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長安的秋霜來得猝不及防,一夜之間,百工堂的青瓦上覆了層白霜,像撒了把碎鹽。裴琰正在調試新造的開礦鑿,這玩意兒比尋常鐵鑿多了三道血槽,嵌着從括蒼山采的硫磺晶,鑿起石頭來事半功倍。忽聽街面傳來銅鑼響,緊接着是小吏尖細的吆喝:“魚公公令——即日起禁私造火藥,違者斬!配方由內監專掌,民間不得私藏片紙!”

魯爾正往熔爐裏添炭,聞言鐵鉗“當啷”砸在地上,火星濺在他護腕的銅環上:“狗賊!剛占了鍛坊還不夠,連火藥也要搶!”突厥漢子左臂的箭疤在火光下泛着暗紅,那是當年在幽州爲掩護裴琰留下的,“少郎,咱們跟他拼了!”

裴琰按住他的胳膊,指尖已沁出冷汗。他望着牆角那罐提純後的硫磺,昨夜剛和王伯試過,按“硝七硫二炭一”的比例配的藥,能炸開半塊青石——這配方要是被魚朝恩得去,不知要造多少殺器。

“拼不得。”裴琰聲音壓得極低,往門外瞥了眼,幾個穿黑衣的內監正挨家挨戶搜查,手裏的鎖鏈拖在地上,發出“譁啦”的響,“他要的是配方,不是咱們的命——至少現在不是。”

王伯佝僂着背從後堂出來,手裏捧着個油布包,打開竟是半卷泛黃的紙,上面畫着火藥的提純法子。“老奴早防着這手,”老人咳嗽着將紙往爐裏塞,“當年裴先生就說,火藥這東西,記在腦子裏才穩妥。”

火苗舔舐着紙頁,將“硫磺提純法”四個字吞得幹幹淨淨。裴琰忽然道:“魯爾,取紙筆來。”

他伏案疾書,將配方拆成兩部分。前半部分寫着“開礦火藥”:硝石八兩、硫磺一兩、炭末一兩,注着“僅能裂石,不可傷人”;後半部分則是“軍用”的關鍵配比,被他揉成紙團,塞進袖中。

“王伯,你帶着前半卷去內監府。”裴琰將紙卷遞給老人,“就說這是咱們能找到的所有配方。”

王伯接過紙卷,手抖得厲害:“那後半部分……”

“記在這兒。”裴琰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又看了眼魯爾,“還有這兒。”

魯爾一愣,隨即明白過來,胸膛猛地一挺:“少郎放心!俺這腦子雖笨,記配方準沒錯!”他忽然解下腰間的銀環,往火裏一扔,待燒得發紅,用鐵鉗夾起在臂上燙了個“火”字,“這疤在,配方就在!”

裴琰望着那冒煙的疤痕,忽然想起當年在睢陽,魯爾爲護他被叛軍射穿左臂,也是這般毫不猶豫。他抓起桌上的鐵鑿,在自己掌心劃了道血痕,將血滴在“軍用配方”的紙團上:“這配方沾了血,更難磨滅。”

正說着,百工堂的門被踹開了。爲首的內監是魚朝恩的心腹劉遷,三角眼掃過爐膛的灰燼,忽然冷笑:“裴少郎藏得好緊——咱家奉魚公公令,特來討火藥的配方。”

裴琰將那卷“開礦火藥”往前推了推:“劉公公請看,只有這個。”

劉遷拿起紙卷,指尖在“硫磺一兩”處捻了捻,忽然將紙往桌上一拍:“裴少郎當咱家是傻子?這配方炸不開石頭,更別提炸人了!”他揮了揮手,身後的小宦官立刻上前翻箱倒櫃,鐵鏈撞在鐵砧上,發出刺耳的響。

魯爾的手已按在腰間的短刀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裴琰卻不動聲色,看着小宦官們將硫磺罐、硝石袋翻出來,甚至連牆角的煤渣都篩了一遍,終究沒找到半個“軍用”字樣。

“看來是咱家多心了。”劉遷皮笑肉不笑地將“開礦配方”揣進袖中,目光在魯爾臂上的新疤掃過,“魯爾兄弟這是……新添的彩頭?”

“幹活燙的。”魯爾咧嘴一笑,露出白牙,疤痕在火光下像條扭曲的蛇,“公公要是喜歡,俺也給您燙一個?”

