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望江樓的。
他只記得，當他失魂落魄地想溜走時，被一群熱情得近乎瘋狂的文人學士團團圍住。他們爭先恐後地向他作揖行禮，嘴裏喊着“蘇先生”，眼神裏閃爍着追星族般的光芒。
“蘇先生，您那首‘烤紅薯’詩，能否賜下墨寶？我願出十兩銀子！”
“蘇先生，您對人生的感悟如此深刻，可否移步寒舍，徹夜長談？”
“蘇先生，您還缺腿部掛件嗎？會端茶倒水、研磨鋪紙的那種！”
場面一度失控。
最後，還是鄭文宗親自爲他解了圍。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用一種“我懂你淡泊名利，不喜喧囂”的眼神看着他，揮退了衆人，並親自將他送上了回家的馬車。
臨別前，鄭老先生還緊緊握着他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蘇小友，你的才華與風骨，如暗室明珠，不該被埋沒。若有難處，可隨時來鄭府尋我。”
蘇文坐在顛簸的馬車裏，面如死灰。
他看着自己因爲被鄭老先生握得太用力而有些發紅的手，內心一片冰涼。
A計劃，完了。
不僅完了，還取得了史詩級的“反向成功”。他現在的人設，比之前更棘手了。從一個簡單的“文壇新星”，直接躍升爲被權威認證的“風骨奇絕、看破紅塵的隱世高人”。
這個新標籤一貼上，秦家退婚的可能性，直接從10%降到了0.1%。
哪個將門不希望自己的女婿有風骨？哪個父親不希望女兒嫁給一個“不慕名利”的純粹之士？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斃。”蘇文用力地搓了搓臉，強迫自己從“A計劃失敗”的巨大打擊中振作起來，“既然自污這條路走不通，那就只能啓動B計劃了。”
B計劃的核心，與A計劃恰恰相反。
既然毀不掉自己，那就……捧紅對方。
這個策略，在蘇文前世的公關行業裏，被稱爲“價值轉移”或“捧殺”。具體操作就是，將秦如虎打造成一個光芒萬丈、完美無瑕的“女神”，一個全京城男人都夢寐以求的“天之嬌女”。
當她的“市場價值”被抬高到一定程度後，自然會有比他這個“落魄書生”更具實力、更具野心的競爭者出現。比如他的死對頭，魏公子。
只要有人來搶，事情就好辦了。他可以順勢表現出“自慚形穢”、“爲愛放手”的高尚情操，主動退出。這樣既能保全自己的“風骨”人設，又能兵不血刃地解除婚約。
“完美。”蘇文再次爲自己的才智點贊，暫時忘記了A計劃翻車時的慘狀。
回到家中，他顧不上休息，立刻鋪開紙筆，開始了他的創作。
這一次，他要寫的不是詩，而是一篇“人物傳記”，或者說，一篇精心炮制的“營銷軟文”。
文章的標題，他都想好了，就叫——《京城奇女子傳·秦如虎篇》。
動筆之前，他先進行了一番細致的“市場調研”與“用戶畫像分析”。
目標用戶： 京城所有適齡未婚男性及其父母。
用戶痛點： 對秦如虎的印象停留在“悍勇”、“粗鄙”、“母老虎”等負面標籤上，導致無人敢於追求。
營銷目標： 顛覆固有認知，重塑秦如虎的品牌形象，挖掘並放大其“稀缺價值”，刺激市場需求。
“首先，要對負面標籤進行重新定義。”蘇文一邊磨墨，一邊喃喃自語。
“悍勇”？ 不，這叫“不讓須眉，有英武之氣”。
“粗鄙”？ 不，這叫“不拘小節，有真性情”。
“能打死牛”？ 這個……得藝術加工一下。
他提筆，文思如尿……不，如泉涌。
“夫京城之內，名媛淑女，如過江之鯽，或以容貌悅人，或以才情動人，然皆爲凡品。獨鎮北大將軍之女秦氏如虎，乃天降奇女子也，其光華內斂，世人多有誤解……”
開篇，先用拉踩的方式，將秦如虎與其他貴女區分開，營造出一種“獨一無二”的稀缺感。
接下來，就是對“黑料”的洗白和升華。
“人言其悍勇，乃不知其心懷仁善。昔有瘋牛於市井橫行，百姓奔走呼號，一小兔受驚，瑟瑟於道中。當此危急之時，秦氏女挺身而出，不憑刀劍，僅以纖纖玉手，單臂制服瘋牛，安撫小兔，事了拂衣去，未留其名。此非悍勇，乃是胸懷萬民之大義，與愛護弱小之大仁也！”
蘇文寫到這裏，自己都快信了。他將一樁可能是“因擋路而一拳打飛”的暴力事件，硬生生塑造成了一場“美女救萌寵”的英雄事跡。
“人言其粗鄙，乃不知其豁達通透。秦氏女常言：‘人生在世，當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何必爲繁文縟節所縛？’此非粗鄙，乃是勘破虛妄、回歸本真之大智慧也！視金銀如糞土，待知己如手足，此等真性情，豈是那些扭捏作態之輩所能比擬？”
他將“貪吃”和“不講規矩”，上升到了“哲學高度”。
寫完這些，蘇文感覺還不夠。他還得給秦如虎增加一些“隱藏屬性”，以提升其“女神”的成色。
“然秦氏女亦有靜若處子之時。其不好絲竹，獨愛觀星。常於夜深人靜之時，登樓望月，覽星辰之變，思宇宙之浩渺。其胸中所藏，非閨閣之情愛，乃是家國天下，是星辰大海！”
