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蓋上那張畫着鮮紅叉號的截圖,像一塊被淚水浸透的烙鐵,灼燙着夏川音鳴的皮膚,也灼燙着她的心。嗚咽聲在燈火通明的玄關裏低回盤旋,最終化爲無聲的顫抖。淚水流幹了,只剩下一種劫後餘生般的虛脫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甸甸的空白。
鬆田陣平沒有追問。
沒有威脅。
沒有嘲笑她的狼狽。
他用一張被“毀掉”的截圖和一句粗暴的承諾,將那個足以讓她窒息的秘密,連同她暴露的恐懼,一並封存、掩埋。
【已刪除。僅此一份。爛肚子裏。】
那行潦草卻重若千斤的字跡,一遍遍在她腦海裏回放。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溫情的安慰,只有一種近乎蠻橫的、屬於鬆田陣平式的直接和……保護?
這個認知帶來的沖擊,遠比昨夜的口琴聲更加強烈。它像一把沉重的鑰匙,狠狠插進了她由恐懼構築的、層層封閉的心門鎖芯。鎖舌在巨大的力量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一道前所未有的縫隙,被強行撬開。
她抬起頭,淚痕幹涸的臉上帶着茫然。目光緩緩掃過這棟被她經營得如同堡壘的房子——永遠亮如白晝的燈光,厚重的、常年緊閉的窗簾,還有……玄關大門內側,那幾道她親手安裝的、冰冷堅固的防盜鏈。
那些鏈子,是她隔絕外界、保護自己的最後防線。每一道鎖扣,都凝聚着她對人群、對目光、對一切可能傷害的極致恐懼。它們是她安全的象征,也是她畫地爲牢的枷鎖。
夏川音鳴的視線,最終定格在那幾道泛着金屬冷光的防盜鏈上。
一種極其微弱、卻前所未有的沖動,如同冰層下悄然涌動的暖流,在她死寂的心湖裏升起。很微弱,很遲疑,帶着巨大的風險,卻異常堅定。
她扶着牆壁,慢慢站起身。雙腿還有些發軟,但她強迫自己站穩。她走到門前,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涼的金屬鏈扣。
恐懼感瞬間如影隨形,心髒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她仿佛看到門外站着無數窺伺的眼睛,無數張開的、想要將她拖入深淵的手。安裝這些鏈子時的每一個惶恐不安的念頭,此刻都無比清晰地回響起來。
不行!太危險了!
你會暴露的!
他們會傷害你!
社恐的本能警報在腦海裏尖銳嘶鳴。
但這一次,另一個聲音,一個微弱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壓過了警報。
他知道了。他看到了你最不堪的樣子。
他沒有傷害你。
他……守住了秘密。
鬆田陣平那張定格在監控畫面裏、被畫上紅叉的臉,和他最後那句粗暴的承諾,像一道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屏障,暫時隔開了門外那些臆想中的洪水猛獸。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手指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指尖帶着細微的顫抖。她不再猶豫,開始動作。
“咔噠。”
第一道最粗的U型防盜鏈被解開,沉重的鏈條滑落,發出沉悶的聲響。
“咔噠。”
第二道橫向的加固鏈被取下。
“咔噠……咔噠……”
第三道,第四道……
每解開一道鎖扣,她的心就跟着劇烈地跳動一次,仿佛在剝離一層與生俱來的盔甲。巨大的不安和暴露感如同冰冷的潮水,隨着鏈子的減少而步步緊逼。當最後一道也是最細小的防盜鏈從門框的鎖扣上滑落時,夏川音鳴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
她看着光禿禿、只剩下主鎖的門內側,感覺前所未有的脆弱和赤裸。仿佛失去了所有屏障,直接暴露在未知的風暴之下。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門外街道上偶爾駛過的汽車聲,那聲音以前都被厚重的門板和層層鏈條隔絕得模糊不清。
恐懼依舊盤踞在心頭,冰冷而沉重。但在這片恐懼的凍土之上,一種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配嚐試,如同初生的嫩芽,帶着顫巍巍的勇氣,破土而出。
她沒有立刻開門。
