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滔滔,如同一條渾濁的巨蟒,將北地的烽火與煙塵暫時隔絕在南岸之外。
司馬彥憑借一根浮木和遠超常人的體力與耐力,在一個霧氣彌漫的清晨,悄然渡過了這道天塹。踏上南岸的土地,空氣似乎都變得溼潤柔和了幾分。雖然遠處仍可見被戰火波及的村落廢墟,但整體的氛圍與河北之地那繃緊到極致的肅殺相比,多了幾分紊亂的生機。
這裏是舊楚之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讖語,如同野火般在民間秘密流傳。陳勝敗亡的消息已然傳來,但並未讓楚地沉寂,反而像是一種刺激,讓更多的力量在暗流中涌動。
司馬彥繼續向南,深入九江郡(大致範圍包括今安徽、江西、湖北部分地區)。他不再刻意僞裝成流民,而是逐漸將自己打點成一個遊歷四方的方士或醫者——這個身份既能解釋他的見多識廣和些許異於常人的氣質,也便於接觸各色人等。他用草藥和簡單的醫術換取食宿,更多的是爲了收集信息。
沿途,他聽到最多的名字,是“項梁”、“項羽”。
項梁,故楚名將項燕之後,攜其侄項羽避仇於吳中(今蘇州),如今已乘勢而起,召集了江東子弟兵八千人,正渡江西進,聲威日隆。關於項羽的傳說更是神乎其神:力能扛鼎,氣壓萬夫,有睥睨天下之志。
司馬彥對此將信將疑。勇武之人歷代皆有,但能否在這亂世中成就大事,絕非僅憑勇力。他決定向吳地方向移動,去看看這項氏叔侄的根基之地。
數日後,他抵達了歷陽(今安徽和縣)。此地已是項梁軍勢力範圍,市井間談論皆是項家軍。恰逢項梁在此召集各路反秦義士,整軍備戰,準備北上迎擊章邯的秦軍主力。小小的歷陽城內外,旌旗招展,人馬喧囂,一股銳氣撲面而來。
司馬彥在城門口附近支起他的小攤,一邊爲人診脈,一邊冷眼觀察着進出的軍士。這些江東子弟兵確實與之前所見的潰兵、雜牌軍不同,裝備相對整齊,士氣高昂,眼神中帶着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勁。
午後,一陣巨大的喧譁聲從城門方向傳來,人群如同潮水般向兩側分開。只見一隊精銳騎兵簇擁着一員大將入城。那將領約莫四五十歲年紀,面容儒雅中帶着威嚴,目光沉靜,顧盼間自有氣度,正是項梁。
司馬彥微微點頭,此項梁倒有幾分領袖風範,非陳勝之流可比。
然而,他的目光很快就被項梁身後那騎如同黑色烈焰般的駿馬所吸引。馬上騎士,身高八尺有餘,體魄雄偉如山嶽,穿着玄色鐵甲,未戴頭盔,露出一張棱角分明、極其年輕卻又充滿狂野霸氣的面孔。他眼神銳利如鷹,掃視人群時,帶着一種毫不掩飾的傲然與壓迫感,仿佛眼前衆生皆如草芥。
無需詢問,司馬彥立刻知道,這必然就是項羽。
好一個霸王之氣!司馬彥心中暗驚。此子勇武之氣確實世所罕見,但那眼神中的剛愎與暴烈,卻也如出鞘的利劍,傷人亦可能傷己。史官的本能讓他迅速在心中勾勒着初步的評價。
項羽似乎正與身旁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爭論着什麼,聲音洪亮,毫不避諱:
“……亞父何必長他人志氣!章邯不過一刑徒之首,僥幸勝了幾陣罷了!我江東子弟,銳氣正盛,正好一舉擊破之,直搗鹹陽,復我大楚!”
那被稱作“亞父”的文士,想必就是範增,聞言皺眉道:“羽兒,不可輕敵!章邯善戰,其軍皆亡命之徒,困獸之鬥,不可小覷。當聯絡齊趙,共擊之……”
“聯絡他人?何須如此麻煩!待我明日便率軍渡江,取那章邯首級回來與亞父下酒!”項羽哈哈大笑,聲震四野,周圍軍士皆露狂熱崇拜之色。
範增搖頭嘆息,項梁也微微蹙眉,但並未出聲呵斥。
司馬彥默默看着這一幕,心中了然。此項羽,勇則勇矣,然過於驕狂,恐非納諫之人。其勢雖猛,然剛極易折,與始皇那“霸極易折”的丹藥,似乎有某種詭異的相似之處。
他低頭,在一小塊木牘上快速刻下:“項梁起兵江東,軍容整肅,有雄主之姿。其侄項羽,勇冠三軍,有萬夫不當之勇,然性驕矜,剛愎自用,範增雖智,難抑其鋒。楚軍銳氣正盛,北上迎擊章邯,勝負猶未可知。”
就在他刻錄之時,忽然,他感覺到一道銳利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心中一凜,抬頭望去,只見馬背上的項羽,不知何時停止了與範增的爭論,那雙如同熔金般的眸子,正帶着一絲探究和審視,隔着人群,牢牢地盯着他!
司馬彥瞬間頭皮發麻!他自認僞裝得極好,氣息收斂得如同普通百姓,爲何會被注意到?
是了!是那觀察和記錄時的專注神態?還是體內那長生藥帶來的、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微妙氣息,被這項羽野獸般的直覺所察覺?
他立刻低下頭,做出惶恐畏縮的樣子,手腳麻利地收拾攤位,仿佛被將軍的威勢所驚嚇。
項羽看了他片刻,似乎沒發現什麼特別,最終不屑地撇撇嘴,一抖繮繩,策馬隨着項梁等人向城中軍營而去。
直到那隊人馬遠去,司馬彥才緩緩鬆了口氣,後背已是一片冰涼。
好可怕的直覺!
這項羽,絕非僅僅是一介武夫那麼簡單。他身上有一種原始的、近乎野獸般的敏銳,能察覺到任何“異常”。自己這長生之軀,在他面前,竟有如黑夜中的螢火蟲般顯眼?
此地不宜久留!
司馬彥立刻打定主意。項梁軍即將北上與章邯決戰,那裏將是屍山血海。更重要的是,有項羽在,他暴露的風險極大。他必須離開歷陽,離開楚軍的核心區域。
他原本想去吳地看看的計劃也取消了。有項羽這等人物在,楚地也絕非安全的避風港。
該去向何方?
他想起一路聽聞的另一個名字——劉邦。此人似乎也在碭郡一帶活動,名聲不如項羽顯赫,據說頗爲寬厚,能得人心。
或許……可以去看看?相比於項羽那耀眼的、卻可能焚毀一切的烈日,劉邦更像是一股難以捉摸的潛流。
是夜,司馬彥沒有在歷陽停留,他趁着夜色,再次背起他的小包袱,如同一個真正的遊方者,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座喧囂的軍營城市,向北偏西的方向走去。
身後,歷陽城的燈火如同星火,那裏匯聚着一股即將燃燒整個中原的猛火。
而前方,是未知的路徑,和另一個可能選擇的方向。
歷史的岔路口,在他腳下延伸。他既是記錄者,也成了這巨大棋局中,一顆悄然移動的、不起眼卻又無比特殊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