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停電了。"蘇婉的聲音從醬菜壇那邊傳來，帶着花椒水的麻香。
林默摸黑找火柴的時候，聽見玻璃罐碰撞的輕響。蘇婉在收拾糖醋蒜，今天特意多放了冰糖，說要給萌萌當零嘴。
火柴擦着的瞬間，橘紅色的火苗竄起，照亮了八仙桌上的銅制燭台。這是林建軍生前淘的，底座刻着纏枝蓮紋，插着的白蠟燭已經燒了半截，蠟油順着蓮紋往下淌，像串凝固的眼淚。
"媽，我去張嬸家借煤油燈！"少年林默的聲音撞在牆壁上，帶着青春期特有的莽撞。帆布書包從椅背上滑落，鐵皮文具盒在青磚地上滾出老遠，停在那只修好的黃銅懷表旁邊——表蓋內側的照片在燭光裏若隱若現，年輕的蘇婉抱着襁褓中的嬰兒，笑得眉眼彎彎。
林默的手指在懷表上輕輕摩挲，表殼的溫度比白日裏低了些，卻依然帶着蘇婉圍裙口袋的暖意。他想起下午幫蘇婉醃新醬菜時，她往壇裏撒鹽的動作，每勺都稱得格外準，說"少了會壞，多了發苦"，原來生活的鹹淡，她早就摸得清清楚楚。
"別跑遠了。"蘇婉的聲音裹着火柴的硫磺味，她從樟木箱底翻出個鐵皮盒，鎖扣生鏽的"咯吱"聲裏，露出半盒包裝褪色的煙花，"建軍以前總說，停電的夜晚最適合放煙花。"
林默的呼吸驟然停滯。燭光在鐵皮盒上投下晃動的光斑，照亮了煙花包裝上的生產日期——1985年，和父母結婚的年份一樣。他想起穿越前母親臨終前的錄音，那些混沌的呢喃裏，反復出現的"半朵煙花"像把鑰匙，此刻終於找到了對應的鎖孔。
"這是……"少年林默抱着煤油燈回來時，燈罩的玻璃上還沾着片白菜葉，是萌萌幫他擦燈時蹭的。他的目光落在鐵皮盒裏的煙花上，指尖的煤油味混着醬菜的鹹香，像種奇異的調和劑，"爸留下來的？"
蘇婉的手指在煙花引信上輕輕碰了碰，像在撫摸什麼易碎的寶貝。她往煤油燈裏添了勺燈油，燈芯爆出的火苗突然亮了些。"你爸總說，要補我一場完整的煙花。"她的聲音很輕，卻帶着穿透黑暗的力量，"結婚那年只放了半盒，他說等你出生，要放一整夜。"
林默的心髒瞬間疼得發緊。他想起母親晚年在療養院的樣子，護士給他看一段監控錄像：阿爾茨海默症晚期的蘇婉，對着窗外的煙花喃喃自語，手裏攥着半截燒黑的引信，說"建軍，半朵就夠了"。那時他正對着設計圖皺眉頭，連頭都沒抬。
"去院子裏放吧。"林默的聲音有些發顫，他抓起鐵皮盒的動作太急，指腹被盒蓋的鏽跡硌出淡淡的紅。巷口傳來張嬸的咳嗽聲，混着遠處發電機的轟鳴，像支不成調的夜曲，"張嬸說，今晚整條胡同都停電，正好讓街坊們熱鬧熱鬧。"
蘇婉往煤油燈裏又添了些燈油，她又往少年林默手裏塞了盒火柴。"阿默來點火，你爸總說，男孩子要敢點煙花才叫長大。"
少年林默的手指在火柴盒上來回摩挲。當他劃着火柴的瞬間，林默想起十八歲那年，母親也是這樣看着他點燃生日蠟燭，燭淚滴在蛋糕上，像她沒說出口的牽掛，他卻嫌她囉嗦，沒看見她轉身時發紅的眼眶。
煙花竄上夜空的刹那，整個胡同都亮了。明黃色的光在黑暗裏炸開，像朵突然綻放的向日葵，花瓣還沒完全舒展就被夜風撕碎，化作漫天星火墜落。蘇婉的藍布工裝在火光裏泛着奇異的橙紅色，她的手緊緊攥着林默和少年林默的手，掌心的溫度傳過來溫暖了林默愧疚的心。
