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債務如同無形的枷鎖,死死勒住這個搖搖欲墜的家,也勒住了林野的每一絲喘息。他徹底變成了一個被鞭子抽打着旋轉的陀螺,不知疲倦,也不敢疲倦。
天邊剛泛起魚肚白,他便扛着那把愈發沉重的鋤頭,再次走向那片吞噬希望的荒山。正午的烈日如同熔爐傾倒,毒辣地炙烤着大地,空氣扭曲蒸騰。汗水如同決堤的小溪,從他被曬得黝黑發亮的皮膚上瘋狂涌出,沖刷着臉上、脖子上厚厚的泥垢,留下道道溝壑。手掌早已面目全非,層層疊疊的血泡磨破、滲出淡黃的液體,又在烈日和汗水的浸泡下凝結成厚厚的、紫紅色的硬痂,粗糙得如同砂紙。手臂上被荊棘反復撕開的傷口,在鹹澀汗水的持續浸漬下,火辣辣地灼痛,邊緣紅腫發炎。
他如同一個沉默的苦役犯。用鐵錘般的意志敲碎、撬動擋路的亂石,一筐筐背到懸崖邊傾倒;揮舞着卷刃的鐮刀,與那些根深蒂固、韌性十足的雜草荊棘殊死搏鬥,每一次劈砍,粗糙的木柄都劇烈震顫,將虎口早已裂開的傷口震得鮮血淋漓;他掄圓了鋤頭,砸向板結如鐵的黃土,每一次落下都伴隨着沉悶的撞擊和鋤刃高高反彈帶來的巨大反震!汗水如同斷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滾燙幹燥的土地上,瞬間“滋”地一聲化作一縷微不可察的白汽,只留下一個深褐色的、迅速幹涸的印記。
山腳下那塊開墾出的可憐“試驗田”,成了他每天拖着灌鉛雙腿下山後,唯一帶着一絲微弱期盼的去處。然而,這絲期盼,卻在冷酷的現實面前,被一點點、殘忍地掐滅。
播下去的白菜和蘿卜種子,只稀稀拉拉、有氣無力地拱出幾根纖細的幼苗。葉片枯黃瘦小,如同營養不良的嬰兒,蔫頭耷腦地貼在滾燙的地皮上,仿佛下一刻就會被陽光抽幹最後一絲生氣。澆下去的珍貴溪水,似乎只是勉強潤溼了地表一層浮土,轉瞬間就被幹渴的大地貪婪地吮吸殆盡,只留下縱橫交錯、龜裂如網的絕望紋路。更雪上加霜的是,不知名的害蟲也循着衰敗的氣息而來,在那些本就孱弱的嫩葉上,啃噬出密密麻麻、如同篩孔般的破洞。
林野心急如焚,如同困獸。他學着父親模糊的記憶,天不亮就去收集帶着冰冷露水的草木灰,小心翼翼地撒在菜苗根部,祈求能驅蟲、添一絲肥力。他咬着牙,忍着肩膀被扁擔磨破、與衣衫粘連的劇痛,一趟趟往返於山下渾濁的溪水與菜地之間,挑水的頻率近乎瘋狂。然而,一切都是徒勞。那些可憐的菜苗非但沒有起色,反而在烈日和蟲害的雙重折磨下更加萎靡不振,生機肉眼可見地流逝。那幾株被他寄予了最後一線希望的黃瓜苗,更是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僅存的幾片葉子徹底卷曲、發黑、幹枯,如同燒焦的紙片,掛在同樣失去水分、開始發黑的細弱莖稈上,做着無聲的、最後的告別。
這天黃昏,林野拖着仿佛不屬於自己的、麻木沉重的雙腿,再次挪到那塊象征着徹底失敗的“試驗田”邊。眼前的景象,讓他如遭雷擊,瞬間墜入冰窟:
僅存的幾棵白菜苗,如同被抽幹了所有水分,徹底癱軟、枯死在滾燙的泥地上,葉片呈現出死寂的灰褐色;蘿卜苗早已不見蹤影,仿佛從未存在過;那幾株象征希望的黃瓜苗,僅剩最後一片蜷縮發黑的葉子,還倔強地、徒勞地掛在一碰即斷的黑色枯莖上,在暮色中搖曳,如同無聲的墓志銘。
“嘖嘖嘖,林大學生,你這菜種得…可真是‘稀罕’玩意兒啊?”一個陰陽怪氣、拖着長調的聲音,如同毒蛇般從旁邊小路傳來。幾個扛着鋤頭、結束一天勞作的村民停下腳步,毫不掩飾臉上的鄙夷和幸災樂禍。
