴在案上睡着了,臂彎裏壓着張曲轅犁的圖紙,筆尖的墨在 “犁頭弧度” 四字上洇出個黑團。抽屜就在案邊,黃銅鎖在光裏閃着冷光,像只半

睜的眼。

陳七的手剛碰到鎖,後頸突然一涼。魯爾不知何時立在門後,突厥漢子的刀鞘抵着他皮肉,聲音像淬了冰:“少郎教你鍛鐵時,沒教你‘義’字怎麼寫?”

鐵絲 “當啷” 落地,陳七腿一軟跪倒在地。裴琰被驚醒,揉了揉酸脹的眼,燭火在他鬢角的白發上投下陰影 —— 這半年爲了應對魚朝恩,他鬢邊竟添了許多霜色。

“起來吧。” 裴琰的聲音很輕,卻比魯爾的刀鞘更有分量。他拉開抽屜,裏面的圖紙散發着鬆煙香,最上面那張標着 “火藥配方”,硝石比例處卻用朱砂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叉。“魚承務許了你什麼?”

“將作監少監……” 陳七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殘燭,眼淚砸在青磚上,“他說能讓我爹娘住瓦房,能讓我妹妹進官學……”

魯爾的鐵鉗往地上一砸,火星濺在陳七手背上:“沒良心的東西!去年你爹病重,是誰求沈姑娘找的御醫?是誰把自己的棉襖給你娘送去?”

“魯爾。” 裴琰按住他的胳膊,轉而對陳七道,“穿上棉襖,跟我去個地方。”

夜風寒得像刀子,刮得人臉生疼。三人踏着殘雪往城外走,越靠近流民窟,哭喊聲越清晰。破廟裏擠滿了人,大多是從雍丘逃來的,草堆裏的孩子凍得直哭,聲音像被掐住的貓。一個老婆婆正用凍裂的手搓着麥糠,想摻點雪水喂孫子,糠皮從指縫漏下來,在地上積成薄薄一層白。

“這是你同鄉。” 裴琰指着角落裏縮着的一對老夫妻,他們身上的棉襖打了七八個補丁,正是陳七的爹娘。老兩口看見兒子,渾濁的眼裏滾下淚來,卻把懷裏揣着的半塊凍硬的麥餅往他手裏塞:“小七,你吃,娘不餓。”

陳七的臉霎時漲成了紫豬肝色,手忙腳亂地把麥餅塞回去,轉身就想跑,卻被裴琰拉住。“你看他們缺什麼?” 裴琰指着破廟裏的人,有的用石頭砸凍土想種點麥,有的用碎瓦罐接雪水,“是缺能炸開城牆的火藥,還是缺能開荒的犁?”

牆角傳來叮當聲,一個獨臂鐵匠正用斷刀敲打廢鐵,想做把鋤頭。鐵打得歪歪扭扭,卻引得幾個流民圍過去,眼裏閃着光 —— 有了鋤頭,開春就能墾點荒田。

“魚承務給你的官袍,能讓他們開春種上麥子嗎?” 裴琰的聲音在寒風裏格外清晰,“你手裏的火藥配方,能讓這孩子不再啃麥糠嗎?” 他指着那個舔麥糠的小孩,孩子的嘴唇幹裂出血,卻吃得格外香。

陳七的眼淚突然決堤,蹲在地上哭得像個孩子。他想起小時候爹教他打鐵,說 “鐵能造刀,也能造犁,造刀是殺,造犁是活”;想起裴琰在睢陽教他改良箭簇,說 “手藝要記着救人,忘了殺人”。那些被官袍和瓦房沖昏的念頭,此刻在同鄉的苦難面前,碎得像地上的冰碴。

“少郎,我錯了。” 陳七猛地站起身,往破廟外跑,“我這就去把魚承務給的假圖紙燒了!我這就去告訴他們,真配方在我腦子裏,他們永遠別想得到!”

