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雷鳳蘭打起一把昏暗的手電,領着丫頭們等在路邊,操心地自說自話。
“二丫幹啥去了,咋這麼晚還不回......”
等了會,雷鳳蘭急了,正想出去找找時,辛進楠和牽着女兒的辛招娣,終於從遠處趕了回來。
三歲的周婷妹,老遠看見雷鳳蘭,就喊着“姥”“姥”,然後掙開辛招娣的手,噔噔噔地跑來。
“哎喲,祖宗,慢點,慢點!”
雷鳳蘭有陣子沒瞧見外孫女了,幾步把小丫頭摟在懷裏,稀罕得不行。
“乖婷婷,姥姥抱抱,咋又瘦了,跟小猴兒似的......”
周婷妹被姥姥抱着親着,歡快地咯咯直笑。
辛家姐妹看着祖孫倆親香,心下一陣安慰,她們的媽媽很久沒這麼鬆快地笑過了......
晚飯時分,風嗚嗚地起了,料峭的倒春寒,是最難將息的時候。
辛美夭感到了冷意,她裹緊身上的衣服。
好在辛二姐把院門、屋門及時一關,將那些寒涼全部擋在了外頭。
夜裏,西城這片大雜院的供電很不穩,總是到點就斷電,然後變成黑乎乎的一片。
這會小屋裏頭,點起一盞橘黃的煤油小燈,泥爐子裏剩餘的煤渣繼續熱烘烘地燃着,維持着屋裏的溫暖。
隨着食物的香氣飄溢,大大小小的一家六口圍坐在桌邊。
辛美夭的心,神奇地跟着平靜下來。
桌上,辛招娣分着雜面窩頭,雷鳳蘭則分着香椿雞蛋餅。
雞蛋精貴,打到香椿碎裏,和了粗面,蒸成嫩黃帶綠的餅,每人只能分上一塊。
辛美夭分到的餅,和小妮婷妹的相同,是一大塊。
雷鳳蘭還給她和倆小孩,每人泡了杯香濃的麥乳精。
辛美夭捧着溫熱的杯子,靜靜聽雷鳳蘭對辛招娣絮叨。
“回自個兒家帶啥麥乳精,這玩意兒貴得慌,還有,你們姐倆下午幹啥去了,咋這麼晚回來?”
辛進楠看了大姐一眼,默默低頭啃起窩頭。
辛招娣朝雷鳳蘭溫和笑笑。
“小妹病剛好,我想着給小妹補補,沒花錢,看家裏剩了半罐,順手就給拿來了。”
“下午楠妹幫我收拾家裏,所以晚了點。”
雷鳳蘭一聽麥乳精是從女兒婆家拿的,着急了。
“咋能從婆家往娘家捎東西,那周家老婆子看見了,不得罵街......”
“不成,明兒媽上供銷社割兩斤肥肉,你帶回去,免得那周......”
辛進楠看不得她媽操心的樣子,就她們家現在入不敷出的窮窟窿,再割兩斤肥肉,下個月等着喝風吧。
再說了,就算真把肉送到周家,也吃不到她大姐和小婷妹嘴裏......
辛進楠放下窩頭,接話。
“媽,麥乳精是我大姐藏屋裏的,沒人看見我們拿了,放心吧。”
說完,辛進楠在心裏扁扁嘴:
啥從家裏拿的,那半罐麥乳精分明是大姐拿最後一點體己錢,擱別人家買的......
當時給的錢不夠,那人連半罐都不肯賣給她們,空袋空空的姐倆被臊得臉紅,還是把雷鳳蘭給的香椿賣了,才勉強湊齊。
辛招娣未免雷鳳蘭起疑再問,應付了幾句,便招呼吃飯。
那邊大人說話的功夫,婷妹和小妮已經把喝完麥乳精的杯子,用水涮幹淨再喝了一遍,杯子鋥亮得都多餘洗。
黑瘦的婷妹年紀最小,自己的喝完了,又眼巴巴地盯着辛美夭手裏的。
這是小丫頭打出生以來,第一次喝到麥乳精。
辛招娣夾起餅,吸引女兒的注意,對小妹也是哄孩子的語氣。
“小妹快喝,麥乳精有營養得很,在醫院聽人說每天喝上一杯身體恢復得快,你乖乖喝了,姐下回還給你和小妮買。”
三歲的小丫頭果然被蛋餅吸引,不吵不鬧地吃起來,也不眼紅她媽要給人再買麥乳精的事兒,乖巧得不行。
辛美夭卻起身,將杯子裏的麥乳精給婷妹和小妮,一人半杯分了。
大家夥愣住:“這是......”
