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頂短暫停留，欣賞完壯麗的景色後，隊伍開始原路下山。
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陡峭的石階在消耗了大量體力後，顯得格外猙獰。不少同學雙腿發顫，小心翼翼地扶着旁邊的欄杆，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張小風依舊走在前面，他習慣性地留意着身後的動靜。秦微微跟在不遠處，她的步伐依舊穩定，但頻率慢了些，臉色比上山時更加蒼白，嘴唇也失去了些許血色。她一只手扶着腰，另一只手偶爾會下意識地按一下腹部，眉頭微蹙，似乎在忍耐着什麼。
張小風想起她幾乎沒怎麼動過的午餐，猜想她可能是低血糖或者胃不舒服。他放緩了腳步，有意無意地保持在能看見她的位置。
老王累得像條脫水的魚，掛在張小風胳膊上：“不行了老張，我感覺我的腿不是自己的了……哎，你看秦微微，她是不是不舒服啊？臉色好差。”
張小風“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但目光裏的擔憂又深了一層。
隊伍行至一段尤爲陡峭的“之”字形路段，一側是堅實的山壁，另一側則是樹木掩映下的陡坡，雖然不算萬丈深淵，但摔下去也絕非小事。老師們反復提醒着注意安全。
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秦微微腳下的一塊石頭似乎有些鬆動，她本就身體不適，重心一個不穩，腳下猛地一滑！
“啊！”她短促地驚叫了一聲，整個人向陡坡那一側歪倒下去！
“小心！”
幾乎是同時，一直關注着她的張小風想也沒想，猛地一個箭步沖了過去，在她身體即將失去平衡的瞬間，一把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巨大的慣性帶着兩人都踉蹌了一下，張小風的膝蓋重重地磕在旁邊的石階上，發出一聲悶響，但他抓着秦微微的手卻沒有絲毫鬆動，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
秦微微大半個身子已經探出了台階，全靠張小風一只手的力量才勉強穩住。她嚇得臉色慘白，心髒狂跳，回頭望了一眼那草木叢生的陡坡，一陣後怕的眩暈襲來。
“沒事吧？”張小風強忍着膝蓋的劇痛，聲音緊繃地問道，手臂穩穩地支撐着她。
周圍的同學也發出一陣驚呼，紛紛圍了過來。
“怎麼了怎麼了？”
“有人滑倒了！”
“是秦微微！”
老師和李老師也急忙趕過來：“怎麼回事？有沒有受傷？”
秦微微在張小風的幫助下，終於完全站穩了身體，但腿還是軟的，心髒兀自怦怦直跳。她驚魂未定地搖了搖頭，聲音帶着顫音：“沒……沒事，謝謝……”
她的目光落在張小風因爲用力而青筋微顯的手臂上，又看向他緊蹙的眉頭和剛才磕碰到的膝蓋，心裏充滿了感激和後怕，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在身體失控、墜向未知恐懼的那一刹那，是這只手，無比堅定地抓住了她。
“張小風同學，你怎麼樣？受傷了嗎？”李老師關切地問。
張小風鬆開抓着秦微微胳膊的手，活動了一下隱隱作痛的膝蓋，搖了搖頭：“我沒事，老師。”他試圖表現得輕鬆，但微微吸氣的聲音還是泄露了他的不適。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大家都小心腳下！互相照看着點！”李老師心有餘悸地再次大聲提醒。
隊伍短暫騷動後，繼續緩慢下行。經過這一嚇，秦微微走得更加小心，而張小風則沉默地走在她外側，有意無意地形成了一種保護的姿態。老王也識趣地沒再多話，只是時不時偷偷瞄一眼兩人。
走到一處相對平緩的拐角，旁邊有一小片從石縫中頑強生長出來的野雛菊，在秋風中輕輕搖曳。
秦微微停下腳步，看着那些白色和黃色的小花，眼神再次變得有些恍惚。驚魂甫定後，一些被恐懼壓制的記憶碎片，反而更加清晰地涌現出來。
也是一個類似的地方……好像也是個有山坡的地方……她記得自己好像也摔倒了，膝蓋磕破了，疼得直哭……然後，有一個小男孩跑了過來，他好像……也用一種類似剛才張小風那樣緊張又堅定的眼神看着她，笨拙地想幫她擦眼淚，還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塊幹淨的手帕，哦不，好像不是手帕……是什麼來着？
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更多的細節涌了上來。那個小男孩……他好像也給了她一個熱乎乎的東西……是吃的！對了，是煎餅果子！他用零花錢買的，自己都沒舍得吃，全都給了她。他還說……“別哭了，吃了就不疼了”……
然後……然後好像天快黑了，風很大，很冷。小男孩把自己脖子上一條看起來很新的、白色的圍脖解了下來，圍在了她冰冷的脖子上……那條圍脖，好像就是……