劉遷臉色一沉,甩袖而去:“裴少郎好自爲之——魚公公說了,要是配方少一個字,這百工堂的人,一個個都得去陪王法!”

門被帶上的瞬間,魯爾猛地將短刀拍在桌上:“這狗賊定是起了疑心!”

裴琰望着掌心的血痕,忽然道:“他疑心才好。”他將那紙團扔進嘴裏,用力咽了下去,“從今天起,配方在咱們肚裏,比什麼都安全。”

王伯在旁看着,忽然老淚縱橫:“裴先生當年總說,手藝是活的,人在,技就在。老奴今日才算真明白。”

暮色漫進百工堂時,內監府的告示已貼滿長安街頭。“私制火藥者,全家處斬”的朱字刺得人眼疼,幾個想偷偷開礦的窯工被綁在西市的柱子上,胸前掛着“私藏硫磺”的木牌,臉都白了。

裴琰站在街角,看着百姓們對着告示竊竊私語,忽然對魯爾道:“明天起,教大家用‘開礦火藥’炸山取石。”

“用那破配方?”魯爾不解,“炸不開大石頭啊。”

“炸不開才好。”裴琰望着內監府的方向,朱紅的燈籠又亮了,“魚朝恩要的是能殺人的火藥,咱們就給他看只能開山的——讓他覺得,這配方在咱們手裏,和廢柴沒兩樣。”

魯爾的鐵鉗在手裏轉了個圈,忽然笑了:“少郎這招,比藏着掖着聰明!”

夜深時,百工堂的爐火依舊旺着。裴琰將“軍用配方”的關鍵比例一遍遍地教給魯爾,從硝石的提純火候到硫磺的研磨細度,連炭末要燒到“白如霜”都細細叮囑。魯爾聽得認真,每記一個數字,就往臂上的疤痕按一下,仿佛要將那些數字刻進骨頭裏。

“記住,”裴琰最後道,“不到萬不得已,這配方絕不能現世。”

魯爾重重點頭,忽然想起什麼,從懷裏掏出塊烤得焦黃的麥餅:“少郎,墊墊肚子。這是王伯偷偷烤的,說吃了能記牢事兒。”

餅香混着硫磺的刺鼻味,奇異地讓人安心。裴琰咬了口餅,忽然覺得這味道比任何珍饈都踏實——因爲他知道,只要這兩個記得配方的人還在,魚朝恩就永遠拿不走真正的火藥之術。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櫺,照在兩人身上,像給這無聲的約定鍍了層銀。遠處的內監府傳來隱約的絲竹聲,魚朝恩大概正在慶功,卻不知他搶去的不過是半卷廢方,真正的利器,早已藏進了兩個工匠的血肉裏。

魯爾臂上的“火”字疤痕在晨露中泛着淡紅,像枚未愈的烙印。他蹲在百工堂的熔爐旁,將硝石粉按“八兩”的比例稱好,指尖沾着的白粉末簌簌落在炭灰裏。“少郎,按這方子配的藥,真能炸開城外的青石礦?”

裴琰正用鏨子在藥罐上刻紋路,聞言頭也不抬:“加三成草木灰。”他敲下一塊礦渣扔進罐裏,“既能讓石渣散得勻些,又能瞞過內監的眼。”

王伯端着水盆進來,盆沿沾着些硫磺漬。“老奴剛從西市回來,”老人往爐裏添了塊柴,“劉遷帶着人在查各家藥鋪,連硫磺軟膏都要登記——這是要把火藥的路子全堵死。”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車輪軲轆聲。幾個窯工推着輛板車進來,車上裝着塊磨盤大的青石,石面平整得像被刀削過。“裴先生,”領頭的窯工抹着汗,“這石頭硬得很,用鑿子鑿了三天,才下來這麼塊。”

裴琰讓人將青石抬到後院空地,又取來按“民用配方”配好的藥包。藥包用麻布裹着,裏面摻了不少碎石,看起來比尋常火藥粗劣得多。魯爾往引線上澆了點桐油,笑道:“這要是炸不開,俺就用狼牙棒給它開瓢!”

