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小小的、畫着稚拙小雛菊的便籤，像一塊燒紅的烙鐵，靜靜躺在林悅攤開的掌心。房間裏只開了一盞台燈，昏黃的光暈籠罩着書桌，將那行清雋的藍色字跡——“今天的粉筆灰，像不像初雪？”——映照得格外清晰。
粉筆灰……初雪……陸然……
這三個詞在林悅的腦海裏瘋狂旋轉、碰撞，掀起驚濤駭浪。下午教室裏紛揚的白色粉末，陸然肩頭那層薄薄的“霜”，他擦拭黑板時專注而有力的背影，還有指尖那觸電般的觸碰……所有畫面碎片般涌現，最終都聚焦在這張小小的紙片上。
是誰？會是誰？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卻又帶着一種難以置信的虛幻感，讓她不敢輕易觸碰。
陸然嗎？那個總是神色淡淡、言簡意賅、仿佛永遠活在理性邏輯世界裏的陸然？他會畫一朵笨拙的小雛菊？會用“初雪”這樣帶着詩意和莫名溫柔的比喻？
林悅的心跳快得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張便籤，仿佛它是什麼稀世珍寶，又或者是什麼一觸即碎的幻夢。紙張邊緣粗糙的毛邊摩擦着她的指腹，帶來一種微妙的真實感。她反復看着那行字，每一個筆畫的轉折，都帶着一種她熟悉的、屬於陸然的工整和克制。
是他嗎？真的是他嗎？
如果是他，那這張便籤……是給誰的？是什麼時候掉進我書包裏的？是不小心的？還是......或許只是巧合？
巨大的失落感瞬間攫住了她，混雜着之前的悸動、慌亂和此刻的患得患失，讓她心亂如麻。她甚至沒有勇氣去探究，只覺得自己像個可笑的偷窺者，無意間窺見了一個可能與自己毫無關系的秘密。
她猛地將那張便籤塞進了書桌最底層的抽屜裏，胡亂用幾本舊練習冊蓋住，仿佛這樣就能把那個擾人心緒的下午和這張燙手的紙片一起掩埋掉。她關上台燈，將自己重重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頭。黑暗中，蘇瑤那句“你喜歡陸然那小子，對吧？”像魔咒一樣在耳邊回響，還有她手腕上銀鐲子那清脆的叮當聲，交織着陸然平靜的“那就好”，以及指尖那瞬間的電流……
這一夜，林悅睡得極不安穩。夢裏是漫天飛舞的粉筆灰，它們旋轉着，變成冰冷的雪花，落在她的肩頭，也落在陸然畫的那朵孤獨的小雛菊上。蘇瑤的笑臉在雪花中時隱時現，銀鐲子叮當作響，大聲喊着：“捅破它！捅破那層紙！”
第二天早上，林悅頂着淡淡的黑眼圈走進教室時，她下意識地看向陸然的座位——他還沒來。空蕩蕩的桌椅，卻讓她心頭莫名一緊，仿佛那抽屜裏還藏着什麼秘密。
她剛在自己的座位坐下，還沒來得及把書包塞進抽屜，一個活力四射、帶着熟悉叮當聲的身影就風風火火地沖到了她面前。
“早啊，林小悅！”
蘇瑤的聲音清脆響亮，帶着晨光般的朝氣，瞬間驅散了教室裏殘留的睡意。原來她就是老王口中提到的新來的轉校生。她今天換了一件亮橙色的T恤，爆炸頭似乎精心打理過，蓬鬆有型，幾縷挑染的紫色在陽光下格外扎眼。她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林悅前排的空位上，轉過身，手肘支在林悅的課桌上，手腕上的銀鐲子隨着動作發出悅耳的碰撞聲。
“怎麼樣？昨晚有沒有輾轉反側，寤寐思服啊？”
蘇瑤眨着那雙亮得驚人的大眼睛，促狹地盯着林悅眼下淡淡的青黑，嘴角勾起狡黠的笑容。
“是不是滿腦子都是某位白襯衫同學？”
林悅的臉“騰”地又紅了，像被戳破了心事。
“沒……沒有！”
她慌忙低下頭，假裝整理文具盒，手指卻不聽使喚地微微發抖。蘇瑤的目光太銳利，讓她無所遁形。
“嘖，口是心非！”
蘇瑤一副“我早就看穿你”的表情，得意地晃了晃腦袋。
“放心，姐妹我說話算話！說罩你，就絕對拿出點實際行動來！”
她忽然壓低了聲音，湊近林悅，帶着一股神秘兮兮的興奮勁兒。
“第一步計劃，我已經想好了！”
“什……什麼計劃？”
林悅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有種不祥的預感。蘇瑤的“實際行動”聽起來就充滿了不可控的因子。
“情報收集！”