要按往常,這丫頭護食兒着呐,這......咋還知道照顧小的了?
辛美夭自若地對倆小孩說道。
“快喝吧,不白給,一會你倆幫我幹活。”
雷小妮從病好,已經大半年沒沾過麥乳精的味兒了,也饞呢,她和婷妹一塊高興地用力點頭。
“謝謝三姐!”
“謝謝三姨!”
這是辛美夭醒來後,首次在大家面前顯露出這般口齒清晰的模樣。
她望向驚訝的雷鳳蘭等人,彎着眉眼道。
“先吃飯,吃完了再說。”
飯後,辛美夭宣布了自己病好的消息。
雷鳳蘭聽完,呆愣了一會,才震驚地扯住小閨女的胳膊上下打量,不敢信地再問。
“夭妹兒,你你,你真不傻了?那什麼,咋,咋突然就不傻了......”
辛大姐和辛二姐也驚住,趕忙檢查起辛美夭的腦袋。
“小妹,你真的好了?那你現在腦袋疼不疼?暈不暈?還記得啥不?”
“是啊,小妹你可別逗我們,要是不舒服,咱還上大夫那看看......”
這頭,三人圍着辛美夭東摸摸西看看的,着急地問個不停。
那頭,雷小妮倒是淡定得很,開心地帶着婷妹進裏屋玩去了。
因爲她早就看出來了,她三姐跳了回河,死裏逃生地燒了一天一夜,肯定是陰差陽錯把腦子裏積了十幾年的水給排幹淨了,然後傻病就治好了唄。
反正她覺得,她三姐這河不白跳。
而且她爸活着的時候就說過,她三姐不是天生就傻,是小時候摔傻的……
辛美夭見大家不相信,就隨便撿了幾件事說。
雷鳳蘭聽後,眼睛越來越亮,連聽到“辛衛東”仨字都忘了咬牙切齒,只激動地不停點頭、拍大腿。
“對對,咱家糧票是藏在鹹菜缸裏,辛衛東那狗東西當然想不到,破襪子裏也確實塞着五塊錢呢,都對哩……丫頭,還有呢,還記得啥!”
辛進楠迫不及待問:“那小時候的事,你記得不?”
辛美夭一雙桃花眼笑盈盈的,語氣輕柔。
“當然記得,二姐10歲那年,穿了一雙紅涼鞋,正臭美呢,結果讓畜牧站的牛追着咬,鬼哭狼嚎地跑了二裏地,是大姐和我給你架回家的......”
辛美夭耐心地細細回憶,母女幾個從前的點點滴滴,逐漸變得生動。
辛美夭說的事一件不差,雷鳳蘭早已聽得滿面是淚。
她迫切想要再確定些什麼,可巨大的驚喜突然砸來,令她激動地嘴唇子直發抖,到底什麼也問不出。
辛大姐和辛二姐不錯眼地望着目光清靈的小妹,見小妹一字一句說着,口齒是那樣的伶俐,簡直像變了個人。
姐倆沒了平時的穩重,又哭又笑地抱在一起,開心地在原地直蹦。
姐倆要不是怕把小妹剛好的腦子顛壞了,早抱着小妹一塊蹦了。
真的!她們的小妹真的不傻了!
真的太好了!應該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事了!
等稍稍冷靜一點,辛大姐抹抹眼淚,小心斟酌地問起一件要緊事。
“小妹,你還記得爲啥去的城郊不?就是......護城河那塊,以前你哪敢獨個兒去啊,咋那天自己就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