看熱鬧的百姓圍了裏三層外三層,連隔壁坊的孩童都扒着籬笆張望。劉遷派來的眼線混在人群裏,三角眼死死盯着藥包,手裏的算盤打得噼啪響——魚朝恩早料到裴琰會藏私,特意讓人盯着“開礦火藥”的實效。

引線被點燃時,“滋滋”的火星在晨風中扭動。裴琰讓人撤到十丈外,自己卻站在青石旁,手裏攥着塊溼布。魯爾拽了他三次,他都沒動:“得看清楚石紋崩裂的方向。”

“轟隆”一聲悶響,煙塵騰起丈許高。待灰霧散了,衆人看清青石裂成了七八塊,最大的一塊竟被崩出丈遠,落在籬笆外的菜地裏。窯工們頓時歡呼起來,領頭的摸着裂開的石面,喜道:“比鑿子快十倍!就是……力道好像差了點。”

裴琰望着那些帶着鈍痕的碎石,故意皺起眉:“看來還得再調調配方。”他轉身對眼線笑道,“勞煩回稟劉公公,這方子雖能開山,卻比不得內監府的秘法,還望公公指點。”

眼線哼了聲,轉身就走。魯爾望着他的背影,鐵鉗在手裏捏得咯咯響:“這狗東西定是去報信,說咱們的火藥不中用。”

“要的就是這個。”裴琰往藥渣裏撒了把硫磺粉,“魚朝恩越瞧不上,咱們越安全。”他忽然壓低聲音,“今夜三更,去城南廢窯——教你真正的配比。”

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壓在長安的屋頂上。裴琰和魯爾借着月色摸到廢窯,窯壁上還留着當年燒磚的煙火痕。魯爾從懷裏掏出個油布包,裏面是偷偷藏的硫磺晶和提純硝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記好,”裴琰用樹枝在地上劃,“硝石七兩、硫磺二兩、炭末一兩——這是底子。”他往硫磺堆裏添了點碾碎的雄黃,“加這個,爆炸時煙是黃的,能當信號。”

魯爾跟着比劃,突厥漢子的手指粗笨,卻把比例記得分毫不差。“那民用方子爲啥加草木灰?”

“草木灰能熄火星,”裴琰踢散地上的字跡,“就像給猛虎套了繮繩。”他忽然抓起塊硫磺晶,在魯爾臂上的疤痕處蹭了蹭,“這配方,得比這疤還疼,才能記一輩子。”

魯爾咧嘴一笑,抓起硫磺往自己掌心按,晶塊劃破皮膚,滲出血珠也不在意:“俺娘說,突厥人的傷疤是勇士的勳章。這配方,就是俺的勳章。”

兩人從廢窯出來時,見百工堂方向亮着燈籠。王伯正踮着腳在門口張望,見他們回來,連忙遞上碗熱湯:“老奴熬了姜湯,驅驅寒。”老人往魯爾臂上瞥了眼,忽然嘆道,“當年裴先生教老奴打鐵,說‘手藝要藏在心裏,不是藏在櫃裏’,今日才算懂了。”

次日清晨,內監府果然派人來了。這次來的是個小宦官,捧着卷黃紙,說是魚朝恩“賞賜”的火藥配方。“魚公公說,”小宦官尖聲道,“看你們開礦辛苦,特賜‘改良方’——硝石九兩、硫磺半兩、炭末一兩半,保準比你們的方子好用!”

裴琰接過黃紙,見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顯然是胡亂寫的。他故意裝作感激涕零的樣子,讓人取來藥料試配。按這方子造出的藥包點燃後,只冒了股青煙,連塊瓦片都沒炸開。

“這……這是咋回事?”小宦官臉都白了。

“許是咱們手藝不到家。”裴琰故作懊惱,將黃紙小心收好,“還請公公回稟魚公公,容咱們再練練。”

小宦官灰溜溜地走後,魯爾笑得直不起腰:“這狗賊自己都不懂火藥,還敢賜方子!”

裴琰卻望着那張黃紙,忽然皺起眉:“他是在試探咱們。”他將黃紙扔進爐裏,“要是咱們戳穿這方子是假的,他就知道咱們藏了真配方。”

王伯在旁點頭:“老奴聽說,城西有個藥鋪掌櫃,就因爲說魚公公的方子不對,被抓去打了三十大板。”

接下來的日子,百工堂每日都按“民用配方”造火藥,專給窯工開礦用。炸出的石料雖不算規整,卻也夠用,漸漸贏得了百姓的信任。有次劉遷親自來看,見藥包炸開的煙是白的,石渣散得像沙子,終於放下心來,對左右笑道:“果然是群只會造農具的貨,成不了氣候。”