蘇瑤打了個響指，銀鐲子清脆一響。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首先，得搞清楚陸然那悶葫蘆的喜好、習慣、常去的地方，還有——”
她拖長了調子，眼神閃爍着八卦的光芒。
“他有沒有什麼不爲人知的小秘密？比如……喜歡在稿紙裏夾點小玩意兒什麼的？”
“稿紙”兩個字像針一樣扎了林悅一下。她猛地抬起頭，撞進蘇瑤充滿探究的目光裏，心髒狂跳。難道……難道蘇瑤知道了什麼？不可能！那張便籤她藏得好好的！
“稿……稿紙？”
林悅的聲音有些發幹。
“什……什麼小玩意兒？”
“哎呀，就是隨便舉個例子嘛！”
蘇瑤擺擺手，似乎並未察覺林悅的異常。
“男生嘛，總有點奇奇怪怪的小癖好。比如我初中同桌，就喜歡在課本空白處畫各種醜得要死的機器人！陸然看起來一本正經，說不定私底下也藏着一顆悶騷的文藝心呢？比如……寫點酸詩？畫個小花小草？”
小花小草……小雛菊……林悅的心跳漏了一拍，強作鎮定地低下頭。
“我……我不知道。”
“所以啊，這就需要我們主動出擊，去挖掘！”
蘇瑤摩拳擦掌，一副要大幹一場的架勢。
“課間操、午休、放學後，都是好機會！圖書館、籃球場、小賣部，重點蹲守！林小悅，你負責近距離觀察，眼神交流，肢體語言，一個細節都不能放過！我負責外圍打探，制造偶遇，順便幫你望風！”
她拍着胸脯，豪氣幹雲。
“雙劍合璧，天下無敵！拿下陸然，指日可待！”
林悅被她這一連串的計劃轟炸得頭暈眼花，臉頰發燙，心裏卻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她既害怕蘇瑤真的挖出什麼（比如那張便籤），又隱隱地、帶着一絲罪惡的期待，想知道更多關於陸然的事情。這種矛盾的心情讓她坐立難安。
整個上午的課，林悅都聽得心不在焉。蘇瑤時不時從前排投來一個“你懂的”眼神，或者用筆帽輕輕戳戳她的手臂，提醒她注意“目標”。林悅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斜後方的陸然。他依舊是一副專注聽課的樣子，脊背挺直，側臉線條清晰而沉靜，偶爾在筆記本上快速記下要點。陽光透過窗戶，在他垂落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陰影。他看起來和平時沒有任何不同，仿佛昨天那個指尖微顫、喉結滾動的瞬間，真的只是林悅的幻覺。
午休的鈴聲終於響起。蘇瑤像聽到了沖鋒號，立刻彈跳起來，一把抓住還在慢吞吞收拾書本的林悅。
“快快快！目標一號地點：圖書館！據可靠線報，陸然同學每周二、四午休都會去那裏看半小時書！GO！GO！GO！”
林悅幾乎是被蘇瑤半拖半拽地拉出了教室。走廊裏人潮涌動，蘇瑤卻像一條靈活的小魚，拉着林悅在人群中穿梭，手腕上的銀鐲子叮叮當當，像一串歡快的戰鼓。林悅被動地跟着，心跳得飛快，手心都沁出了汗。她感覺自己像個即將被押赴前線的逃兵，緊張又忐忑。
學校的圖書館在主樓頂層，午休時分，人並不多，只有零星的幾個學生在書架間走動或安靜地坐在閱覽區看書。空氣裏彌漫着舊紙張特有的、帶着時光沉澱感的書香。
“看到沒？在那！”
剛進閱覽區，蘇瑤就用力捏了一下林悅的手，用眼神示意角落靠窗的位置。
林悅順着她的目光望去。
陸然果然在那裏。
他獨自一人坐在靠窗的桌子旁。午後的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溫柔地傾瀉而下，在他身上鍍上一層暖金色的光暈。他微微低着頭，額前的碎發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神情專注地看着攤在面前的一本厚書。修長的手指偶爾翻過一頁，動作輕緩而安靜。他的側臉在光線下顯得格外柔和，鼻梁高挺，下頜線條清晰。白色的校服襯衫領口解開了一顆扣子，露出一點幹淨的鎖骨。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下來，只剩下他翻動書頁的細微聲響，和窗外偶爾掠過的飛鳥的影子。
這一幕，安靜得像一幅畫，帶着一種不真實的、令人屏息的美好。