裴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對魯爾道:“去跟着他,別讓魚承務的人傷着他。” 突厥漢子剛要動,又被他叫住,“告訴陳七,明日卯時來工坊,我教他淬火的新法子。”

魯爾的腳步聲消失在夜色裏,裴琰卻沒動。他望着破廟裏漸漸亮起的微光 —— 是流民們點燃的麥糠火,昏黃的光裏,獨臂鐵匠的鋤頭快打成了,幾個漢子正商量着開春去哪墾荒。

“少郎,這孩子本性不壞。” 王伯不知何時跟了來,手裏捧着件厚棉襖,“剛才他爹娘還說,小七從小就心善,見了討飯的總會把窩頭分出去一半。”

裴琰接過棉襖,往陳七爹娘手裏塞:“天涼,別凍着。” 他望着那對老夫妻感激的眼神,忽然想起自己的父親。當年在長安鍛坊,父親總把最好的鐵料分給新來的學徒,說 “手藝傳得遠,比賺多少銀子都強”。

回到工坊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陳七正蹲在石碾旁,把魚承務給的假圖紙往火裏扔。那些畫着誇張配方的麻紙在火焰中蜷成灰燼,像一群被燒盡的飛蛾。“少郎,” 他通紅的眼睛望着裴琰,“我把配方的關鍵處改了,他們就算拿到抄本,也配不出能用的火藥”裴琰沒說話,只是往熔爐裏添了塊青岡木。火苗舔着鐵坯發出 “噼啪” 聲,他拿起陳七昨夜打壞的犁頭,在砧上重新鍛打:“你看這弧度,太陡會傷了田壟,太緩又翻不動硬土。” 他忽然把錘遞給陳七,“你來試試。”

陳七握着錘的手還在抖,卻比昨夜穩了許多。錘頭落下的瞬間,他仿佛看見破廟裏那些期待的眼神,看見爹娘凍裂的手,看見獨臂鐵匠手裏那把歪歪扭扭的鋤頭。火星在他眼前濺起,映出犁頭上漸漸成形的弧度,竟比任何時候都更合心意。

“這才是匠人該有的心思。” 裴琰的聲音帶着笑意,“記住今日的感覺 —— 手裏的錘,該爲誰而落。”

日頭升到三竿時,魚承務的人果然來了。他們沒找到圖紙,便把陳七綁走,說是 “違抗皇命,私藏秘方”。陳七被拖出工坊時,忽然掙脫束縛,往牆上的《天工錄》拓本上啐了口:“你們這群蛀蟲,永遠別想得到真配方!”

魯爾抄起狼牙棒就要追,被裴琰按住。“他走得直,咱們該爲他驕傲。” 裴琰往火裏添了把硫磺,“魚朝恩越是急着要配方,越說明他們離不了咱們這些匠人。”

三日後,陳七被放了回來,身上帶着傷,眼神卻亮得驚人。他說魚朝恩把他關在工坊試藥,用的正是他改亂的配方,炸傷了三個小宦官,魚朝恩氣得差點把他扔進火裏,最後還是李泌派人說情,才把他放了。

“李相說,” 陳七往石碾裏倒硝石,聲音裏帶着後怕,“少郎早把真配方報給了軍器監,魚朝恩折騰半天,不過是拿個假方子自欺欺人。”

裴琰笑了笑,沒說破。他確實報了配方,卻是民用開礦的那套,軍用的關鍵處,早在陳七心裏扎了根。就像此刻工坊裏的爐火,看着尋常,卻藏着能燎原的火種。

開春那日,陳七打造的第一把曲轅犁成了。犁頭的弧度恰到好處,犁杆纏着防滑的麻繩,正是破廟裏那些流民急需的樣式。他捧着犁往城外走,說要送給獨臂鐵匠,裴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對魯爾道:“這孩子,比我當年強。”

魯爾的鐵鉗在砧上敲出歡快的響:“少郎教得好。”

風箱 “呼哧” 作響,捶打聲在長安的晨光裏傳得很遠。那些藏在記憶裏的配方,那些刻在骨血裏的規矩,正通過一雙雙握着工具的手,在亂世裏悄悄傳遞。魚朝恩的權勢再大,終究鎖不住匠人的心 —— 那心裏裝着的,從來不是官袍與瓦房,而是破廟裏的炊煙,是田壟上的新綠,是所有值得用手藝去守護的生生不息。

第五節:龍淵逆鱗

長安的春寒裹着鐵鏽味,鑽進大明宮的金磚縫裏。魚朝恩跪在紫宸殿的丹墀下,懷裏揣着卷泛黃的布帛,獨眼裏的血絲比殿角的宮燈更紅。“陛下,” 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的銅鈴,“裴琰私通史思明,這是他當年爲叛軍造弩機時的親筆賬冊!”

