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姐的腳步聲緊隨其後，那布鞋底踏過青磚的聲響，和往常一樣輕快，卻帶着幾分急迫。張大姐推門進來時，手裏還拎着半棵白菜，袖口沾着幾片菜葉，人卻已經熟門熟路地鑽進了廚房，利索的幫忙擺了碗筷。
“今天忙的，都沒來得及問你……”張大姐突然開口，聲音壓得低低的，像是怕驚動了什麼，“就這樣離了？”
張大姐停了停，又補了一句：“離了也好”
“你當時結婚我就不太同意。”張大姐的聲音混在灶火的劈啪聲裏，卻格外清晰，“你那大媽一看就不懷好意。娘家窮把你嫁過去，擺明是想讓你替她拉拔娘家人。偏你覺得那杜來長得好看，就湊合……”
“現在好了吧？”張大姐嘆了口氣，把最後一雙筷子擺好，“人家攀上高枝把你甩了”
其實翠花自己真不覺得自己是被甩了，可是這種事情沒法解釋，只能“嗯嗯”兩聲
張大姐抬頭看她片刻，“你姐夫單位最近轉業過來一個人，轉業前是部隊營長，去年在朝鮮戰場上立過功，後來受傷沒辦法繼續在部隊服役，咱們這邊公安局一直少個副局，新來的副局姓邵名一平，你姐夫曾經跟部隊連合掃特務的時候兩人有過合作，他還救過你姐夫一命，人品肯定是沒有問題的。而且他也離婚了，獨自帶着五歲的兒子。他離婚是因爲他上戰場了，前妻跟初戀情人舊情復燃了，他從戰場回來後跟他提離婚，他自己淨身出戶帶着孩子離了。你現在上班一個人帶孩子忙不過來，他跟你同樣情況。”
劉翠花有點想笑，她前腳剛離婚後腳就結婚整的自己跟離不了男人似的，於是對大姐道：“這事兒不急，我在考慮考慮吧。”轉身收拾利索廚房後，對張大姐說“您跟孩子在家吃吧，我還得回去上班呢，馬上六點了，啥事等我下班後再說”
張大姐倚在廚房門框上，目光追着那道急匆匆的背影。那人走路帶風，衣角翻飛，像只撲棱的麻雀。“這麼大的人了，做事還風風火火的，一點都不穩重。”她搖搖頭，語氣裏帶着幾分嗔怪，幾分無奈。
轉身的瞬間，兩個孩子正趴在餐桌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盤紅燒肉。油亮的醬汁裹着肥瘦相間的肉塊，熱氣騰騰，勾得人喉頭發緊。“你倆這小沒心沒肺的……”張大姐嘴上埋怨，嘴角卻忍不住翹起來。她伸手戳了戳孩子的額頭，“趕緊吃吧，吃完繼續把下午的作業寫完。”
孩子們歡呼一聲，筷子如雨點般落下。張大姐看着他們狼吞虎咽的模樣，忽然覺得，這風風火火的日子，倒也有滋有味。
翠花推開飯店後廚的玻璃門時，蒸騰的熱浪混着蔥油香氣撲面而來。灶台上的鐵鍋正滋滋作響，顛勺的王師傅手臂肌肉繃出流暢的線條，油星在鍋沿炸開金黃的煙花。
砧板前的新人王琪弓着背，刀刃與土豆碰撞的節奏快得像機關槍，案板上卻堆着粗細不一的絲——最粗的能當筷子，最細的又碎成了渣。翠花瞥見角落漏水的龍頭正滴水到泡發的幹香菇盆裏，她皺了皺眉，這已經是本周第三次了。
翠花剛要出聲提醒王琪注意刀工，後廚的嘈雜聲突然被一陣皮鞋踩在瓷磚上的清脆聲響切斷。
經理李建國從海鮮池方向踱步而來，熨燙妥帖的灰西裝與沾滿面粉的圍裙形成刺眼對比。他抬手推了推金絲眼鏡，目光在翠花身上停留了半秒——她圍裙口袋露出的半截記事本邊角還沾着打翻的醬油漬。
李經理嘴角微微上揚，鏡片後的眼睛卻像掃描儀般掠過廚房每個角落：灶台火候、備菜進度、甚至劉平案板上那堆不合格的土豆絲都沒逃過他
當李經理的視線第三次掃過她時，翠花突然想起上周例會上他提到的成本優化計劃——當時他敲着桌子說“後廚流水線要像瑞士鍾表一樣精準”。而現在王琪那堆土豆絲顯然成了走時的齒輪。
李經理的皮鞋尖在翠花面前停住，鏡片後的目光像探照燈般在她臉上巡視了一圈。翠花下意識把記事本往圍裙裏塞了塞，那上面密密麻麻記着後廚設備維修的日期——包括今天漏水的龍頭。
找你有事，李經理的聲音混在柴火噼裏啪啦的聲音裏，尾音卻像冰錐般清晰，辦公室聊聊？
她看了眼案板上王琪那堆參差不齊的土豆絲，叫了劉平過來指導他切土豆絲，劉平便親自示範：“左手要像鷹爪一樣扣住土豆，右手運刀要穩，每刀下去厚度均勻，這樣炒出來的土豆絲才入味。”
李經理已經走到員工通道口，翠花往裏看了一眼，便跟着李經理走了出去。
到了辦公室門口，經理開門率先走了進去，坐到沙發上給跟在後邊的翠花倒了一杯茶，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翠花進來坐下後，便聽到他說，“翠花，現在公私合營，咱們現在屬於國家單位，你是現有廚師中最年輕的，也是我看着長大的，咱們國家要對餐飲行業進行改革，是大趨勢，我們太行山作爲革命根據地走在大趨勢前邊。後廚中主廚自你師傅去世後，現任主廚是守舊派，掌握秘方，地位穩固，但是你師傅的面子他不敢不給。”
李經理端起茶杯輕抿一口，鏡片後的目光灼灼：“翠花，改革章程已經擬好。第一，後廚要實行標準化操作，所有調料精確到克，火候分秒必爭；第二，秘方必須公開，由專人記錄存檔，杜絕‘一人獨大’；第三，每周組織技能考核，末位淘汰制。”
他敲了敲茶幾上的紅頭文件，紙張譁啦作響。窗外斜陽透過玻璃窗，在他臉上割出明暗交錯的棱角。翠花盯着文件上“長子飯店公私合營化後方案”的標題，耳邊忽然響起王琪切土豆絲的“咔咔”聲——那聲音此刻像極了秒表倒計時。
後廚主廚是守舊派，這直指改革深水區的三大矛盾，技藝傳承、管理理念、利益分配重構。
當翠花走出辦公室時，看見牆上新掛的"先進工作者"評比欄，她的名字赫然在列，像一顆新星升上了榮譽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