林悅的腳步釘在了原地，呼吸都不自覺地放輕了。所有的緊張和忐忑，在這一刻奇異地沉澱下來，只剩下一種純粹的、近乎貪婪的凝望。陽光落在他身上，也仿佛落進了她的心底，暖洋洋的，帶着一點微醺的醉意。
“愣着幹嘛！上啊！”
蘇瑤恨鐵不成鋼地在她耳邊低語，用力推了她一把。
“假裝找書！自然地走過去！眼神交流！懂不懂？”
林悅被推得一個趔趄，差點驚呼出聲，慌忙穩住身體。她深吸一口氣，心髒又開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在蘇瑤鼓勵（催促）的目光下，她硬着頭皮，像踩在棉花上一樣，腳步虛浮地朝着陸然所在的那個角落走去。目光卻始終黏在他身上，仿佛被磁石吸引。
一步，兩步……距離在一點點縮短。陸然似乎沉浸在書的世界裏，並未察覺她的靠近。
林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腦一片空白，蘇瑤臨時培訓的“技巧”早就忘得一幹二淨。她只是想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看看他在看什麼書？感受一下那片陽光下的寧靜？或者，僅僅只是，離他近一點。
就在她離陸然那張桌子還有幾步之遙，幾乎能看清他書頁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時，陸然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緩緩抬起了頭。
他的目光，帶着一絲被打擾的不悅和尚未完全從書中抽離的迷茫，就這樣毫無預兆地，穿越了書架間狹窄的通道，直直地撞進了林悅慌亂無措的眼睛裏！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林悅只覺得全身的血液“轟”的一聲全涌上了頭頂，臉頰瞬間燒得滾燙。她像一只受驚的兔子，猛地瞪大了眼睛，大腦徹底宕機，連呼吸都忘記了。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陸然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微愕，隨即被慣常的平靜取代。
完了！被發現了！她該說什麼？該做什麼？蘇瑤！救命！
林悅的腦子裏只剩下這三個念頭在瘋狂刷屏。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猛地轉過身，想要逃離這個讓她尷尬到窒息的現場！
然而，就在她轉身的刹那，動作幅度過大，手臂不小心帶到了旁邊書架上一本斜插着的、硬殼精裝書！
“啪嗒！”一聲，不算響亮，但在寂靜的圖書館裏卻格外清晰的撞擊聲響起！
那本厚重的書，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從書架上滑落下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閱覽區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
沉悶的聲響像一記重錘，敲碎了圖書館的寧靜，也敲在了林悅瀕臨崩潰的神經上。周圍零星幾個看書的學生都循聲望了過來，目光帶着被打擾的不滿和好奇。
林悅僵在原地，臉色由通紅瞬間變得煞白。她看着地上那本無辜躺着的書，又驚恐地看向陸然的方向——他正看着她，眉頭微蹙，眼神裏帶着清晰的詢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社死！絕對的社死現場！
林悅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她手忙腳亂地蹲下身去撿那本書，手指顫抖得幾乎拿不穩。就在她慌亂地想把書塞回原位時，一道清瘦的身影已經籠罩了她。
陸然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停在她身邊。
