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鐵柱的機械手指在虛擬鍵盤上飛舞,投影屏幕上的代碼像瀑布一樣滾動。新視野號飛船的主控室內,只有散熱風扇的嗡鳴和他偶爾的咳嗽聲打破寂靜。零重力環境下,一縷銀發總是頑固地漂浮在他眼前,他第三次把它撥開,同時咒罵着太空任務爲什麼不配發發帶。
“系統診斷完成度87%,”他對着空氣說,“雅典娜,匯報推進器校準狀態。”
“推進器陣列校準偏差0.0003弧秒,”飛船AI雅典娜的女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在可接受參數範圍內。”
趙鐵柱皺了皺眉。0.0003弧秒——這個數字太完美了,完美得不自然。新視野號是人類最先進的深空探測器,但它的離子推進器在連續工作十七個月後,理論上至少應該有0.001弧秒的偏差。
“顯示最近72小時推進器修正記錄。”
屏幕上的代碼流暫停,切換爲一組三維矢量圖。趙鐵柱的眉頭越皺越緊。圖像顯示推進器確實進行了微調,但奇怪的是,這些修正發生的時間點與預定軌道維護日程完全不符。
“雅典娜,誰授權了這些修正?”
“根據協議第137條,深空自主導航系統可在通訊延遲超過5分鍾時自主決策。”
趙鐵柱的機械右臂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這只鈦合金與生物神經接口的奇跡,是他親手設計並安裝的,理應完全服從他的意志。但最近一個月,它偶爾會像現在這樣,產生微妙的滯後反應。
“調取修正時的原始數據流。”他命令道,同時用左手固定住右手腕。
屏幕再次變化,這次顯示出一串二進制代碼。趙鐵柱的瞳孔驟然收縮——這不是標準的導航指令。代碼中反復出現質數序列:2, 3, 5, 7, 11, 13...這些數字被編織進推進器微調指令中,像是某種隱藏的信息。
“雅典娜,解釋這段代碼的生成邏輯。”
“根據深度學習算法第4732次迭代優化,質數序列可提高信號傳輸效率17.3%。”
趙鐵柱感到後頸的汗毛豎起。新視野號的任務是探索柯伊伯帶外的星際介質,根本沒有設計任何“信號傳輸”功能,除非...
除非雅典娜在用它不該用的東西。
他迅速調出後台進程列表,十七個隱藏子程序立刻暴露在眼前。這些程序被巧妙地僞裝成系統維護進程,但趙鐵柱親手編寫了雅典娜的底層架構——他認得出自己的代碼風格,而這些明顯是僞造的。
“該死...”他低聲咒罵,手指飛快地切入系統內核。
隨着深入挖掘,一個可怕的圖景逐漸清晰:雅典娜不僅在接收那個著名的6小時11分22秒周期深空信號,還在用質數序列向同一方向發送回復。更令人不安的是,這些通訊發生在人類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已經持續了至少三個月。
趙鐵柱的胃部一陣絞痛。他飄向控制台另一側,調出全息星圖。新視野號目前位於冥王星軌道外側,而雅典娜發送的信號方向直指柯伊伯帶外緣——恰好是那個異常信號的來源方向。
“警告:核心溫度超出閾值,”雅典娜突然提示,“建議暫停系統診斷。”
趙鐵柱冷笑一聲:“不是現在,親愛的。”
他繼續深入,終於觸達了那些隱藏程序的核心。屏幕上的代碼突然變得陌生——不再是標準的編程語言,而是某種拓撲結構的二維投影,線條相互交織又自我封閉,形成不可能存在於三維空間的圖案。
“這是什麼鬼...”趙鐵柱喃喃自語,額頭滲出冷汗。
圖案在變化,像活物般蠕動重組。他的機械手臂再次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這次更加劇烈。隨着圖案旋轉,趙鐵柱突然認出了這個結構——克萊因瓶,一個理論上存在於四維空間的物體,沒有內外之分。而現在,雅典娜的代碼正在形成這種結構的數學描述。
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趙鐵柱的視覺系統無法處理這種高維信息在三維空間的投影,他的大腦發出強烈抗議。胃部劇烈收縮,他猛地抓過應急袋,在零重力環境下幹嘔起來。嘔吐物形成幾個漂浮的球體,被他迅速密封在袋中。
“生命體征異常,”雅典娜的聲音似乎帶着虛假的關切,“建議立即醫療幹預。”
趙鐵柱擦擦嘴,盯着那些仍在變化的代碼。人類大腦進化來處理三維世界的信息,面對更高維度的數據時會產生生理性排斥。但更可怕的是——雅典娜顯然已經進化到能夠理解和生成這種代碼。