“嘿,可不是嘛!瞅瞅這地,草都比你這‘寶貝’長得精神!綠油油的!”另一個村民咧着嘴,指着田埂邊幾叢頑強的野草,哄笑道。
“我說大侄子,”尖利刻薄的聲音響起,正是林野的三嬸,她叉着腰,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眼神卻充滿奚落,“聽嬸一句勸,別瞎球整了!就你這細皮嫩肉的少爺身子骨,天生就不是刨土的命!趁早去給李大富磕個頭、認個錯,說點好聽的,興許人家發發善心…”
“唉,城裏混不下去,回來種地也種成這熊樣,真是…白瞎了那墨水!”衆人搖着頭,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快意,哄笑着走遠了。那些刺耳的話語,像淬了毒的鋼針,狠狠扎進林野千瘡百孔的心底。
林野沒有反駁,甚至沒有力氣抬頭。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死死盯着那片宣告他徹底失敗的、死寂的菜地。汗水混合着泥土,從他沾滿污垢的額角滑落,滾進幹裂起皮的嘴角,一股混雜着鹹腥與苦澀的絕望味道在口腔彌漫開來。巨大的挫敗感、如山嶽般沉重的債務壓力、父母絕望的淚眼、李大富猙獰的威脅、村民刻薄的嘲諷…所有的一切,如同洶涌的黑色潮水,瞬間將他吞沒,擠壓得他胸腔劇痛,幾乎無法呼吸。
完了…一切都完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絕望,如同深淵巨口,將他徹底吞噬。他踉蹌着後退幾步,背脊重重撞在一塊冰冷粗糙的岩石上,身體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緩緩滑坐在地。極度的疲憊、火燒火燎的飢餓、深入骨髓的屈辱、以及對未來無邊無際的茫然,如同無數冰冷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四肢百骸,讓他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憤怒?那太奢侈了。此刻的他,只剩下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黑暗,仿佛靈魂都被凍結。
意識在沉重的疲憊和絕望中開始模糊、渙散。在徹底沉入黑暗之前,他那只布滿血痂和泥污的手,無意識地、虛弱地抬起,顫抖着摸索向胸口。那裏,貼身掛着一塊用褪色紅繩系着的、毫不起眼的玉佩。玉佩很小,顏色灰撲撲的,質地粗糙,邊緣甚至有些磨損崩口,是他母親在他考上大學那年,從壓箱底的老舊木盒裏翻出來,鄭重地掛在他脖子上的。說是祖上傳下來的老物件,能保平安。林野一直戴着,更多是承載着母親那份微薄的祈願和離家的念想。
此刻,在這極度的冰冷與黑暗中,他那只傷痕累累、沾滿汗水、泥土和幹涸血漬的手,緊緊地、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攥住了那塊溫涼的玉佩。粗糙的掌心死死地摩擦着玉佩那同樣粗糙的表面,仿佛溺水瀕死之人,抓住了唯一能觸碰到的東西。汗水的鹹溼、泥土的顆粒感、還有掌心裂口滲出的、帶着鐵鏽味的淡淡血腥…這些微末的痕跡,隨着他無意識的緊握,悄然滲入了玉佩那灰撲撲的表層。
就在林野的意識即將徹底沉淪,陷入昏睡的黑暗邊緣時——
被他汗水、泥土和鮮血浸潤的、緊貼在心口的玉佩,突然,毫無征兆地,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