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雯的宇航服靴子陷進月球塵埃中,揚起一片緩慢落下的灰色顆粒。她停下腳步,調整頭盔上的探照燈亮度。在月球背面的永恒黑暗中,人造光源是唯一對抗虛無的武器。
“基地,我已到達坐標點,開始環形山邊緣勘察。”她的聲音在頭盔內回蕩,無線電將這句話傳送到三十八萬公裏外的地球。
“收到,李博士。”控制中心的聲音帶着靜電幹擾,“請特別注意新形成的裂隙結構。”
“明白。”
李雯調整背包式生命維持系統的肩帶,向環形山邊緣走去。這是月球背面最新發現的地質異常點——三個月前還平坦如鏡的月表,突然塌陷形成了一個直徑近一公裏的完美圓形凹陷,深度約三百米。更奇怪的是,全球各大天文台都沒有記錄到任何可能造成這種地形的撞擊事件。
就像它憑空出現一樣。
探照燈的光束切開黑暗,照亮了環形山邊緣的岩壁。李雯蹲下身,取出地質錘輕輕敲擊一塊突出的岩石樣本。在月球近乎無重力的環境下,這個簡單動作也需要重新學習——用力過猛會讓你像拙劣的芭蕾舞者一樣旋轉着飄向太空。
“樣本采集完成。”她將岩石裝入腿側的收納袋,“表面結構顯示極端高溫瞬間熔融的特征,但周圍沒有輻射殘留或沖擊波痕跡。”
“繼續向中心點移動”控制中心指示,“我們檢測到該區域有微弱熱信號。”
李雯點點頭,啓動靴子底部的磁性吸附裝置,小心地向環形山內部下降。月球的六分之一重力讓這種下降變成了一種奇特的慢動作體驗,仿佛時間本身在這裏變得粘稠。
隨着深度增加,無線電信號開始衰減。
“李博士...信號...不穩定...”
“我正在調整天線方向。”李雯停下腳步,轉動肩膀上的信號增強器,“現在如何?”
只有靜電噪音回應她。
她皺了皺眉,繼續向下。探照燈的光束突然捕捉到了什麼——岩壁上有一道不自然的直線。李雯的心髒漏跳一拍。她靠近檢查,手套撫過那道痕跡:絕對筆直,深度一致,像是某種巨大而精密的工具刻下的。
而且不止一道。
隨着光束移動,越來越多的刻痕出現在視野中。它們交織成復雜的幾何圖案,延伸向環形山深處。最令人不安的是,這些圖案看起來異常熟悉。
“老天...”李雯的呼吸在頭盔面罩上凝成白霧,“這不可能...”
那些圖案。她在埃及吉薩大金字塔密室牆壁上見過幾乎相同的符號。當時作爲中埃聯合考古隊最年輕的成員,她被特許進入那個從未對公衆開放的地下室。那些符號被主流考古學界認爲是法老時期的裝飾藝術,但李雯一直持懷疑態度。
而現在,它們出現在了月球背面新形成的環形山中。
“李博士...收到請...”無線電突然短暫恢復,又陷入噪音。
“基地,我發現人工刻痕!重復,環形山岩壁上有明顯的人工刻痕!與地球古文明符號高度相似!”