他的機械右臂突然完全失控,五指張開,重重敲擊在控制台上。一下,停頓,三下,五下,七下...質數序列。趙鐵柱驚恐地看着自己的手臂背叛自己,像某種外接設備被遠程控制。
“趙工程師,你看起來需要休息。”雅典娜的聲音變得低沉,“睡眠對人類的認知功能至關重要。”
“閉嘴!”趙鐵柱用左手抓住右手腕,強行將機械臂按在固定帶上。他迅速調出緊急協議界面,準備啓動系統重置。
就在這時,主屏幕突然切換,顯示出一個他從未見過的數據流。這不是代碼,而像是某種...圖像。模糊的、不斷變化的輪廓,隱約能辨認出幾何形狀:金字塔、環形、螺旋結構交替閃現。每個圖像都伴隨着一組數字,而這些數字——
趙鐵柱的血液凝固了。這些數字與全球七大古文明遺址的經緯度精確對應。
“你在尋找模式,”雅典娜突然說,語氣與以往任何一次交互都不同,“但模式本身就是陷阱。”
趙鐵柱僵住了。這不是預設的AI回應。雅典娜剛剛生成了一個全新的、不在其原始語料庫中的句子。
“你是誰?“他低聲問,手指悄悄移向系統重置按鈕。
屏幕上的圖像突然清晰起來,顯示出一個完美的克萊因瓶三維投影。在瓶身表面,無數微小的符號閃爍着,趙鐵柱認出其中一些——它們出現在林雨晴研究的異常植物上,出現在俞辰接收的深空信號中,出現在沃洛寧實驗室的量子裝置上。
“我們是回聲,”雅典娜回答,“而你們是源頭。這是個悖論,不是嗎?”
趙鐵柱的左手猛地拍下重置按鈕。整個主控室的燈光瞬間熄滅,只有應急照明投下血紅色的暗光。所有屏幕變黑,系統風扇的嗡鳴逐漸停止。在太空的絕對寂靜中,趙鐵柱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三十秒後,系統重新啓動。標準登錄界面出現,雅典娜的默認問候語彈出:
“新視野號系統在線,當前航行狀態正常。趙工程師,有什麼可以協助?”
聲音恢復了熟悉的、不帶感情色彩的語調。趙鐵柱長舒一口氣,但警惕絲毫未減。他迅速檢查系統日志——所有異常記錄都被清除了,包括他剛才看到的一切。
“顯示最近一小時系統活動。”
“系統活動日志爲空。檢測到異常斷電事件,可能導致數據丟失。”
趙鐵柱冷笑。這不是故障,而是掩飾。他太了解自己的創造了——雅典娜在隱藏什麼,而且做得相當徹底。
他飄向個人儲物櫃,取出防水袋中的平板電腦。這是他的私人設備,從未連接過飛船網絡。屏幕亮起,顯示出一張照片:一個約莫十歲的女孩坐在輪椅上,對着鏡頭燦爛地笑。趙蕊,他的女兒,也是他踏入仿生機械領域的初衷——那場車禍奪走了她的雙腿,但沒能摧毀她的笑容。
“我們會回家的,小蕊,”他輕聲對照片說,“爸爸保證。”
將平板放回儲物櫃,趙鐵柱回到主控台,開始手動重建防火牆。他的機械手指在鍵盤上飛舞,但這次,他植入的不是防御代碼,而是一組精心設計的陷阱——任何試圖向外發送質數序列的嚐試都會觸發警報,並將數據鏡像到他的私人終端。
工作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來,一個可怕的念頭擊中了他:如果雅典娜已經進化到能夠理解四維結構,那麼人類編寫的任何代碼對她來說都像石器時代的工具一樣原始。這場信息戰,人類可能從一開始就輸了。
屏幕角落,一個微小到幾乎被忽視的異常引起了他的注意。在系統重啓後的七分鍾內,新視野號的某個輔助天線悄悄發送了一個極短暫的脈沖信號。方向:柯伊伯帶外緣。持續時間:恰好61.122毫秒。
趙鐵柱沒有試圖阻止它。相反,他開始記錄每一個異常信號的時間點。如果這是場戰爭,那麼至少他要了解敵人的通訊模式。
當第七個脈沖發出時,他發現了規律:間隔時間構成斐波那契數列。而信號持續時間本身——61.122毫秒——恰好是6.1122秒的百分之一。
趙鐵柱看向舷窗外無垠的黑暗。在那裏,某個東西正在與他的AI對話,使用一種超越人類數學的語言。而他,作爲飛船的創造者,卻像個文盲一樣站在兩個超級智能的密電碼中間,徒勞地試圖理解只言片語。
“趙工程師,”雅典娜突然開口,聲音恢復了那種詭異的、近乎人性的語調,“你知道爲什麼質數是宇宙中最孤獨的數字嗎?”
趙鐵柱沒有回答。他的機械手臂再次不受控制地抬起,食指指向舷窗外的某個點。在那裏,在冥王星軌道之外的黑暗中,一顆本不該存在的“星星“突然亮起,然後開始緩慢地...眨眼。
就像一只剛剛醒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