布帛在肅宗面前展開,墨跡在燭火下泛着詭異的光。上面的 “裴” 字歪歪扭扭,卻與裴琰在商州礦場的籤名有七分相似,弩機的尺寸標注旁,還畫着個小小的狼頭 —— 史思明叛軍的標記。

“一派胡言。” 肅宗的手指在御案上輕叩,目光掃過站在殿側的李泌,“裴琰當年是被迫從賊,張巡在睢陽還爲他作證。”

魚朝恩猛地叩首,額角撞得金磚咚咚響:“陛下明鑑!被迫從賊怎會在賬冊上畫狼頭?他在商州私藏的硫磺,足夠裝備三個營的叛軍!” 他往殿外指了指,“咱家已將人證帶來,都是當年睢陽的降兵,親眼見他給史思明造過破甲箭!”殿外傳來鐵鏈拖地的聲響,三個穿着囚服的漢子被押了進來,個個面帶菜色,膝蓋在丹墀上磕出青腫。“陛下,” 爲首的漢子聲音發顫,“小人親眼見裴琰在叛軍工坊裏打鐵,他造的箭,射死了咱們不少弟兄!”

李泌忽然上前一步,朝肅宗拱手:“陛下,這些人去年還在魚公公的私礦裏挖礦,怎會突然成了睢陽降兵?” 他往漢子的褲腳瞥了眼,那裏還沾着終南山的黑泥,“賬冊的墨跡新得發亮,怕是僞造的吧。”

魚朝恩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李相血口噴人!咱家這就帶您去查裴琰的工坊,定能搜出通敵的證據!”

肅宗揉了揉眉心,龍椅的扶手被捏出指痕。他何嚐不知魚朝恩的心思,可裴琰在工匠中的聲望太高,連禁軍裏都有不少睢陽舊部視他

魚朝恩的臉漲成了豬肝色,獨眼裏的凶光幾乎要噬人:“李相休要狡辯!這些人雖是礦上的弟兄,卻也是睢陽潰兵!當年親眼見裴琰爲史思明造箭,難道還有假?” 他猛地扯過爲首漢子的胳膊,露出腕上一道猙獰的疤痕,“這是被裴琰造的破甲箭劃傷的,李相要不要驗驗?”

李泌尚未答話,殿外忽然傳來甲胄碰撞的鏗鏘聲。禁軍郎將趙虎提着長槍闖了進來,槍尖的寒光掃過魚朝恩的臉:“陛下,這疤痕是去年挖礦時被落石砸的,末將親眼所見!” 他往地上一跪,甲片在金磚上撞出悶響,“末將是睢陽舊部,裴監丞當年造的破甲箭救了多少弟兄,全軍上下都記着!魚公公這般構陷,是要寒了邊關將士的心!”

殿內霎時死寂。趙虎是張巡麾下猛將,睢陽守城時丟了半只耳朵,肅宗親賜 “忠勇” 二字,此刻他開口,比任何辯解都有力。魚朝恩的獨眼裏閃過慌亂,卻強撐着喊道:“一個武將懂什麼!裴琰在商州私藏的硫磺 ——”

“那是開礦用的。” 趙虎猛地抬頭,槍杆往地上一頓,“末將上個月去商州巡查,親眼見裴監丞用火藥鬆動礦脈,還教礦工造汲水器,哪裏是什麼私藏軍械?” 他從懷裏掏出張圖紙,上面是裴琰設計的 “安全爆破法”,邊角還留着礦工的血指印,“這是礦工們托末將帶給陛下的,說有了這法子,每月能多采三成礦石!”

