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沉重的手銬鏈條拖在地上,在死寂的拘留所走廊裏發出清脆、反復、單調得令人發瘋的金屬摩擦聲。每一聲“拖…拉…滋啦…”都像是死神在用鈍器耐心地打磨着鐵釘,準備釘穿陳明的棺蓋。他被兩名警察一左一右夾在中間,高大警員的手臂如同冰冷的鐵鉗緊扣着他單薄的上臂——那裏幾乎沒有脂肪層,肌肉因過度緊張而僵硬如石頭——強制性地推着他在彌漫着消毒水、黴菌、尿臊和鐵鏽混合氣味的狹窄通道裏麻木前行。
高牆。粗壯的鐵柵在每一扇緊閉的牢門小窗後面投下冰冷的豎條陰影,像一排排無聲的獠牙。深處偶爾傳來一兩聲突兀的撞擊聲,含糊的叫罵,或一聲被捂住的、如同野獸臨死前的嗚咽,瞬間出現,又瞬間被寂靜吞噬,徒留空腔般的回響。頂棚垂掛的熒光燈管嗡嗡作響,慘白的光線不均勻地塗抹在地面、牆面和警服上,將陰影擠壓成各種扭曲醜陋的形狀,如同某種超現實的地獄繪圖。
胸口的補丁像一塊烙鐵。三枚彈殼硬物的棱角和冰冷輪廓,通過薄薄汗溼的衣料,每一次身體的挪動或警員的推搡,都無比清晰地硌在他皮肉上,提醒着他腳下這條路的真正終點可能並非拘留室那麼簡單。心髒如同被一只包裹在冰層裏的拳頭反復擂擊。恐懼從脊椎骨縫裏嗖嗖地往上爬,每一次喘息都像是吸入帶着冰碴的空氣。他想蜷縮,想嘔吐,想不顧一切地嘶吼出那塊該死的布包裏藏着什麼,卻只能死死咬住已經破皮的內腮,口腔裏彌漫着濃重的鐵鏽血腥味。喉嚨像是被堵上了燒紅的木炭,幹澀灼痛,發不出任何有意義的音節。他甚至不敢再低頭看那裏,怕哪怕一個眼神都會引來那冷峻目光的再次聚焦。
“看什麼看!縮回去!”身邊押解的年輕警察突然一聲厲喝。他的目光並未落在陳明身上,而是直直刺向旁邊一扇監室門的小窗內。
陳明條件反射般地一顫,順着聲音側過眼角的餘光瞥去。
一雙眼睛。一雙在柵欄縫隙後,隱藏在濃厚陰影裏的眼睛。瞳孔是異樣的黃褐色,在慘淡的光線下閃着幽冷、仿佛掠食者般非人的光澤。沒有威脅,沒有憤怒,甚至沒有屬於囚徒的絕望或麻木。只有純粹的好奇,冰冷的、毫無人性的打量,像屠夫在砧板前觀察一塊剛宰殺下來、還帶着神經顫動的鮮肉。瞳孔微微放大了一下,焦點似乎越過了警察,鎖在陳明慘白汗溼的臉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野獸般的探究興趣。這短暫的、被察覺了的對視非但沒讓那眼睛退縮,反而更清晰地捕捉到眼睛下方那道深深劃過顴骨的陳舊疤痕,像一條凝固在死人臉上的幹涸溪流。
陳明猛地收回視線,寒意像無數冰針,瞬間從尾椎一路炸上了後腦勺。胃部劇烈痙攣。那不是人看人的眼神,是被剝了皮仍能活動的噩夢。他更緊地低下頭,腳步變得凌亂踉蹌,只想更快離開這條通往真正地獄的走廊。
腳步聲和鐐銬聲是唯一的節奏。
“滴答…”
又一滴水珠,不知從哪條隱蔽的冷凝縫裏滲出,遵循着重力的簡單法則,精準地落在陳明後頸那突起的、蒼白的頸椎骨棘突上。冰涼徹骨。與先前審訊室外那一滴何其相似,卻又帶着此地更深重的陰溼黴爛氣息。
嗒。
水珠碎裂,冰冷的刺激如同一個無形的開關—— “四糖歸一…” 那融化的、廉價的、散發着人工添加劑甜膩氣息的水果硬糖氣味,驟然彌漫在鼻端。 昏暗隔斷裏跳動的台燈光暈。 奶奶在隔壁斷續的、壓低的咳嗽聲。 桌上黏膩的三顆糖(一顆橙,兩顆草莓)攤在劣質鼠標墊上。 啪! 右手劃過虛影。 再攤開左手掌心,四顆糖球黏糊糊地擠在一起…那多出來的一粒…那完美的、只存在一瞬間的幻覺…
“啪!”