她只是後退了一步,站在玄關中央,靜靜地看着這扇不再被額外鎖鏈禁錮的大門。燈光下,她的身影顯得有些單薄,卻不再像以前那樣,緊緊貼着牆壁尋求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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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校宿舍,鬆田陣平的房間。
他靠在床頭,墨鏡放在一邊,眉頭微鎖,指間夾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煙。煙霧繚繞中,他的目光有些放空,焦點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
腦海裏反復回放着傍晚監控室裏的畫面:口罩扯落的瞬間,那雙星河般驚惶的粉藍色眼眸;她像受驚的鳥兒瘋狂逃離的背影;窗台上那盒帶着溫度的櫻花酥和失而復得的徽章;還有……他塞進門縫的那張畫着紅叉的截圖。
煩躁感依舊存在。他鬆田陣平什麼時候幹過這種偷偷摸摸塞紙條的事?簡直像個毛頭小子!但他更煩躁的是,他知道自己惹上了一個大麻煩——一個秘密,一個脆弱到一碰即碎、卻又擁有驚人音樂才華的靈魂。
他掐滅煙頭,起身走到窗邊。對面那棟房子依舊燈火通明,亮得有些刺眼。窗簾……似乎沒有完全拉嚴實?他記得之前總是拉得密不透風。
就在這時,對面一樓玄關的窗戶,燈光似乎晃動了一下。
鬆田陣平的眼神瞬間銳利起來。他推開了自己這邊的窗戶,夜風涌入,吹散了些許煙味。他凝神望去。
對面玄關巨大的落地窗(之前總是被窗簾擋着)此刻清晰地映出室內的景象。燈光雪亮。一個穿着淺色家居服的纖細身影,正背對着窗戶,站在玄關中央。
是夏川音鳴。
她的長發隨意地攏着,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頸。她微微仰着頭,似乎在看着……大門的方向?
鬆田陣平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緊緊鎖定着那個身影。她在看什麼?她……還好嗎?收到那張截圖後,她是更害怕了,還是……?
下一秒,他看到了讓他瞳孔微縮的景象。
夏川音鳴緩緩地抬起了手臂。燈光下,她的手臂纖細得不可思議。她的手指,指向了玄關大門內側的方向——那裏原本應該掛着層層疊疊的防盜鏈。
然後,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將抬起的手臂,向身體兩側,水平地打開。
那是一個極其簡單,甚至有些笨拙的動作。像鳥兒第一次嚐試張開被束縛已久的翅膀。沒有任何言語,沒有任何表情(他只能看到背影),但在這個特定的情境下,這個無聲的動作卻充滿了令人心悸的象征意義。
她在展示。
她在無聲地宣告:
看。
鏈子。
我拆掉了。
鬆田陣平站在窗邊,夜風吹拂着他額前的碎發。他看着對面燈光下那個張開手臂、如同卸下部分枷鎖的纖細背影,心底翻涌的煩躁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撫平了。
震驚。
了然。
一絲難以言喻的……震動。
他明白了。那張截圖,那句承諾,他粗暴的保護姿態,似乎真的……撬動了什麼。
她接收到了。
並且,用她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無聲地,回應了。
沒有歡呼,沒有雀躍,只有那個在燈光下安靜張開的、如同雛鳥試翼般的動作。充滿了試探,充滿了不安,卻也充滿了……一種孤注一擲的、源自脆弱本身的勇氣。
鬆田陣平靠在窗框上,墨鏡後的目光深沉地凝視着對面。嘴角,在無人看見的陰影裏,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夜風穿過兩棟房子之間的街道,帶着初夏微醺的氣息。燈火通明的堡壘裏,一個女孩無聲地張開手臂,卸下了部分枷鎖。警校宿舍的窗邊,一個男人沉默地注視,墨鏡後的目光裏,翻涌着復雜難辨的情緒,但那份沉甸甸的、守護秘密的責任感,卻悄然變得更加清晰和堅定。
一場無聲的蛻變與一場沉默的守望,在這寂靜的深夜裏,隔着燈火與黑暗,悄然達成了一種奇異的默契。恐懼的堅冰並未消融,但冰層之下,暗流涌動,已有新的航道在悄然開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