裴琰聽眼線傳回這話,反而加緊了教魯爾配方的頻率。有時在打鐵的間隙,有時在送飯的路上,甚至借着修紡車的功夫,都能隨口問一句:“硫磺多一錢,該減哪樣?”魯爾總能立刻答上來:“硝石減一錢,炭末不動——少郎教過,硫磺多了易炸膛。”

秋末的一天,沈蘅的商隊派人送來個錦盒。打開一看,裏面是塊西域的火硝,晶亮得像冰塊。錦盒夾層裏藏着張紙條:“魚欲借回紇兵,需火藥制火箭。”

裴琰捏着那塊火硝,忽然對魯爾道:“該教你造火箭了。”他往藥包裏加了些硫磺膏,“箭頭纏布,浸這膏子,射出時能燃半個時辰。”

魯爾的眼睛亮了:“是睢陽用過的那種?”

“是,也不是。”裴琰望着窗外的暮色,“睢陽的火箭是爲守城,咱們的……是爲保命。”

夜色漸深,百工堂的爐火映着兩人的臉。魯爾將配好的火藥小心翼翼地裝進竹筒,竹筒口塞着團浸了油的麻布——這是最簡單的火箭,卻藏着能燎原的火種。裴琰忽然想起睢陽城下那些炸開的火藥,想起柳氏的血,指尖在竹筒上輕輕敲了敲:“不到萬不得已,這東西不能見天日。”

魯爾重重點頭,將火箭藏進爐膛的夾層裏。那裏還藏着半罐提純硫磺,像頭蟄伏的猛獸,等着在必要時露出獠牙。

遠處的內監府依舊燈火通明,魚朝恩大概正在宴請回紇使者,商議着用火藥火箭對付異己。他永遠不會知道,真正的火藥之術,正藏在兩個看似順從的工匠手裏,像顆埋在長安地下的種子,只待時機一到,便會破土而出。

冬雪初降時,長安西市的青石路面結了層薄冰。百工堂的門檻被往來的窯工踩得發亮,牆角堆着半人高的火藥包,麻布上印着“開礦專用”的朱字,在白雪映襯下格外刺目。

魯爾正用鐵篩過濾硝石粉,篩網抖動間,白粉末簌簌落在他臂上的疤痕處,像撒了層霜。“少郎,劉遷那廝又來了,說要查咱們的火藥庫。”突厥漢子的聲音壓得極低,鐵篩在手裏轉得飛快,“要不要把真方子藏的那罐硫磺挪個地方?”

裴琰蹲在爐邊,正往藥包裏摻草木灰,聞言頭也不抬:“不用。”他抓起一把摻了煤灰的硫磺,往劉遷常看的那排藥包塞了塞,“讓他查,越仔細越好。”

劉遷帶着兩個小宦官進來時,鼻尖凍得通紅。他沒理會正在忙碌的工匠,徑直走到火藥庫,指着最上面那排藥包道:“打開看看。”

小宦官用匕首挑開麻布,裏面的火藥混着碎石和草木灰,看起來粗劣不堪。劉遷捏起一點湊到鼻尖聞了聞,硫磺味淡得幾乎聞不見,不由得嗤笑一聲:“就這玩意兒,也配叫火藥?”

“公公說笑了。”裴琰遞上剛造好的開礦鑿,“咱們粗人笨手藝,能炸開石頭就知足了。”他故意將鑿子往地上頓了頓,火星濺在劉遷的靴面上,“倒是公公府裏的秘法,才是真本事——聽說能把箭射得比投石機還遠?”

劉遷的三角眼亮了亮,顯然被戳中了得意處:“那是自然。魚公公請來的西域巧匠,造的火箭能燃三裏地,箭頭裹着猛火油,沾着就滅不掉。”他忽然壓低聲音,“再過幾日,回紇使者要來看試射,到時候讓你們開開眼。”

待內監們走遠,魯爾猛地將鐵篩往地上一砸:“狗賊竟要把火藥給回紇人!”他臂上的疤痕因怒色漲得通紅,“當年在睢陽,回紇兵搶百姓糧食時眼睛都不眨,給他們火箭,不是養虎爲患嗎?”