秦微微猛地抬手，撫摸着自己脖子上這條舊圍脖！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呼吸驟然急促起來！
是這條嗎？
那個小男孩……是他嗎？
是……張小風？
她猛地轉過頭，看向走在她身旁的張小風。陽光照在他清瘦而認真的側臉上，汗水沿着他的鬢角滑落。他的眉眼，他緊張時的神態，似乎真的和記憶深處那個模糊的小男孩身影，有那麼幾分重合……
不可能……怎麼會這麼巧？
可是，那條圍脖，那個煎餅果子……還有他剛才毫不猶豫抓住她的樣子……
巨大的震驚和混亂席卷了她，讓她一時之間無法思考，只是呆呆地看着張小風。
張小風察覺到她異常的目光，轉過頭，對上她寫滿震驚和難以置信的眼神，有些疑惑：“怎麼了？還是不舒服嗎？”
他的聲音將秦微微從混亂的思緒中拉回現實。她猛地收回目光，低下頭，掩飾住內心的驚濤駭浪，聲音有些發飄：“沒……沒有。”
她不能確定。那段記憶太模糊了，而且過去了那麼久。也許只是錯覺，只是因爲剛才的驚嚇和感激而產生的聯想。
可是，心底有個聲音卻在悄悄地說：萬一是呢？
下山的路變得格外漫長。秦微微心亂如麻，之前的疏離和冷漠在這一刻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慌亂和探究。她偷偷地、一次又一次地用眼角餘光打量張小風，試圖從他身上找到更多關於那個記憶中小男孩的痕跡。
而張小風，雖然不明白秦微微爲什麼突然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他，但膝蓋的疼痛和剛才驚險一幕帶來的腎上腺素消退後，他腦海裏那個關於哭泣小女孩和煎餅果子的模糊記憶，也再次浮現，並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一些。
他記得，那個小女孩摔倒後，膝蓋確實流血了。他當時好像還把她的裙子……不對，是圍脖？弄髒了一點？
兩人各懷心事，沉默地走着。一種微妙而緊張的氣氛在兩人之間彌漫，與周圍同學下山後的輕鬆喧鬧格格不入。
終於回到了山腳下的大巴車集合點。同學們癱坐在座位上，累並快樂着。
張小風挽起褲腿，查看膝蓋。果然，磕碰的地方已經青紫了一大片，微微腫起，看着有些駭人。
坐在他斜後方的秦微微，一眼就看到了他膝蓋上的傷。她的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是爲了救她才……
她抿了抿唇，從自己的背包裏拿出了一個小巧的、尚未開封的獨立包裝溼巾，還有一小板包裝精致的創可貼，猶豫了一下，然後伸手，輕輕碰了碰張小風的肩膀。
張小風回過頭。
秦微微將手裏的溼巾和創可貼遞過去，聲音很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持：“你的膝蓋……處理一下。”
張小風看着她手裏的東西，愣了一下。他本來覺得這點小傷沒什麼，回去揉揉就好了。但看着她那雙清澈眼眸裏不容拒絕的堅持，以及那隱約殘留的、復雜的情緒，他鬼使神差地接了過來。
“謝謝。”他低聲道。
他撕開溼巾，小心地擦拭着膝蓋上沾到的塵土，冰涼的觸感緩解了些許火辣辣的疼痛。然後，他撕開創可貼，貼在了青紫最嚴重的地方。動作有些笨拙，但很認真。
秦微微靜靜地看着他處理傷口，看着他低垂的、專注的眉眼，看着他貼創可貼時微微蹙起的樣子，記憶深處那個小男孩笨拙安慰她的樣子，似乎又清晰了一分。
她悄悄地、將手伸進外套口袋，握住了裏面那個早上沒吃完、原本打算扔掉的獨立包裝小蛋糕。
大巴車啓動，踏上歸途。夕陽西下，將天邊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色。
車子顛簸中，大多數同學都昏昏欲睡。張小風也靠在椅背上，閉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還是在假寐。
秦微微看着窗外飛逝的、籠罩在暖光中的景物，內心久久無法平靜。她再次摸了摸脖子上的圍脖，然後，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她將手從口袋裏拿出來，將那個小蛋糕，輕輕地、飛快地塞進了張小風放在腿邊的背包側袋裏——那個曾經放過她歸還的傘，和那個煎餅果子包裝紙的側袋。
做完這一切，她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重新抱緊自己的背包，也閉上了眼睛。
只是那微微顫動的睫毛，泄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
那個記憶中的小男孩，和身邊這個沉默善良的同桌，他們的身影，在她腦海中不斷交錯、重疊。
真相，仿佛隔着一層薄薄的紗，呼之欲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