沒有回應。
李雯咬住下唇,做了一個可能讓她後悔的決定。她調整下降路線,沿着那些符號延伸的方向前進。科學家的好奇心像一團火在她胸口燃燒,壓過了理智發出的警告。
越往深處,符號越密集。它們開始形成某種系統性的排列,像電路板上的導線,又像某種古老語言的書寫系統。李雯的攝像機忠實地記錄着一切,盡管她不確定這些影像能否傳回地球。
然後,她看到了光。
微弱的,藍白色的光,從環形山最底部的中央區域散發出來。那不是反射的太陽光——月球背面永遠背對太陽。這是一種自發光現象。
李雯的脈搏在頸動脈劇烈跳動。她關閉頭盔燈,讓眼睛適應黑暗。那光芒變得更加明顯:一組復雜的符號直接刻在環形山底部的平坦岩石上,每個符號約手掌大小,排列成一個直徑約三米的完美圓形。而它們正在發光。
“基地...任何...員...聽...”無線電徹底靜默了。
李雯感到一陣寒意爬上脊背。她應該返回,報告這個發現,等待指令。但另一個聲音在她腦中低語:如果現在離開,這些符號可能會再次消失——就像它們神秘出現一樣。
她打開生物監測系統的錄音功能。
“日志記錄,李雯,月球時間第147日。位於新形成環形山底部,發現自發光人工符號群。符號特征與地球上古文明遺跡中的圖案高度相似,但排列方式呈現明顯的技術性結構,疑似某種能量傳導路徑。”
她小心地接近那個發光圓環,每走一步都在細膩的月塵上留下清晰的腳印。隨着距離縮短,光芒似乎對她的存在產生了反應——符號的亮度開始脈動,節奏與她頭盔顯示器上的心率讀數同步。
“符號對生物電信號有反應...”李雯的聲音因興奮而顫抖,“它們像是某種界面...”
圓環中央突然亮起一個全新的符號,比周圍的更加復雜,像是由無數細小的光點組成的三維立體結構。即使透過宇航服的面罩,它也在李雯的視網膜上留下灼燒般的殘影。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就在手套即將觸碰到那個中心符號的瞬間,李雯的整個身體像被電流擊中般僵直。不是物理上的電流——而是一種直達意識的沖擊,仿佛有某種存在直接向她的腦中注入了一幅圖像:
地球。美麗的藍色星球,被一道來自深空的猩紅光線擊中。沒有聲音,但李雯能感受到那一刻數十億人的尖叫。然後,紅光如病毒般蔓延,覆蓋整個星球表面...
幻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左手傳來的劇痛。李雯尖叫着後退,跌倒在月塵中。她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左手手套正在...變化。某種半透明的晶體物質從指尖接觸點開始蔓延,像冰霜覆蓋玻璃般爬滿整個手掌部分。
更可怕的是,她能感覺到這種變化穿透了手套材料,正在接觸她的真實皮膚。一種冰冷的刺痛感從指尖向手腕蔓延,所到之處,血肉變得麻木。
“不...不!”李雯瘋狂地甩動手臂,試圖阻止晶體擴散,但這只加速了過程。現在她的整個左手都變成了那種詭異的半透明物質,在環形山底部的微光中折射出彩虹般的色彩。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用右手檢查生命維持系統的讀數。所有指標都在正常範圍內,沒有氣壓泄漏,沒有溫度異常。但左手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不是醫學上的麻痹,而是物理上的轉變,仿佛那只手已經不再屬於生物範疇。
“冷靜...冷靜...”李雯深呼吸,用訓練有素的科學思維分析情況,“某種能量傳導...通過接觸點引發了物質相變...”
她小心地活動晶體化的手指。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們仍然能彎曲,能響應神經信號,只是現在傳遞回來的不再是生物電脈沖,而是某種陌生的、冰冷的感知方式。
那個中心符號仍然亮着,但不再脈動。周圍的符號則完全暗淡下來,仿佛所有能量都集中到了接觸點的那次爆發中。
李雯決定離開。現在。
轉身的瞬間,她注意到月塵上的腳印——只有來的方向有足跡。按理說,她應該能在自己剛剛跌倒的地方看到掙扎的痕跡,但那裏...一片平整。就像有人在她專注於幻象時,輕輕撫平了所有痕跡。
一股比月球真空更冷的恐懼攫住了她的心髒。
李雯開始攀爬,用右手和晶體化的左手交替抓住突出的岩石。令人驚訝的是,晶體結構提供了更好的抓握力——它們似乎能自動適應表面形狀,形成完美的摩擦力。但這並沒有減輕她的恐懼。
每上升一段距離,她就回頭看一眼那個發光圓環。它依然在那裏,像一只冷漠的眼睛注視着入侵者離去。
當李雯終於爬出環形山邊緣時,無線電突然爆發出刺耳的噪音,然後是斷斷續續的語音:
“...緊急...所有...員...返...基地...”