一個“胸懷宇宙”的女文青形象，躍然紙上。
最後，蘇文用一段極具煽動性的文字收尾：
“嘆曰：明珠蒙塵，美玉藏瑕。世人愚昧，只見其表，未見其華。秦氏如虎，非無雙國士不可配，非蓋世英雄不可得。能娶此女者，非唯得一賢妻，乃是得一可安天下、可定乾坤之無雙臂助也！京城才俊，孰能配之？”
文章寫完，蘇含自己通讀一遍，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篇軟文，邏輯嚴密，層層遞進。先破後立，重新定義了負面標籤；再通過具體案例（雖然是編的），豐滿了正面人設；最後拔高價值，引發市場“搶購”心理。
“我真是個天才。”蘇文毫不謙虛地想。
爲了讓文章快速傳播，又不暴露自己，他特意花了幾十文錢，請了幾個街頭的小乞丐，將他謄抄好的十幾份稿子，分別“不經意”地遺落在各大茶館、酒肆和書坊裏。
做完這一切，蘇文回到家中，泡了一壺粗茶，悠閒地躺在院子裏的那張破舊躺椅上，曬着太陽。
他仿佛已經看到，一場針對秦如虎的“輿論風暴”即將掀起。魏公子那樣的好勝之人，看到這樣一位被捧上神壇的“奇女子”竟要嫁給自己的手下敗將，豈能甘心？必然會出手搶奪。
到那時，他就可以功成身退，深藏功與名了。
……
與此同時，鎮北大將軍府。
與外界傳聞中“龍潭虎穴”般的景象不同，將軍府內，寧靜而雅致。一處清幽的庭院裏，身穿一身勁裝的秦如虎，剛剛結束了一套拳法的演練。
她身形高挑，卻絕非“腰圍八尺”，而是充滿了力量感的健美。五官明豔大氣，一雙鳳眼，不怒自威。此刻，她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正接過侍女遞來的毛巾擦拭。
“小姐，這是今天從外面傳回來的消息。”侍女小青遞上一疊紙。
秦如虎接過，隨意地翻閱着。這些都是她安插在京城各處的眼線，收集來的情報。作爲常年被皇帝猜忌的武將世家，他們必須時刻保持警惕。
“望江樓……蘇文……烤紅薯？”秦如虎看到其中一張密報，柳眉微蹙，隨即，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這個蘇文，有點意思。自污名節，想逼我秦家退婚麼？倒是比那些哭哭啼啼的懦夫強上一些。”
她對這樁婚事，同樣是深惡痛絕。她很清楚，這是皇帝用來平衡朝局的棋子。嫁給誰，對她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想嫁。爲此，她不惜花了數年時間，爲自己打造了“母老虎”的人設，就是爲了嚇跑所有別有用心的求親者。
現在，這個蘇文，居然也在用類似的手段，試圖退婚。
這讓她產生了一種……遇到“同行”的奇妙感覺。
“小姐，還有這個。”小青又遞上一張紙，表情有些古怪，“這是今天下午，突然在全城流傳開的一篇文章，叫《京城奇女子傳》。”
“哦？”秦如虎接過，一目十行地看了起來。
隨着目光的移動，她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了。
“單臂制服瘋牛？”
“胸懷萬民之大義？”
“獨愛觀星，思宇宙之浩渺？”
當她看到最後那句“非無雙國士不可配，非蓋世英雄不可得”時，她捏着紙張的手，因爲用力，指節都有些發白。
一股冰冷的、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怒意，從她心底升起。
她苦心經營了數年的“母老虎”防火牆，她用來抵擋所有豺狼虎豹的“惡名”，竟然在一天之內，就被人用一篇肉麻無比的吹捧文章，拆得七零八落！
捧殺！
秦如虎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這兩個字。
這是比直接的羞辱，更陰險，更惡毒的手段！這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讓她成爲衆矢之的，成爲各方勢力爭搶的“奇貨”！
“查。”秦如虎的聲音，冷得像冰，“查清楚，這篇文章，到底是誰寫的。”
她幾乎不用想也知道，這件事，十有八九，和那個在望江樓吟誦“烤紅薯”的蘇文，脫不了幹系。
先是自污，發現行不通。然後，立刻調轉槍口，用捧殺的方式，來攻擊她這個“盟友”。
“好，好一個蘇文。”秦如虎鳳眼微眯，眼中閃過一絲危險的光芒，“我本以爲你是個有趣的‘同行’，沒想到，你是個不講道義的‘叛徒’。”
“看來，有必要親自去會一會我這位‘才華橫溢’的未婚夫了。”
她將那篇《京城奇女子傳》揉成一團，冷冷地說道：“告訴外面的人，盯緊蘇府。我要知道他的一舉一動。”
“還有，”她頓了頓，補充道，“備一把最鋒利的匕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