裴琰望着窗外飄落的雪花,忽然道:“去告訴王伯,把藏在爐膛裏的火箭取出來,磨利箭頭。”

“少郎要……”

“回紇人試射那天,咱們也去開礦。”裴琰往藥包裏加了把雄黃,“讓他們看看,咱們的‘民用火藥’,也能鬧出點動靜。”

試射定在三日後的城郊靶場。魚朝恩特意搭了觀禮台,邀請了不少長安權貴。裴琰帶着魯爾和幾個窯工,推着板車往附近的青石礦去,車上裝着十幾包摻了雄黃的“開礦火藥”,引線上裹着厚厚的麻布。

“記住,聽我口令再點火。”裴琰將一把短刀塞給魯爾,“若事有不測,往礦洞深處跑,那裏有咱們之前挖的暗道。”

魯爾攥緊刀柄,指節泛白:“少郎要幹啥?俺跟你一起!”

“我得讓某些人看看,”裴琰望着靶場方向飄來的炊煙,“這火藥落在誰手裏是福,落在誰手裏是禍。”

靶場上,魚朝恩正陪着回紇使者飲酒。西域巧匠造的火箭被架在特制的弩機上,箭頭裹着浸透猛火油的麻布,在寒風裏微微顫動。“使者請看,”魚朝恩舉杯笑道,“這火箭一發,能燒穿三層甲胄,用來攻城,所向披靡!”

使者是個高鼻深目的胡人,摸着火箭的箭頭,忽然道:“聽說長安的工匠也會造火藥?不如讓他們也試試?”

魚朝恩臉色微變,剛要推辭,卻見遠處的青石礦方向騰起黃煙,緊接着傳來“轟隆”一聲巨響,震得觀禮台都在搖晃。“怎麼回事?”他猛地站起來。

親衛匆匆來報:“是百工堂的人在開礦,不知怎的,火藥威力比往常大了許多,崩飛的石頭差點砸到靶場!”

魚朝恩的臉色瞬間鐵青。他望着那片黃煙,忽然想起劉遷說過的“民用火藥力道不足”,心裏咯噔一下——那煙是雄黃的顏色,尋常開礦火藥絕不會有這般豔色!

此時的青石礦上,裴琰正指揮窯工們清理碎石。魯爾湊過來,低聲道:“少郎,剛才那下加了半兩硫磺,夠他們喝一壺的。”

“不夠。”裴琰往另一包火藥裏又加了些硝石,“得讓他們知道,就算是‘民用配方’,也能變成殺人的利器——就看握在誰手裏。”

靶場的試射最終草草收場。回紇使者望着青石礦方向的黃煙,眼神裏多了幾分忌憚,對魚朝恩道:“貴國的工匠,似乎比火箭更厲害。”

魚朝恩強顏歡笑,心裏卻將裴琰恨得牙癢癢。回到內監府,他立刻下令:“給我盯緊百工堂!一粒硫磺、一塊硝石都別放過!”

百工堂的夜晚比往常更安靜。裴琰坐在爐邊,看着魯爾將記配方的布條燒成灰燼,火星飄在兩人之間,像無數跳躍的密碼。“從今天起,不用再記數字了。”裴琰忽然道,“記感覺——硝石多了會發潮,硫磺多了會嗆人,炭末燒得不夠白,火藥就炸不脆。”

魯爾點頭,忽然用鐵鉗夾起塊燒紅的木炭,在地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火藥罐:“俺娘說,突厥人的薩滿能跟火說話。俺看這火藥也能——它炸的時候,會告訴咱們力道夠不夠。”

王伯端來熱騰騰的麥粥,見兩人對着炭火出神,忽然嘆了口氣:“老奴活了大半輩子,才明白真正的秘方不是數字,是人心。心正,造的火藥能開山;心歪,再好的方子也造不出好東西。”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將百工堂的屋頂蓋得嚴嚴實實。遠處的內監府依舊亮着燈籠,卻沒再派人來騷擾。裴琰知道,魚朝恩已經起了疑心,但只要他們守着“民用”的幌子,守着心裏的配方,這長安的火藥禁令,就困不住真正的手藝。

爐火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忽長忽短,像兩個並肩作戰的剪影。魯爾臂上的疤痕在火光下泛着暗紅,仿佛在訴說着一個關於傳承的秘密——有些東西,比紙上的配方更堅韌,比禁令更長久,那就是刻在血肉裏的技藝,和永不蒙塵的初心。

臘月初八的寒風吹過百工堂的窗櫺,卷起地上的硫磺粉,在晨光裏騰起細小的黃霧。裴琰正在打磨一支鐵箭,箭頭被他鑿出三道血槽,槽裏嵌着微量硫磺晶——這是他按“軍用配方”的原理改造的信號箭,射程不遠,卻能在夜空中炸開黃色煙團。