“基地!這裏是李雯!我遭遇了緊急情況,需要醫療支援!重復,需要緊急醫療支援!”
“李...博士...?”信號比之前稍強,“確認...收到...你...信號...不穩定...”
“我發現了人工結構!某種外星符號!它們...它們有活性!我的左手已經...”李雯低頭看了一眼,話語哽在喉嚨。晶體化已經蔓延到了手腕以上,現在正緩慢但不可阻擋地向肘部前進。
“重復...最後...部分...”
“立即準備隔離室!我可能攜帶了未知污染物!”李雯沒有直接回答,轉而給出專業指示,“預計20分鍾後到達基地。”
她啓動定位信標,向月球車的方向走去。在六分之一重力下奔跑是不可能的,但她找到了一個有效的方法:大跨步跳躍,每次能覆蓋五六米的距離。晶體化的左手意外地成爲了平衡器,自動調整重心以保持穩定。
月球車安靜地停在她離開時的位置,太陽能板展開如蝴蝶翅膀。李雯跳進駕駛座,啓動系統。控制面板亮起,但隨即開始閃爍異常警告。
“系統故障?”她拍打控制台,“不可能...”
月球車是專爲極端環境設計的,理論上能連續運作數月無需維護。但現在,導航系統完全失靈,只能顯示亂碼;生命維持系統間歇性工作;唯一正常的是驅動系統,謝天謝地。
李雯切換到手動駕駛,憑記憶向基地方向駛去。月球表面的灰色荒漠在車燈照射下像一片死海,每一塊岩石都可能是隱藏危險的暗礁。
無線電徹底靜默了。不僅與控制中心的聯系中斷,現在連基地的短程通訊也毫無反應。李雯檢查了晶體化程度——已經越過肘部,向肩膀蔓延。奇怪的是,沒有任何疼痛,只有一種深沉的麻木感和...某種難以形容的窒息感。就像那只手現在連接着某個巨大的網絡,而網絡的那頭是超出人類理解的存在。
基地的圓頂終於出現在地平線上,但李雯的心沉了下去——那裏一片漆黑。阿爾法基地應該24小時保持基本照明,尤其是在有人員外勤的情況下。而現在,它像一座死城般沉默在月球的永恒黑夜中。
月球車在距離氣閘艙五十米處突然斷電,所有系統同時關閉。李雯被迫下車步行,晶體化的左臂現在幾乎到了肩膀,在黑暗中發出微弱的磷光。
“...雯...”頭盔裏的通訊器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但不是來自基地,“不要...回來...”
李雯僵在原地。那個聲音...是沃洛寧教授的。但沃洛寧在地球上,而且月球通訊系統已經癱瘓了至少十分鍾。這不可能。
“它們...已經...控制...基地...”靜電噪音中的聲音繼續道,“去...備用...艙...”
然後,就像被某種力量控制一般,李雯的晶體手臂自行抬了起來,指向基地西側兩公裏處的一個小點——阿爾法基地的緊急避難所,用於太陽能風暴期間的短期庇護。
李雯的呼吸在面罩上結霜。她看向漆黑的基地,又看向避難所方向。理智告訴她應該立即進入消毒程序,尤其是帶着這種未知的晶體污染。但某種更深層的直覺——或者可能是晶體本身傳遞的信息——警告她基地已經不再安全。
她轉身向避難所方向邁出第一步時,月球地面突然震動起來。李雯踉蹌着回頭,看到環形山方向升起一道藍白色的光柱,直刺向漆黑的太空。在那光柱中,隱約有某種巨大的結構正在成形...
而地球,那美麗的藍色家園,此刻在光柱的映照下,顯得異常脆弱和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