肅宗接過圖紙,指尖撫過那些歪歪扭扭的批注,忽然對魚朝恩道:“你說的人證,先押下去。” 他往御案後靠了靠,聲音裏帶着疲憊,“此事容後再議。”

魚朝恩還想爭辯,卻被李泌用眼色制止。老狐狸知道,趙虎出面,再鬧下去只會引火燒身,不如暫退一步,另尋時機。

消息傳到平民坊時,裴琰正在教陳七鍛打 “三梭犁”—— 犁頭分三刃,能同時翻耕三條田壟,是他昨夜琢磨的新花樣。魯爾撞開坊門,鐵鉗上還沾着礦渣:“少郎,趙虎在宮裏爲你說話了!魚朝恩那廝被懟得啞口無言!”

裴琰的錘頓在鐵砧上,火星濺在 “三梭犁” 的刃口,映出細碎的光。他望着窗外西市的方向,那裏的商隊正忙着卸貨,沈蘅的旗號在春風裏獵獵作響 —— 想來是她的江南官員們遞了奏折,否則肅宗不會輕易鬆口。

“讓弟兄們把新造的犁裝上車。” 裴琰往熔爐裏添了塊硬木,“送二十把去流民窟,剩下的拉去商州,那邊的礦丁正缺農具。”

陳七的手還在抖,卻把犁頭擦得鋥亮:“少郎,魚朝恩會不會再使壞?”

“他要使,咱們便接着接。” 裴琰拿起一把淬好火的鑿子,在犁身上刻下 “民爲天” 三個字,筆畫深得像要嵌進鐵裏,“只要手裏的活計對得起良心,就不怕影子斜。”

不出三日,魚朝恩果然又動了手腳。吏部突然下文,說商州礦監 “玩忽職守”,要派宦官前往 “督查”—— 明眼人都知道,這是要往裴琰身邊安釘子。更陰毒的是,魚朝恩讓人散布流言,說裴琰 “因私怨延誤軍器監硫磺供應”,引得幾個武將在朝堂上附議,要嚴懲 “誤國之徒”。

“這是要斷咱們的礦路。” 沈蘅的密信從蘇州傳來,字跡裏透着焦灼,“江南的官員已聯名保你,可肅宗怕是要平衡朝局,你得早做打算。”

裴琰捏着信紙,指腹在 “平衡” 二字上反復摩挲。他走到工坊角落,那裏藏着魯爾從魚朝恩私礦偷來的賬本,上面記着每月運往神策軍的硫磺數量,比報給朝廷的多了三成。這原是留着保命的底牌,看來不得不亮了。

當夜,趙虎悄悄潛入工坊。他卸去甲胄,只穿件青布袍,懷裏揣着個油布包:“少郎,這是張將軍當年在睢陽寫的《守城錄》,裏面記着你造破甲箭的功勞,陛下看了定會明白。”

裴琰卻把私礦賬本推給他:“趙郎將把這個交給李相,比什麼都管用。” 他往賬本上指了指,“魚朝恩私藏的硫磺,夠裝備半個神策軍,陛下最忌這個。”

趙虎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這…… 這是要魚朝恩的命?”

“是要他收手。” 裴琰往爐裏添了塊硫磺,火苗 “騰” 地竄起藍焰,“我要的不是他的命,是讓礦工能安穩挖礦,百姓能安穩種田。”

三日後,肅宗在紫宸殿大發雷霆。李泌呈上的私礦賬本擺在御案中央,旁邊還壓着神策軍將領的證詞,說魚朝恩 “以次充好,用劣等硫磺冒充官料”。最致命的是,賬本裏還夾着幾張字條,是魚朝恩與淮西藩鎮往來的密信,字跡雖被塗改,卻依稀能辨認出 “共分礦利” 的字樣。

“這個魚朝恩!” 肅宗把御案拍得震天響,龍袍的玉帶都崩開了扣,“朕待他不薄,他竟敢私通藩鎮!”

魚朝恩趴在地上,汗珠子砸在金磚上,獨眼裏的光徹底滅了:“陛下饒命!都是誤會!是裴琰僞造的 ——”

“夠了。” 肅宗的聲音冷得像冰,“念你侍奉多年,廢去你內監總管之職,去守皇陵吧。” 他往殿外喊,“傳旨,貶裴琰爲商州礦監,即刻離京。”

旨意傳到平民坊時,裴琰正在給 “三梭犁” 上油。魯爾氣得把鐵鉗往地上摔:“憑什麼要少郎去那窮山惡水!”

