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拉薩後,舒幡整個人的狀態都好了許多。
九月的拉薩,天空湛藍,陽光曬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不灼人。
那塊被她命名爲“小藍”的綠鬆石原石,正躺在她運動褲的拉鏈口袋裏,緊貼着大腿皮膚,持續滋養着她的身體。
過程雖然緩慢,但力量的增長,讓她對周圍環境的感知也變得更加敏銳。
她現在能一口氣從布達拉宮腳下爬到白宮頂,只是微微喘氣,而不是剛來時那樣,走幾步就頭暈眼花。
她的聽覺也變得靈敏,能清晰地分辨出大昭寺廣場上遊客的驚嘆、信徒的誦經和遠處小販的吆喝,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不再是混雜的噪音,反而充滿了生機。
傍晚時分,夕陽將天邊的雲彩染成橘紅色,布達拉宮的輪廓被映成了金色。
舒幡再次來到了自家祖宅附近。
夜色降臨,籠罩了整個拉薩城。
她步履輕盈,悄無聲息地繞着那座被格桑多吉霸占的巨大院落走了一圈。
高大的院牆在月光下投出陰影,將牆外的小巷切割得明暗交錯。朱漆大門緊鎖着,門上的銅環在夜風中紋絲不動,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嚴。
她悄無聲息地貼着冰冷的夯土牆壁移動。
她的手指拂過粗糙的牆面,感受着每一塊磚石的質感,評估着牆頭的高度、可能的翻越點,以及周圍小巷的布局和逃生路線。
耳朵貼在牆上,院子裏的聲音被放大,清晰地傳入耳中。
格桑多吉的咳嗽聲中氣十足,是常年吸煙的濃重痰音,充滿了令人不悅的濁氣。
還能聞到從院內飄出的藏香味,不是達瓦診所裏那種醇和寧神的藥香,而是一種混着化學香精的廉價味道,甜得發膩,熏得人頭疼。
她的異能感知到,主屋的方向,有什麼東西正擾動着氣場,那是一種黏稠、污濁的能量,充滿了貪婪和占有的欲望。
硬闖肯定不行。
格桑多吉在這裏經營多年,根深蒂固,院子裏不知道養了多少看家護院的人,甚至可能還有幾條藏獒。
戰鬥是最後的手段,用最小的代價達到目的,才是生存的智慧。
她腦中飛快地盤算着各種方案。
一個名字浮現在心頭。
阿沛·達瓦。
第二天一早,陽光正好。
舒幡特意換上了一件幹淨的白色T恤和一條牛仔褲,長發扎成一個利落的馬尾,一身打扮,就是個來西藏旅行的清純女大學生模樣。
她提着母親林婉清特意準備的一小布袋風幹犛牛肉,以請教藏藥知識、並感謝他帶自己出遊爲名,又一次來到了達瓦的診所。
診所的木門虛掩着,她輕輕一推,一股由上百種草藥混合而成的奇特香氣便撲面而來,那味道復雜而醇厚,非但不刺鼻,反而聞之令人心安。
達瓦正坐在那張古樸的木桌後,爲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看診。
他穿着一件素淨的白色藏式襯衫,身形修長清雋。他微微俯身,耐心傾聽着老婆婆絮絮叨叨的講述,時不時用藏語安撫幾句。
陽光透過窗櫺,在他濃密的睫毛上投下陰影。
舒幡沒有出聲打擾,踮起腳尖,安靜地坐到一旁的長凳上,好奇地打量着這個小小的空間。
牆上掛着幾幅古舊泛黃的藏醫唐卡,上面用礦物顏料描繪着人體經絡和各種藥草的形態,線條繁復而精準。
身後的巨大藥櫃上,擺滿了貼着藏文標籤的瓶瓶罐罐,一切都井井有條。
等送走了老婆婆,看着老人家千恩萬謝地離開,達瓦才轉過身,看到坐在角落裏的舒幡,有些驚訝,隨即溫和地笑了起來。
“舒幡卓瑪,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出聲,讓你久等了。”
他的聲音清朗,洗去了人心的浮躁。
他起身,爲她倒了一杯冒着熱氣的草藥茶,清冽的香氣立刻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兩人在小木桌旁相對而坐。
“你太客氣了,‘咕嘰咕嘰’(謝謝),還帶東西來。”達瓦看着桌上那袋包裝樸素的犛牛肉幹,笑了起來。
“我媽的一點心意,”舒幡俏皮地眨了眨眼,露出兩顆小小的梨渦,“她說我臉皮太厚,總來麻煩你這位大帥哥,再不表示一下,怕你下次見我就要繞道走了。”
達瓦被她逗得輕笑出聲,肩膀微微聳動:“伯母太客氣了。不過,我確實不會繞道走,因爲我還想嚐嚐伯母做的其他好吃的。”
他這難得的幽默讓舒幡也笑了起來。
“沒問題!”舒幡拍着胸脯保證,“只要你不嫌棄,我媽能給你做一桌滿漢全席……的家常菜版本。”
兩人隨意聊了會兒高原反應的調理方法,舒幡捧着溫熱的茶杯,狀似無意地嘆了口氣,垂下了長長的睫毛。
“達瓦,我家的那座老宅子,你知道嗎?就是我爺爺拉定·穆青留下的那個。”
達瓦添茶的動作頓了一下,茶水從壺嘴傾出。
他放下茶壺,點了點頭:“當然知道,拉定家的祖宅,在我們這一片很有名。我小時候,還常聽家裏的老人們說起你爺爺當年的事跡,說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現在……”舒幡的聲音低了下去,透出幾分委屈和無助,“被一個叫格桑多吉的遠房親戚占着,不肯還給我們。”
達瓦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臉上溫和的笑意消失了。
“格桑多吉?我聽說過這個人,在八廓街做些倒買倒賣的投機生意,風評不太好。他有什麼理由不還?”