一聲極近的、響亮刺耳的脆響炸開! 並非發生在腦中回響的魔術,而是直接敲打在耳膜上冰冷的現實! 陳明渾身巨震!差點失控地跳起來!他的手腕手銬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拽!身體失去平衡向前搶了一大步! “站着別動!”左側那個一直沉默、眼角有銳利刀刻般皺紋的中年警察低沉喝道。他的手剛剛在那名年輕警察的肩上幹脆利落地拍了一下,打斷了後者似乎想要呵斥什麼的動作和看向陳明胸口的眼神。
中年警察沒有再看身後的同僚和狼狽的陳明,他已經停在了一扇比走廊其他鐵門更厚重、漆成墨綠、中央鑲嵌着一個小窗口的巨大鐵門前。他從上裝胸袋取出鑰匙板,上面串着十幾把鋥亮的不鏽鋼鑰匙,在熒光燈下反射着冷硬的光。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沉重、艱澀,轉動時發出令人牙酸的“格楞格楞”摩擦聲。幾道沉重的插銷被一一拉開的金屬撞擊聲如同開閘放水前的倒計時,預示着牢籠的最終開啓。
鐵門的絞鏈帶着承受巨大重量的呻吟,緩緩地向內打開。 瞬間! 一股更濃烈、更粘稠、幾乎帶着物理沖擊力的混濁氣息像破堤的洪水般撲面而來!無法形容的氣味炸彈!汗液發酵後的酸餿味道、長期封閉的黴爛潮氣、劣質煙草和嘔吐物幹涸後的惡臭、漂白粉也無法掩蓋的下水道死老鼠般的腥腐味……混合成一種令人瞬間窒息、腸胃翻江倒海、幾欲暈厥的空氣實體!
陳明下意識地死死屏住呼吸!胃裏翻攪的酸液猛然上涌,撞擊着喉頭!他忍不住劇烈地幹嘔了一聲,生理性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
門後是一片巨大的、比剛才走廊高出至少三倍的開敞空間。粗獷得近乎原始的水泥梁柱支撐着拱形頂棚。光線比走廊更暗,主要來自中央天花板下孤零零懸垂的幾盞巨大、鏽跡斑斑的防爆燈罩,光線昏黃得像一層肮髒的油污,只能勉強照亮中央一小塊區域。更遠處是沉甸甸、深不可測的黑暗陰影,模糊地勾勒出無數排冰冷的、上下堆疊的鐵架子。不是床鋪,更像是老舊工廠裏被野蠻切割、拼湊成的多層金屬籠子!籠子裏塞滿了蠕動的人形暗影,發出如同蜂巢般的、持續不斷的低頻嗡嗡聲——那是由壓低嗓門的交談、痛苦的呻吟、含糊不清的囈語、鐵鏈摩擦和水滴落水磨石地面的聲音層層疊疊交織成的“活地獄協奏曲”。 無數道目光——麻木的、好奇的、帶着惡意的、冷漠審視的——如同黑夜森林裏驟然亮起的狼群瞳孔,齊刷刷地從上下左右所有可能的角度,聚焦在這個新來的、散發着驚恐氣息的“獵物”身上。那些目光裏有赤裸裸的原始欲望,仿佛要將他從頭到腳剝開撕碎碾軋! 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的重錘,狠狠砸在陳明的胸口和脊椎上,瞬間抽走了他肺葉裏最後一點空氣!讓他雙腿發軟,如果不是被兩邊警察架着,幾乎要當場癱倒在地!這裏不是監獄,這裏是煉獄核心的熔爐!是他所有噩夢的集合體!
