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
死一般的寂靜。
鎮撫司靜思閣內,燭火搖曳,將陳凡的身影在牆壁上投射出一個巨大而扭曲的輪廓。他就那樣僵立在桌前,仿佛一尊被瞬間石化的雕像,唯有那雙瞳孔,劇烈地收縮成了兩個危險的針尖。
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份展開的血書拓本上。
那猩紅的字跡,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仿佛帶着書寫者臨死前的怨毒與不甘。然而,這一切的觸目驚心,都比不上落款處那三個字帶給陳凡的沖擊。
蘇、文、淵!
其後,是一個清晰無比的血指印。
這個名字,如同一道九天之上劈落的驚雷,在他腦海中轟然炸響,將他之前所有的冷靜、所有的算計、所有的從容,盡數劈得粉碎!
怎麼可能?!
這怎麼可能!
蘇文淵,他的嶽父,蘇沐清的父親。一個因這樁科場舞弊案而被罷官去職,從天子門生淪爲一介白衣,鬱鬱不得志的清流文士。他是這樁舊案中最無辜、最直接的受害者之一,他的女兒也因此被迫嫁給自己這個聲名狼藉的“病秧子”沖喜。
可現在,這份由主犯趙謙留下的,本該攀咬幕後黑手的“血書”上,署名的罪人,竟然變成了他!
這已經不是栽贓陷害了,這是顛倒黑白,指鹿爲馬!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順着他的脊椎瘋狂向上攀爬,瞬間席卷了四肢百骸。他感覺自己仿佛墜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冰窟,周圍是無盡的黑暗與冰冷,一張由謊言與陰謀編織的巨網,正從四面八方,悄無聲息地向他收攏。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
明白了爲何陸玄會將這份拓本交給他。
這不是什麼“機會”,這是一個更深、更毒的陷阱!一個誅心之計!
對方就是要讓他看到,讓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掙扎都是徒勞的。他以爲自己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可當他奮力拉扯,卻發現這根稻草的另一端,捆綁的卻是他最親近的人!
這是要讓他陷入自我懷疑,讓他與蘇家反目成仇,讓他從內部開始崩潰瓦解!
好狠毒的手段!
陳凡的呼吸,在這一刻幾乎停滯。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胸腔內心髒狂亂的擂鼓聲,血液在血管中奔流咆哮,一股難以遏制的怒火,混合着徹骨的冰寒,直沖天靈。
他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在靜思閣的高牆之外,在京城那深沉的夜幕之下,正有一雙眼睛,一雙充滿了戲謔與嘲弄的眼睛,正透過重重阻礙,饒有興致地欣賞着他此刻的震驚與絕望。
然而,就在這心神即將失守的刹那,一股溫熱的氣流,自丹田深處悄然升起。
是龍象般若功!
這門無上功法在察覺到主人心境劇烈波動時,竟自發運轉起來。那股溫熱的氣流如同一條條涓涓細流,迅速流淌至他的四肢百骸,安撫着他那幾欲沸騰的氣血。他那狂跳不止的心髒,漸漸平復下來,腦海中那片混亂的驚雷,也逐漸被一種絕對的冷靜所取代。
陳凡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吐出。
那口濁氣帶走了他心中最後的一絲慌亂。
他的眼神,重新恢復了古井無波的深邃。
不。
不對。
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亂。
憤怒與恐慌,只會讓自己落入敵人早已設計好的圈套。
他強迫自己將目光從“蘇文淵”那三個字上移開,重新審視這份血書的每一個細節。
過目不忘的天賦,在這一刻被他催動到了極致。
他腦海中,瞬間浮現出蘇沐清陪嫁過來的一箱書籍,其中有幾本,正是嶽父蘇文淵親筆作注的孤本。那上面的字跡,他曾無意中翻閱過,每一個字的筆鋒、力道、間架結構,都已深深烙印在他的記憶裏。
蘇文淵乃是前科狀元,翰林學士,他的書法,自成一派,風骨卓然。其字如其人,清正剛健,透着一股文人的風骨與傲氣。
而眼前這份血書上的字跡……
陳凡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乍看之下,的確與蘇文淵的筆跡有九成相似,幾乎可以以假亂真。尋常人,甚至是專業的刑部書吏,恐怕都難以分辨。
但是,在陳凡那如同超清掃描儀一般的雙眼下,其中的破綻,開始無所遁形。
太像了!
正是因爲“太像”,所以才假!
蘇文淵的書法,是一種長期書寫下自然形成的風格,每一筆,每一劃,都充滿了隨心所欲的靈動與神韻。
而這血書上的字,雖然形似,卻失了神。它太工整,太刻意了!每一個字的轉折、頓筆,都像是在臨摹一個完美的範本,力求分毫不差。這種刻意,反而失去了一個人在絕境之中,用鮮血書寫時,那種情緒激蕩下必然會產生的筆力變化與字形失真。
這更像是一件……精雕細琢的“藝術品”,而非一份絕命書。
再看內容。
血書上羅列的罪狀,詳盡而周密,涉及考題泄露的渠道、收受賄賂的官員名單、以及事後分贓的細節,邏輯清晰,環環相扣,儼然出自一個心思縝密的官場老手。
可蘇文淵是何人?