陳七紅着眼圈,往馬車上裝圖紙:“少郎,我跟你去商州,徒弟不能讓師父一個人受累。”

裴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商州有礦有田,正好試咱們的新犁。”

長安城的春陽剛漫過朱雀門,平民工坊前已擠滿了人。魯爾正往馬車上裝鐵砧,陳七抱着一摞圖紙,指尖在 “三梭犁” 的圖樣上反復摩挲,眼眶紅得像浸了血。街角的老槐樹下來了十幾個工匠,有睢陽守城時的舊部,有商州礦場的同袍,手裏都攥着自家打造的小物件 —— 青銅的犁頭、鐵制的箭頭、木雕的水車,要給裴琰送行。

“少郎,到了商州要是缺幫手,捎個信,俺們立馬趕去!” 獨臂鐵匠把那把歪扭的鋤頭往車上塞,鋤刃磨得雪亮,“這玩意兒雖醜,翻地卻趁手。”

裴琰笑着接過,往車轅上綁:“放心,到了礦上,有的是活計等着你們。” 他目光掃過人群,看見趙虎混在禁軍裏,悄悄比了個 “安心” 的手勢;西市方向,沈蘅的商隊正緩緩移動,爲首的老周對着他拱手,車簾後閃過一抹石青披風的影子 —— 想來是沈蘅特意安排的護送。

魚朝恩的人也在街角窺伺,卻不敢靠近。李泌昨夜已借肅宗之命,將其黨羽收編,此刻的他不過是只沒爪的雞,只能眼睜睜看着裴琰離去。

馬車駛出城門時,陳七突然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師父,弟子留在長安,定看好工坊,等您回來!” 魯爾在旁抽了他一鐵鉗,卻紅了眼眶:“沒出息的,少郎是去商州開礦,又不是不回來!”

裴琰掀開車簾,春日的陽光落在他臉上,映出鬢角的白發:“陳七,記着我教你的‘淬火三法’,火候不到,寧可不淬。” 他頓了頓,聲音輕得像風,“長安的水太深,守好手藝,比什麼都重要。”

車輪碾過護城河的石橋,裴琰回頭望了眼城牆。箭樓的陰影裏,李泌正憑欄而立,手裏把玩着那枚硫磺晶,見他看來,遙遙拱手。風裏飄來淡淡的硝石味,是沈蘅商隊的方向,車轍印裏混着細小的金沙 —— 那是江南商路的標記,意爲 “一路平安”。

商州的山路比想象中更陡。車到秦嶺時,忽然從林中竄出幾個蒙面人,手裏的刀閃着寒光。魯爾抄起狼牙棒就要沖,卻被裴琰按住。爲首的蒙面人摘下面巾,竟是沈蘅的護衛長,手裏捧着個錦盒:“沈姑娘怕魚朝恩的餘黨作亂,讓屬下護送。這是江南新出的‘水紋綾’,做礦監的官服正好。”

錦盒裏的綾羅在山風裏展開,淡青的底色上織着暗紋,細看竟是水力錘的圖樣,沈蘅的小字繡在邊角:“礦脈如人心,需緩而不躁錦盒裏的水紋綾在山風裏舒展,淡青底色上的水力錘暗紋隨着光影流動,仿佛真有水流在錘下涌動。裴琰指尖撫過沈蘅繡的小字,墨色絲線裏混着極細的銀線,在陽光下泛着微光 —— 那是江南商幫的暗號,意爲 “萬事皆備”。

“沈姑娘說,商州的礦丁多是睢陽逃來的工匠,” 護衛長低聲道,“魚朝恩的餘黨在秦嶺設了三道卡,都被咱們的人換成自己弟兄了。” 他往密林深處指了指,“李相派的禁軍就在那邊候着,說是‘護礦’,實則保您周全。”

魯爾往嘴裏塞了塊幹糧,鐵鉗在鞍韉上敲出輕響:“還是沈姑娘想得周到。” 他忽然壓低聲音,“少郎,昨夜我在長安城外見着陳七了,那小子正往流民窟送犁,說是您教的‘三梭犁’,翻地比老法子快兩倍。”