"你爸總說要補我一場完整的。"蘇婉的聲音混着煙花的脆響，"唉，那年在工地，他托人帶回來的除了懷表，還有這半盒煙花，說等工程結束就回家。"她的手指在林默的手腕上輕輕捏了捏，那裏還留着懷表鏈的壓痕，"結果……就成了這樣。"
第二朵煙花升空時，林默的視線突然模糊了。他看見煙花在蘇婉的瞳孔裏炸開，映出的半朵光斑像母親晚年病房裏的點滴瓶，透明的液體裏，也有這樣細碎的晃動。他想起母親臨終前，他握着她枯瘦的手，那雙手曾經那麼有力，能扛起沉重的醬菜壇，能織出溫暖的毛衣，最後卻連握緊他的力氣都沒有。
"半朵也很好。"少年林默的聲音帶着哭腔，卻透着種超出年齡的沉穩。他往蘇婉手裏塞了根未點燃的煙花，"等我考上重點高中，用獎學金買一整箱煙花，給媽補一場完整的。"
蘇婉的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林默的手背上，滾燙的。她沒說話，只是把兩個林默的手抓得更緊，煙花的光芒在他們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林默突然明白，母親臨終前的"半朵煙花"從來不是遺憾，而是種圓滿——那些未完成的約定，早已化作歲月裏的醬菜香，化作少年發顫的肩膀，化作此刻掌心相貼的溫度。
最後一朵煙花升空時，林默看見了父親的影子。在煙花炸開的光暈裏，穿軍裝的年輕男人正往蘇婉手裏塞煙花，笑容在火光裏格外清晰。他想起懷表內側的刻字，1985.6.18，原來那不只是結婚紀念日，還是父親承諾要補一場完整煙花的日子。蘇婉突然說："建軍說，煙花最美的時候不是綻放，是墜落時拖着的光尾，像流星一樣。"她趕快鬆開兩個林默的手說，"快，快，許願。"
兩個林默趕快學着蘇婉的樣子，心裏默默祝福着媽媽身體康健，他想起母親晚年，心裏裏的愧疚又一次加深。想着媽媽總是對着空醬菜壇叨咕。那時他沒有認真聽，此刻看着少年林默，突然明白有些記憶，從來不會真正消失。
"雜貨鋪的招牌，我想加朵向日葵。"林默的聲音混着發電機的嗡鳴，卻異常清晰。他看着蘇婉往煤油燈裏添最後一勺油，燈芯的火苗在玻璃罩裏輕輕跳動，"您說的，要朝着光生長。"
林默看着轉身去收拾鐵皮盒的媽媽，藍布工裝的後襟沾着片煙花的紙屑。才品味到媽媽的堅韌，隱忍。
發電機的光芒漫進院子時，張嬸扶着牆根站在門口，帕子捂着嘴還在咳嗽，眼裏卻閃着淚光。"婉妹子家的煙花，比過年時的還亮。"她往蘇婉手裏塞了個粗瓷碗，裏面盛着剛熬好的姜湯，熱氣騰騰的，"快喝點暖暖身子，我家萌萌說，明天要學婉姨醃醬菜。"
林默的手指在懷表上輕輕擰了擰，齒輪轉動的"咔嗒"聲裏，指針正慢慢走向午夜。
巷口的路燈徹底亮起來時，蘇婉開始收拾散落的煙花筒。少年林默幫着撿碎片，動作比白日裏穩了許多，帆布褲的膝蓋處磨出的白痕在燈光下格外顯眼。林默看着他們母子倆的身影，"阿默，要替我好好愛媽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