他微微俯身，修長的手指輕鬆地接過了林悅手中那本搖搖欲墜的厚書。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林悅冰冷而顫抖的手指。
熟悉的、細微的電流感再次竄過！
林悅像被燙到一樣縮回手，猛地站起身，低着頭，根本不敢看他。
陸然似乎並未在意這小小的觸碰。他看了看書的封面，是一本《西方美術簡史》。然後，他手臂微抬，輕鬆而準確地將書插回了它原本的位置，動作流暢自然。
“下次小心點。”
他的聲音響起，平靜無波，聽不出太多情緒，就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說完，他沒有再看林悅一眼，徑直轉身，走回了他靠窗的那個位置，重新拿起自己的書，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林悅僵在原地，像個被罰站的小學生。臉頰火辣辣地燒着，耳朵裏嗡嗡作響。她能感覺到周圍投來的目光，也能感覺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在空曠的圖書館裏無限放大。
她失魂落魄地轉身，沖向圖書館門口。蘇瑤正貓在門邊的書架後對她擠眉弄眼，一臉“你怎麼搞砸了”的痛心疾首。
林悅沖過去，一把抓住蘇瑤的手腕，壓低聲音，帶着哭腔。
“快走！”
她只想立刻、馬上離開這個讓她丟盡臉面的地方。
蘇瑤被她拽着，踉踉蹌蹌地跑出圖書館。涼爽的穿堂風吹在臉上，卻吹不散林悅心頭的燥熱和羞恥。跑下樓梯，直到確認徹底遠離了圖書館的範圍，林悅才鬆開蘇瑤，靠在冰涼的牆壁上，大口喘着氣，臉色依舊蒼白。
“我的天！林小悅！你搞什麼飛機啊！”
蘇瑤甩了甩被捏疼的手腕，銀鐲子叮當亂響，一臉恨鐵不成鋼。
“多好的機會！讓你去眼神交流，沒讓你去制造‘空難’啊！砸書？虧你想得出來！這下好了，打草驚蛇了！”
林悅委屈得眼圈都紅了，嘴唇哆嗦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那麼倒黴！
“算了算了！”
蘇瑤看她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嘆了口氣，擺擺手。
“出師不利！看來近距離偵察不行，得改變策略！”
她摸着下巴，眼珠滴溜溜地轉，閃爍着不懷好意的光芒。
“得想個辦法，讓他主動來找你……”
林悅心裏咯噔一下，一股更強烈的不祥預感涌了上來。蘇瑤所謂的“辦法”，絕對不是什麼溫和的主意。
下午的課，林悅過得渾渾噩噩。圖書館的社死場景和陸然那雙平靜無波卻讓她無地自容的眼睛，反復在腦海中重演。她甚至不敢再往斜後方看一眼。
放學時，她動作迅速地收拾書包，只想快點逃離。蘇瑤被隔壁班一個女生叫走討論校慶節目的事情，走之前還對她做了個“等我消息”的手勢。
林悅抱着書包，低着頭快步走出教室。經過陸然座位時，她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眼角餘光卻瞥見陸然還在座位上，似乎正在整理桌子裏的東西。
她的心猛地一跳，腳步更快了。
走出教學樓，夕陽依舊燦爛。林悅漫無目的地走着，心裏亂糟糟的。蘇瑤的計劃，陸然的反應，還有那張被她藏起來的便籤……所有事情都像一團亂麻。
她不知不覺走到了學校公告欄附近。公告欄上貼着各種通知、社團招新海報和優秀學生展示。她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那些花花綠綠的紙張。
突然，她的腳步頓住了。目光死死地盯着公告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那裏貼着一張嶄新的、粉色的、小小的方形便籤紙。在一堆打印體的通知中，這張手寫的、顏色醒目的便籤顯得格外突兀。
便籤紙上，用非常熟悉的、清雋有力的藍色中性筆字跡，寫着一行字：
今天的書，沒砸疼你吧？
沒有署名。
沒有落款。
只有這簡簡單單的一行字，像一句帶着溫度的問候，又像一句無聲的調侃，靜靜地貼在那裏，在夕陽下，散發着柔和的光。
林悅的心髒，驟然停止了跳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