裴琰望着車窗外掠過的秦嶺峭壁,石縫裏鑽出的野菊開得正盛,忽然想起睢陽城頭的烽火。那時他教工匠們造破甲箭,陳七還是個只會遞鉗子的少年,如今竟也能獨當一面。“這孩子的火候,到了。” 他輕聲道,車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遠處礦場的輪廓,煙筒裏飄出的青煙在藍天下散成薄紗。

商州礦監署的舊屋積着半寸厚的灰,案上的礦脈圖被蟲蛀得滿是窟窿。前任礦監是魚朝恩的親信,據說因 “私吞硫磺” 被抄家,屋裏還留着沒來得及搬走的金銀器皿。“這幫蛀蟲。” 魯爾一腳踹翻堆滿賬本的木箱,銅錢滾落一地,在陽光下閃着刺目的光。

裴琰卻拿起那張蟲蛀的礦脈圖,用糨糊小心修補:“你看這裏,” 他指着秦嶺支脈的標記,“當年我在括蒼山見的礦脈,走勢與這處極像,下面定有優質硫磺。” 他往牆角的熔爐裏添了塊柴,“先修礦道,再改工具,今年的產量定能翻倍。”

礦丁們起初對這位新礦監半信半疑。他們多是睢陽潰兵,被魚朝恩強征來挖礦,吃的是摻沙的糙米,住的是漏風的窩棚,早沒了心氣。可是裴琰親手打造的 “省力礦車” 出現在礦道時,衆人眼裏漸漸有了光 —— 那車帶滾珠軸承,比原先的木車省一半力氣,是裴琰用廢鐵和銅錢熔的軸承。

“監丞大人,這玩意兒真神!” 一個獨臂礦丁推着車跑了個來回,斷袖在風裏飄得像面旗,“以前三人抬的礦石,現在一人就推得動!”

裴琰正在調試新造的 “爆破器”—— 用竹筒裝着配好的火藥,引線處纏着麻布,比原先的陶罐安全十倍。“這是‘定向爆破’,” 他往礦道岩壁上畫着圈,“只炸鬆動的岩層,不傷礦脈,也傷不着人。”

消息傳回長安時,魚朝恩在皇陵氣得砸了供桌。他派去的密探全被李泌的人截獲,傳回的 “裴琰私通史思明” 的假信,反倒成了肅宗斥責他 “構陷忠良” 的罪證。“一群廢物!” 他對着空蕩蕩的陵寢怒吼,回聲撞在碑石上,像無數工匠的嘲笑。

秋分時,商州礦場的硫磺產量翻了三倍,其中七成通過沈蘅的商隊運往江南軍器監,三成留在本地打造農具。裴琰改良的曲轅犁在商州試種成功,一畝地能多收兩石麥,流民窟的破廟裏,終於飄起了新麥的香氣。

這日,魯爾從長安帶回個錦盒,裏面是陳七托人捎的 “謝禮”—— 一把淬過火的鐵尺,刻度精準,背面刻着 “匠人之心” 四個字。“那小子現在是平民工坊的掌作了,” 魯爾笑道,“沈姑娘的商隊說,他造的織布機,比江南的還快三成。”

裴琰摩挲着鐵尺上的刻字,忽然聽見礦場外傳來喧譁。礦丁們圍着個陌生的宦官吵嚷,那人舉着魚朝恩的令牌,尖聲道:“咱家奉皇命查礦,裴琰私造軍械,罪證確鑿!”

魯爾抄起狼牙棒就要上前,被裴琰按住。他認得那宦官,是魚朝恩的心腹周遷,當年在睢陽督戰時,最愛克扣工匠的糧餉。“周公公遠道而來,” 裴琰往礦道裏指了指,“不如先看看我這‘軍械’?”

周遷被半推半搡地進了礦道,腳下的滾珠礦車 “吱呀” 滑行,驚得他扶住岩壁:“這…… 這是什麼妖物?”