“進去。”中年警察推了他一把,語氣依舊是程序化的冰冷。同時他對着黑暗中某個方向,清晰地、用一種幾乎能讓整個空間短暫窒息的語氣吼道:
“趙麻子!新‘朋友’!規矩點!”
這一聲吼如同在渾濁的水塘裏扔下了一塊石頭,激起一圈短促、模糊的低沉應和,但那些狼群般的目光卻沒有絲毫移開,反而帶上了一絲審視獵物肉質是否鮮嫩的玩味。
就在這時!
一直默不作聲跟在中年警察身後的那個年輕警察,忽然毫無預兆地彎腰,似乎要系一系因搬運犯人而鬆開的鞋帶!他動作流暢快速,完全沒有前兆!
陳明的位置,正處於被中年警察推搡着、身體半轉即將踏入那巨大熔爐鐵門的瞬間!年輕警察彎腰系鞋帶的動作自然無比地帶來一個結果——他那張帶着剛硬正氣輪廓的側臉和陳明胸前那塊異常厚實凸起、被陳明汗水和滴落冷凝水浸染溼潤得更顯異樣的補丁,構成了一個極其近距離、幾乎是貼面的平齊角度!年輕警察的目光似乎是漫不經心地掃過地面,但卻絕對足以將那片溼透後更加顯眼的補丁布料、以及布料下因浸溼而微微洇出輪廓的三個微小堅硬凸點的形狀和金屬反光(即使隔着布料),清清楚楚地盡收眼底!他的動作極其短暫,仿佛真的只是系了一下鞋帶。
但陳明的心——停止了跳動! 那短暫的一瞬像被慢放的膠片。年輕警察的瞳孔清晰地收縮了一下,眉頭幾乎微不可察地向中間蹙起一瞬!那絕不是對一塊破舊補丁或溼衣服的正常反應!他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線,那是一種極其職業化、對異常狀況瞬間捕捉到的、高度警惕的潛意識反應!甚至能看到他吸氣時鼻翼微微的扇動!他聞到了!那陳年軍綠帆布包裹下,彈殼鏽蝕金屬與火藥殘痕混雜着歲月黴變泥土的、極其微弱卻異常刺鼻的非日常氣味!
年輕警察站直了身體,動作自然得仿佛無事發生。他甚至連眼角的餘光都未曾抬起再看陳明哪怕一秒。但他的脊背明顯繃得更直了一些。他沒有任何多餘的表示,沉默地站回中年警察身後稍側的位置。 中年警察似乎全然未覺,已經將陳明徹底推搡進了門內那污濁窒息氣息的中心。 哐當!譁啦!格楞格楞! 巨大的墨綠色鐵門在他們身後轟然關閉!一道又一道沉重的金屬插銷被拉上、扣死!巨大的、帶着共鳴的撞擊聲回蕩在這片巨大的囚籠空間裏,猶如地獄之門轟然閉合的回音! 鎖死的不僅僅是門,是陳明與外面世界的所有聯系,是他僅存的一絲僥幸!
最後一絲微光被隔絕在外。
中年警察靴子的回響消失在門後通道的盡頭。
只剩年輕警察最後那無聲卻致命、如同狙擊子彈般的眼神和微表情烙印在陳明目眥欲裂的腦海裏!他像一塊浸透了冰水的破布,被扔進了這座巨大、黑暗、轟鳴、散發着濃烈腐臭氣息的蜂巢中央冰涼的水磨石地面上。四周那些來自三層、四層、五層密集鐵柵格子裏的目光,瞬間變得更加粘稠、赤熱,如同實質的觸須纏繞上來!
“彈殼……他發現了……” 這個念頭如同最後一根稻草,轟然壓垮了陳明苦苦支撐的、早已碎裂如齏粉的意志之塔!奶奶的低聲呢喃(“護着”“都在”)、補丁下冰冷的硬物、警察瞬間凝固銳利的眼神、空氣中若有似無的金屬鏽味……所有線索碎片崩裂重組,指向那清晰到令人發瘋的絕望未來——“私藏武器零件(即使只是空彈殼)!罪加一等!徹底完蛋!”