翰林學士,清貴之職,主要負責修史編書,爲帝王講經。他一生鑽研學問,爲人孤高,最是不屑於官場上那些蠅營狗苟之事。讓他去策劃如此一場牽連甚廣、手法老道的舞弊大案,簡直比讓一個屠夫去繡花還要荒謬!
最後,那個血指印。
陳凡的目光落在那枚指印上,瞳孔再次一縮。
指印很清晰,紋路分明。
但這同樣是一個巨大的破綻!
一個人在用手指蘸血寫字,尤其是在寫下自己名字,按下決定生死的指印時,心境必然是復雜的,力道也必然是不均勻的。按下的指印,或深或淺,或因血跡粘稠而產生拖拽、模糊的痕跡。
可眼前的這個指印,卻像是用印泥一樣,均勻而完美地蓋了上去。
仿佛那個人,不是在赴死,而是在籤署一份……再尋常不過的契約。
僞造!
這絕對是一份僞造得天衣無縫的血書!
當這個結論在陳凡心中浮現的瞬間,他非但沒有感到輕鬆,反而覺得背後的寒意更甚了。
能做出如此精妙絕倫的僞證,其背後策劃之人的能量與心機,已經到了一個令人發指的地步!
這個人,或者說這個勢力,不僅要置他於死地,還要將蘇家也徹底拖下水,甚至不惜僞造前朝重臣的絕筆,來構陷一個早已被罷黜的文官。
他們的目標,恐怕早已超出了安國侯府的內部爭鬥。
這盤棋,太大了。
陳凡緩緩坐回椅子上,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着,發出“篤、篤、篤”的輕響。
他的大腦,在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起來。
無數的線索、人物、動機,在他的腦海中交織、碰撞、重組。
二叔陳仲……他有動機,但絕對沒有這個能力。他頂多算是一顆被推到明面上的棋子,一把被人利用的刀。
陸玄……他將血書交給自己,態度曖昧。他是奉命行事,還是想借自己這顆石子,來探一探這潭深水的究竟?
皇帝……“聽其言,觀其行”。那位高居九重之上的天子,在這盤棋中,又扮演着什麼樣的角色?他真的被蒙蔽了,還是在冷眼旁觀,甚至……樂見其成?
還有那個隱藏在最深處的,真正的幕後黑手!
陳凡的腦海中,漸漸勾勒出了對方一條清晰的毒計鏈條。
第一步,利用三年前的舊案,將自己投入鎮撫司這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死地。
第二步,若自己不堪一擊,便在獄中用酷刑或意外,讓自己“病死”,一了百了。
第三步,若自己扛住了,便派出刺客,進行物理滅口。
第四步,若刺殺也失敗了,就拋出這份僞造的“蘇文淵血書”,從精神上徹底擊垮自己,同時將火引向蘇家,讓自己陷入孤立無援的絕境!
一步扣着一步,招招致命!
對方顯然已經將自己的所有反應,都計算了進去。
只可惜……
陳凡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們算錯了一點。
他們所算計的,是那個病弱無能、膽小怯懦的安國侯府嫡長孫。
而現在的他,早已不是那個人了!
他們以爲拋出這份血書,是將軍。
殊不知,在陳凡眼中,這份堪稱完美的僞證,恰恰是對方露出的……最大的破綻!
因爲,僞造,本身就說明了一個問題——他們手中,沒有真正的證據!
他們不敢,或者說不能,讓當年的真相浮出水面,所以才需要用一份假的血書來混淆視聽,來將水攪渾!
這意味着,當年的科場舞弊案,其背後隱藏的秘密,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大到足以讓這些通天的人物,不惜用如此拙劣而又精妙的手段來掩蓋!
“想讓我絕望?”
陳凡看着那份血書,低聲呢喃,眼神中再無一絲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瘋狂的灼熱與戰意。
“我偏要讓你們,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絕望!”
他沒有去撕毀那份血書,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憤怒與失態。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份拓本重新卷好,用油布包好,然後,將其放在了自己枕頭底下,仿佛那是什麼稀世珍寶。
緊接着,他吹熄了蠟燭,和衣躺下,閉上了眼睛。
房間,再次陷入了黑暗。
但這一次,黑暗中,卻有一雙眼睛,亮得嚇人。
他知道,牆外,必然還有陸玄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他要做的,就是演好這場戲。
演好一個,被這封“嶽父的血書”徹底擊垮,心如死灰,萬念俱灰的……可憐人。
只有這樣,那藏在暗處的毒蛇,才會放鬆警惕。
只有這樣,他才能在對方以爲勝券在握的時候,從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給予其致命一擊!
夜,還很長。
而這場好戲,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