“少郎,劉遷帶着人來了,說要‘借’咱們的開礦火藥去修皇陵。”魯爾的鐵鉗在手裏捏得發白,突厥漢子臂上的疤痕結了層薄痂,卻依舊清晰可辨,“那廝眼睛直勾勾盯着爐膛,怕是想搜咱們藏的真貨。”

裴琰將信號箭藏進箭囊,轉身對王伯道:“把最粗劣的火藥包搬出來,讓他們‘借’。”他往藥包裏多摻了把沙土,“告訴劉遷,這是咱們最好的貨色,炸石頭夠用,炸別的怕是不行。”

劉遷果然在爐膛邊轉了三圈,甚至用鐵釺捅了捅灰燼,卻只找到些燒剩的木炭。他捏着那包摻了沙土的火藥,嘴角撇出不屑:“就這破爛也配叫火藥?難怪只能給窯工打雜。”

“公公說笑了。”裴琰故作謙卑,“咱們哪敢跟內監府的秘法比。”他忽然話鋒一轉,“聽說回紇使者對火箭很感興趣?要是用咱們這粗火藥當引信,怕是連箭杆都燒不透。”

劉遷被戳中痛處,臉漲得通紅:“咱家的火箭用的是猛火油,哪用得着你們這破爛!”說罷帶着火藥包悻悻離去,連王伯遞上的熱茶都沒接。

待內監走遠,魯爾忽然笑出聲:“少郎這激將法,比真火藥還管用!”他往爐膛深處摸了摸,掏出個油布包,裏面是提純後的硫磺,在火光下閃着琉璃光,“這寶貝藏得嚴實,狗鼻子也聞不到。”

裴琰卻望着劉遷消失的方向,眉頭緊鎖:“他要修皇陵是假,想試試咱們的火藥威力是真。”他拿起那支信號箭,“今夜去皇陵附近的山坳,教你最後一手——火藥的‘聽聲辨力’。”

子夜的山坳寒風如刀,刮得人臉生疼。裴琰將按“軍用配方”配好的藥包埋在凍土下,引線接在一棵枯樹上。“聽着,”他按住魯爾的耳朵,“好的火藥炸起來是‘咚’的悶響,像擂鼓;摻了假的是‘噼啪’脆響,像燒柴。”

引線點燃時,魯爾屏住呼吸。只聽“轟隆”一聲,凍土被掀飛半尺高,震得腳下的碎石都在跳。硝煙裏帶着股刺鼻的甜腥味,與白日裏的“開礦火藥”截然不同。

“記住這聲音。”裴琰拍掉身上的泥土,“將來若是聽見這響動,要麼是自己人,要麼是敵人——得先看清了再動手。”

魯爾點頭,忽然在地上畫了個火藥罐,罐身上刻着個小小的“魯”字:“俺娘說,手藝學到家,能跟物件說話。俺現在好像能聽見火藥在喊‘夠勁’。”

兩人從山坳回來時,見百工堂的燈還亮着。王伯正坐在爐邊,手裏捧着本燒焦的《天工開物》殘卷,借着爐火辨認字跡。“老奴找到段關於火藥的記載,”老人指着殘頁,“說‘硝爲骨,硫爲血,炭爲肉’,少郎的配方,跟這記載分毫不差。”

裴琰接過殘卷,指尖撫過“血”字,忽然想起睢陽城下那些炸開的地道,想起柳氏的血,心裏像被什麼東西堵住。“這血,得用在該用的地方。”他將殘卷小心收好,“不能讓它白流。”

三日後,皇陵方向傳來爆炸聲,悶響中帶着脆響,顯然是劉遷用了摻沙的火藥,炸得虎頭蛇尾。魚朝恩得知後,對裴琰徹底放下心來,甚至讓人送來塊“良匠”牌匾,掛在百工堂門口,以示“恩寵”。

百姓們見內監府不再爲難,來修農具、買開礦鑿的人更多了。有個從西域來的胡商,見百工堂的火藥能精準炸開礦石,竟想高價購買配方。“我用十匹波斯錦換,如何?”胡商拍着胸脯,“保你這輩子不愁吃穿。”

裴琰指着門口的“良匠”牌匾,淡淡道:“這方子是長安百姓的,不賣。”他往胡商手裏塞了把開礦鑿,“用這個,比火藥踏實。”

胡商愣了愣,隨即大笑:“中原的工匠,比黃金還金貴。”

開春後,長安的火藥禁令漸漸鬆了些。內監府忙着與回紇人周旋,沒再精力盯着百工堂。裴琰趁機教魯爾造了批改良的開山錘,錘頭裏藏着微小的火藥囊,用錘柄的機關引爆,既能省力,又不會引起懷疑。

“少郎,”魯爾舉着開山錘,在石頭上試了試,“這玩意兒要是交給軍隊,能省多少力氣?”