“噗……” 一股腥熱的液體猛地從喉頭涌出!他死死捂住嘴,指縫間滲出了粘稠溫熱的暗紅!不是因爲物理傷害,而是那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巨大精神沖擊撕裂了內裏!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不是監獄,不是幾年牢獄!是徹底粉碎性的結局!
冰冷的、絕望的、帶着濃重血腥味的濁浪將他吞沒了最後一點光。他癱在潮溼冰冷的地面上,如同一條瀕死的魚,再也無力動彈分毫。墨染的三條鐵律在意識崩壞的邊緣回光返照般地閃現——“1. 沒有絕對安全的系統。” (奶奶拙劣的藏匿點被發現)“2. 敢做就能贏?”(他輸得如此徹底)“3. 突破虛擬局限。”(現在他連虛擬都失去了,只剩下物理的、冰冷的、無邊無際的牢籠現實)。 塵埃中的神? 他連塵埃都不是。他正在被碾碎、消融,成爲這座巨大煉獄牆壁縫隙裏無人注意的、新增的一抹污垢。
然而。 在這鋪天蓋地的絕望深淵邊緣,一道極其微弱、如同針尖般的幽暗火花,竟毫無征兆地、突兀地在陳明徹底灰燼化的意識廢墟裏閃了一下。 是那顆從天花板上精準滴落、撞擊後頸的水滴! 是它!兩次!兩次都在他最黑暗的時刻落下,冰冷,清晰! 第一次,刺穿麻木,喚醒那個廉價幻術——“四糖歸一”! 這一次呢? 這到底是命運無情的嘲弄?還是某種……規律?一個……通道?!
就在陳明被這股突然騰起、微弱到幾乎瞬間就被絕望淹沒的怪異念頭所困惑僵住的刹那——
一個聲音。 一個沙啞低沉、如同礫石摩擦、卻又帶着一種奇異的、近乎戲謔和玩味腔調的聲音,毫無預兆地貼着他後腦勺傳來:
“喂…新來的廢物點心…”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口臭和劣質煙草的氣息,幾乎同時噴在了陳明溼透的頭發和脖頸上!
陳明全身汗毛倒豎!那聲音靠得如此之近!幾乎是貼着他耳根! 他僵硬地、如同生鏽的機器零件般,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抬起垂死般的頭顱。 首先映入視線的,是一雙同樣套着劣質塑料拖鞋、腳趾間結着厚厚污垢、指甲縫漆黑、踩在冰冷水磨石地上的雙腳。接着是兩條裹在肥大軍綠色舊棉褲裏、粗壯得如同樹墩、布面全是油亮污漬的小腿。 視線艱難地上移。 龐大的、如同直立棕熊般的輪廓,幾乎完全擋住了不遠處防爆燈投射過來的稀薄光線。陰影覆蓋下來,帶來絕對的壓迫感。肮髒褪色的藍色汗衫緊繃在壯碩如鐵塔般的胸腹上,布滿油污汗漬,領口被撐得扭曲變形。再往上…… 一張巨大得有些比例失調的國字臉盤橫亙在視線上方。皮膚粗糙黝黑混雜着長期油垢形成的深色暗斑,下巴層層疊疊堆起肥碩的肉褶,幾乎看不見脖子。幾顆黃板牙歪斜着暴露在空氣中,牙縫嵌着菜葉殘留。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雙眼睛!細小得如同被肥厚眼皮擠壓成兩條縫隙,但縫隙深處卻射出如同剃刀般冰冷、殘忍、絲毫不掩飾惡毒和暴戾意味的光!那目光不像那個貓眼黃瞳刀疤男的好奇觀察,而是完全地、赤裸裸地將他當作一個可以隨意拆解揉碎的玩物!
一股原始的本能寒意如同冰河倒灌!陳明瞬間認出了這個人! 趙麻子! 那個被中年警察警告的“規矩點”的對象! 這絕非看守,這是這片煉獄底層最直接的、活生生的暴君! 那龐大身軀投下的巨大陰影如同一座傾倒的山峰,向癱軟在地的陳明當頭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