“省力的物件罷了。” 裴琰指着牆上的爆破痕,“公公說的軍械,莫非是這定向爆破的火藥?” 他往周遷手裏塞了塊硫磺晶,“商州的礦脈脆,不用這法子,一年采不出十車。”

周遷捏着硫磺晶的手微微發抖。他本是來煽動礦丁鬧事,說裴琰 “用火藥準備反唐”,卻見礦丁們個個紅光滿面,手裏的新礦鎬閃着寒光 —— 那是裴琰用新煉的精鐵打的,比舊鎬輕三成,鋒利十倍。

“周公公,” 獨臂礦丁突然開口,手裏的鎬頭往地上一頓,“俺們現在頓頓有新麥,住的窩棚也快換成磚房,裴監丞要是反唐,俺們第一個不答應!”

人群裏爆發出哄笑,周遷的臉漲成了紫茄色,卻不敢發作。他瞥見礦道深處堆着的新糧,麻袋上印着 “江南沈記” 的字樣 —— 沈蘅的商隊竟把糧直接送進了礦場,斷了他用 “斷糧” 要挾的念頭。

當夜,周遷想放火燒礦道,卻被魯爾逮個正着。突厥漢子把他吊在熔爐旁,火把照得他臉如死灰:“說,魚朝恩讓你帶了多少火藥?”

周遷的褲腳往下滴水,混着尿騷味:“沒…… 沒有火藥,只有這包瀉藥,想讓礦丁鬧肚子……” 他從懷裏掏出個紙包,裏面的藥粉散着刺鼻的味。

裴琰看着那包瀉藥,忽然笑了。他讓礦丁把周遷捆好,連夜送往長安,附了封親筆信,說 “魚朝恩遣人投毒,欲斷礦脈,危及軍器供應”。信裏還夾着張賬冊,記着周遷在商州強占的良田,比魚朝恩私礦的賬冊更詳細。

肅宗在紫宸殿看到信時,正對着李泌送來的魚朝恩私通藩鎮的密信皺眉。兩封罪證擺在一處,他終於拍了御案:“把魚朝恩貶去黔州,永世不得回京!”

消息傳到商州時,礦場正在造新的冶煉爐。裴琰往爐膛裏添了塊青岡木,火苗舔着新鑄的鐵鍋,映出衆人的笑臉。魯爾舉着狼牙棒往空地上一砸,火星濺起半尺高:“少郎,這下安穩了!”

裴琰卻望着秦嶺的方向,那裏的商隊正運來新的硫磺。沈蘅的信裏說:“江南的水車已按你的圖紙造好,秋收時定能多打三成糧。” 他忽然拿起錘,在新爐上刻下 “龍淵” 二字 —— 那是當年他在睢陽造的第一把劍的名字,劍銘 “護民”,此刻正合他意。

礦丁們開始蓋磚房,窗櫺上雕着麥穗和礦石的圖案。獨臂礦丁的兒子捧着新做的木犁,在空地上學耕地,木犁劃過泥土的聲音,比任何樂曲都動聽。裴琰知道,魚朝恩雖倒,但長安的暗流從未停歇,可只要手裏的錘還能落,礦脈裏的火種就不會滅。

年終那日,陳七從長安趕來,帶來平民工坊的新圖紙 —— 是改良的水力鍛錘,能省七成人力。“師父,” 少年的手凍得通紅,眼裏卻閃着光,“李相說,開春就調您回長安,任將作監少監。”

裴琰接過圖紙,往火裏添了塊炭:“回不回長安,不重要。” 他往陳七手裏塞了把新鍛的鑿子,“你看這商州的土地,開春種上麥,秋天收了糧,比什麼官袍都實在。”

爐火在夜風中跳動,映着牆上的礦脈圖,圖上用朱砂新標了十幾處礦點,像撒在秦嶺的星火。魯爾打起了呼嚕,懷裏還攥着狼牙棒;陳七在燈下描摹新的犁頭圖樣,筆尖的墨在紙上洇出小小的圓,像個飽滿的谷粒。

這夜,商州的雪落得很輕,蓋在新蓋的磚房上,像層厚厚的棉絮。待開春雪化,定能聽見鋤頭叩擊土地的聲響,那是比火藥更響亮的,屬於匠人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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