“現在還不是時候。”裴琰望着街面往來的行人,“等百姓們都用慣了咱們的物件,等這禁令成了笑話,再談別的。”他忽然壓低聲音,“沈姑娘的商隊傳來消息,魚朝恩的火箭在回紇那邊出了岔子,炸傷了使者的坐騎——他的好日子,怕是快到頭了。”

魯爾的鐵鉗“當啷”掉在地上,忽然對着爐膛磕了三個頭:“俺娘在天有靈,這狗賊總算要遭報應了!”

暮色漫進百工堂時,王伯在門口掛了串鞭炮,說是要驅驅晦氣。鞭炮炸響的瞬間,裴琰仿佛聽見了山坳裏那聲沉悶的爆炸,聽見了魯爾說的“火藥在喊夠勁”。他知道,真正的禁令從不是官府的告示,而是人心的枷鎖。如今枷鎖已鬆,那些藏在血肉裏的配方,那些刻在骨子裏的手藝,終將像這鞭炮聲一樣,響徹長安的天空。

遠處的內監府依舊亮着燈,卻沒了往日的喧囂。魚朝恩大概正在爲回紇使者的事焦頭爛額,渾然不知他費盡心機想要掌控的火藥之術,早已化作百工堂的叮當聲,化作魯爾臂上的疤痕,化作長安百姓手裏的農具與礦鑿,在煙火氣裏扎下了根。而這根,比任何禁令都堅韌,比任何秘法都長久

猜你喜歡

十八年錯位人生,我爲棄子低了頭筆趣閣

如果你喜歡豪門總裁類型的小說,那麼《十八年錯位人生,我爲棄子低了頭》將是你的不二之選。作者“五顏”以其獨特的文筆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小說的主角謝言顏周西野勇敢、聰明、機智,深受讀者們的喜愛。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133062字,喜歡閱讀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五顏
時間:2025-12-06

十八年錯位人生,我爲棄子低了頭免費版

口碑超高的豪門總裁小說《十八年錯位人生,我爲棄子低了頭》,謝言顏周西野是劇情發展離不開的關鍵人物角色,“五顏”作者大大已經賣力更新了133062字,本書連載。喜歡看豪門總裁類型小說的書蟲們沖沖沖!
作者:五顏
時間:2025-12-06

退婚當天,大佬求婚撐腰最新章節

《退婚當天,大佬求婚撐腰》中的人物設定很飽滿,每一位人物都有自己出現的價值,推動了情節的發展,同時引出了孟瑤傅聿懷的故事,看點十足。《退婚當天,大佬求婚撐腰》這本完結年代小說已經寫了98973字,喜歡看年代小說的書友可以試試。
作者:一朵茉茉花
時間:2025-12-06

退婚當天,大佬求婚撐腰筆趣閣

《退婚當天,大佬求婚撐腰》中的孟瑤傅聿懷是很有趣的人物,作爲一部年代風格小說被一朵茉茉花描述的非常生動,看的人很過癮。“一朵茉茉花”大大已經寫了98973字。
作者:一朵茉茉花
時間:2025-12-06

大佬對我若即若離?欲擒故縱玩大了最新章節

口碑超高的豪門總裁小說《大佬對我若即若離?欲擒故縱玩大了》,黎音靳霆洲是劇情發展離不開的關鍵人物角色,“閃閃小金”作者大大已經賣力更新了204886字,本書連載。喜歡看豪門總裁類型小說的書蟲們沖沖沖!
作者:閃閃小金
時間:2025-12-06

黎音靳霆洲最新章節

《大佬對我若即若離?欲擒故縱玩大了》是一本讓人欲罷不能的豪門總裁小說,作者“閃閃小金”將帶你進入一個充滿奇幻的世界。主角黎音靳霆洲的冒險經歷讓人熱血沸騰。本書已更新204886字的精彩內容等你來探索!
作者:閃閃小金
時間:2025-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