“他說我們家離開拉薩太久了,按照什麼傳統,房子早就不是我們的了。”舒幡輕輕攪動着茶杯裏的倒影,聲音裏透着迷茫,“還說……要我們拿出證據,證明我爸就是拉定·穆青的兒子。我爸都快五十歲了,上哪兒找這種證據去……”
“這簡直是強詞奪理!”達瓦一拍桌子,聲音裏帶上了怒意。
桌上的茶杯都跳了一下,茶水濺出幾滴。
舒幡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反應嚇了一跳,心裏卻在暗笑:上鉤了,帥哥。
達瓦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耳根微微泛紅:“抱歉,我……我只是覺得他太過分了。血脈傳承,哪裏是他說不算就不算的!”
“是啊。”舒幡抬起頭,聲音放軟,帶着鼻音,聽起來委屈極了,“我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爸那個人,你不知道,他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遇到這種事就只會唉聲嘆氣,我媽急得嘴上都起泡了。”
她停頓了一下,才輕聲開口:“我就在想,我們家這種有年頭的老宅子,也算是拉薩城的一部分了吧?如果被不相幹的人住着,萬一他不懂得愛惜,把裏面的老東西、老壁畫都給損壞了,那多可惜啊。拉薩……有沒有什麼機構會管這種事呢?比如,文物保護之類的?”
達瓦眉間的怒氣散去,他食指在桌上輕輕敲了敲,片刻後,他抬起頭。
“有。”他肯定地回答,“拉薩市裏有專門的古建築保護部門。而且,對於你家這種有歷史的貴族祖宅,‘拉薩藏戲團’裏的一些老藝人,還有幾位德高望重的家族長老,他們的話語權很重。格桑多吉這種人,最怕的就是這些受人尊敬、又講規矩的老人家。”
舒幡緊鎖的眉頭一下舒展開了,臉上露出笑容。
“是嗎?那我就放心了。”她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太好了!我還以爲在這裏遇到無賴,就只能比他更無賴呢!比如半夜偷偷往他院子裏扔死老鼠什麼的。”
達瓦被她這番話逗得笑出聲,連連擺手:“卓瑪,卓瑪,你可千萬別這麼做。對付這種人,要用智慧,不能用老鼠。”
“知道了,聽你的,用智慧。”舒幡調皮地沖他眨眨眼,站起身,“那我先回去了,不打擾你看診了。今天真是太謝謝你了,達瓦醫生,你真是我們家的大恩人!”
她說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達瓦連忙起身扶她,指尖不經意地觸碰到她的手臂,溫熱的觸感讓兩人都微微一怔,又迅速分開。
“舉手之勞,”達瓦的臉頰有些發燙,聲音依舊溫和,“有任何需要,隨時可以來找我。”
過了三天,舒幡的母親林婉清就從沖賽康市場帶回來了消息。
她一回來,就神秘兮兮地把舒幡拉到房間裏,關上門,壓低了聲音,臉上是抑制不住的興奮。
“幡幡,你猜我今天在市場上聽到了什麼?”
“什麼?”舒幡正在研究一塊剛買回來的礦石,頭也不抬地問。
“街坊們都在說,昨天下午,有兩位白胡子長得能拖到胸口的老人家,還跟着一個穿幹部服的年輕人,去了格桑多吉那裏!”林婉清說得眉飛色舞。
“據說那兩位老人家,一個是以前噶廈政府官員的後代,在老貴族圈子裏德高望重;另一個是藏戲團裏的老藝人,國寶級的那種,在拉薩城裏誰不給幾分面子!他們進去沒多久就出來了,也沒吵也沒罵,安安靜靜的。”
林婉清頓了頓,賣了個關子,才繼續:“可有人看到,格桑多吉送他們出門的時候,那臉啊,白得跟牆灰一樣,一點血色都沒有!腰都快彎到地上了!”
那天之後,一直霸道蠻橫的格桑多吉,突然就沒了動靜。
他看守院子看得更緊了,大門整日緊閉,但臉上那股志在必得的傲慢卻不見了。
舒幡知道,事情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