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紅大門在身後合攏的刹那,雲逸塵袖中玉佩的熱度仍未消退,像一塊被烈陽曬透的石頭,緊貼着心口。他沒有回頭,腳步不疾不徐,仿佛方才在蘇府內室所見的一切,不過是尋常問診。可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縮,指甲掐進了掌心——那棵老梅樹根下的石片,紋路與他玉佩殘缺處嚴絲合縫,絕非巧合。
他剛轉過巷角,便聽見身後傳來輕盈的腳步聲,不緊不慢,像是刻意保持着距離。
“塵先生留步。”
聲音清潤,如春溪過石。
他停下,轉身。蘇瑤月站在三步之外,素裙如雪,手中提着一只青竹藥籃,籃中幾株雪蓮還帶着晨露,花瓣微顫。她眉目含笑,可那笑意未達眼底,倒像是用細線牽着,隨時能收回去。
“先生連拒偏院,莫非嫌我們蘇家待客不周?”她輕聲道,語氣如常,卻字字清晰。
雲逸塵眸光微動,不動聲色地後退半步,讓出巷道:“山野之人習慣了獨居,府中規矩森嚴,反倒拘束。”
“可老夫人病情需日日針灸,先生每日往返奔波,豈不辛苦?”她往前半步,藥籃微傾,一縷藥香飄出,混着雪蓮的冷冽,“不如我每日在此迎候,也算盡些心意。”
他垂眸,瞥見籃中雪蓮根部沾着些許紅土——那不是雲溪鎮常見的土色,而是青崖居後山特有的赤壤。雲家舊宅早已荒廢三十餘年,此花早已絕跡,除非……有人刻意移植。
他心頭一震,面上卻只淡淡道:“蘇姑娘有心了。”
兩人並肩前行,腳步聲在石板路上輕輕回響。巷子窄,陽光斜切而下,將人影拉得細長。蘇瑤月忽然輕嘆一聲:“聽聞百年前,雲家也出過一位神醫,能以一針斷三脈,寒毒在他手下不過浮塵罷了。可惜家門遭難,後繼無人……先生可知這段往事?”
雲逸塵腳步未停,右手卻悄然滑入袖中,指尖觸到玉佩邊緣。那熱度驟然飆升,仿佛要燒穿布囊。
他緩緩抽出手指,端起隨身攜帶的粗陶茶壺,抿了一口冷茶。
“江湖傳言,多有誇大。”他語氣平靜,“醫者只看病,不論門第。”
蘇瑤月側目看他,目光在他袖口停留一瞬——方才他取茶壺時,衣袖微揚,壺柄與袖布摩擦,竟在陶壺表面留下一道極細的裂痕,像是被無形之力震過。
她眸光微閃,卻不動聲色,只笑道:“先生說得是。只是惋惜天妒英才,那樣驚才絕豔的人物,竟就此湮滅。”
雲逸塵忽而抬眼,直視她:“蘇姑娘對雲家,似乎格外關注?”
蘇瑤月笑意微滯。
風從巷口吹來,卷起她一縷青絲,拂過唇邊。她抬手欲挽,袖口卻一滑,半頁泛黃紙片悄然滑落,飄至石板縫隙間。
她似未察覺,依舊含笑:“不過閒談罷了,先生莫要多心。”
雲逸塵沒有俯身去拾。
他認得那字跡——與蘇老夫人病歷上的筆跡,出自同一人之手。而紙上隱約可見的“雲氏血脈,靈屬純陽”八字,如針扎進眼底。
他不動聲色地將茶壺放回腰間,壺身裂痕在陽光下泛着微光。方才那一口茶,他並未咽下,而是以靈力封於喉間,冷得發澀。
兩人行至鎮中藥鋪前,蘇瑤月停下腳步:“先生今日還需采藥?我略通藥理,或可幫襯。”
“不必。”他淡淡道,“有些藥,只可獨采。”
她點頭,提籃欲走,忽又回首:“對了,那株雪蓮,是我昨夜自後山采來。說來有趣,它竟長在一處斷碑旁,碑上刻着半個‘雲’字,不知是何人家的舊物。”
雲逸塵瞳孔微縮。
青崖居的斷碑,他七歲那年親手埋下。碑下壓着半塊玉佩,是他父親臨終前塞入他手中的信物。而那雪蓮……本是母親生前所植,只贈予至親之人。
他喉間封存的茶水,突然泛起灼意。
“蘇姑娘。”他終於開口,聲音低了幾分,“你幼時,可曾去過青崖居?”
蘇瑤月眸光一閃,笑意漸深:“先生說笑了,青崖居早成廢墟,我怎會去過?不過是聽父親提起過幾句,說那裏曾有位少年,醫武雙絕,卻因一場冤案,背負罵名,流落江湖……”
她頓了頓,目光如針,輕輕刺來:“若他還活着,該是何等模樣?”
雲逸塵沉默。
巷外傳來賣花聲,小販吆喝着“雪蓮一朵,換姻緣一線”,笑聲朗朗。
他忽然笑了,笑得極淡,卻讓蘇瑤月心頭一緊。
“若他還活着。”他緩緩道,“大概也不會承認自己是誰。”
蘇瑤月指尖微顫,藥籃中的雪蓮輕輕抖了一下。
她強自鎮定,輕聲道:“先生這話……倒像是知道些什麼。”
“我只是覺得。”他抬頭,望向遠處蘇府高牆,“有些事,查得太清,未必是福。”
“可若真相埋得太深,人心豈不更寒?”她反問,聲音輕卻堅定。
雲逸塵看着她,良久,忽而伸手,從藥籃中取出一朵雪蓮。
花瓣潔白,蕊心微紅,像凝固的血滴。
他指尖輕輕一捻,花瓣未碎,卻從中飄出一縷極細的銀絲,如發如線,在陽光下幾乎不可見。
“此花被人動過手腳。”他淡淡道,“有人在花蕊中藏了‘牽機引’,欲借藥氣入體,探人靈脈虛實。”
蘇瑤月臉色微變:“什麼?!”
“無毒。”他鬆開手,銀絲隨風飄散,“只是測靈屬的小手段。純陽之體,銀絲會泛金光;至陰之體,則現幽藍。可惜……”他抬眼,目光如刃,“放錯了人。”
蘇瑤月怔住,指尖冰涼。
她確實動了手腳。昨夜,她將銀絲藏入花蕊,只爲試探此人是否真如她所疑——是那個傳說中靈屬純陽的雲家少主。可她萬萬沒想到,他竟能一眼識破,甚至……反將一軍。
“我……”她張了張口,卻不知如何辯解。
雲逸塵將雪蓮放回籃中,動作輕柔,仿佛在放回一段不願驚動的舊夢。
“蘇姑娘。”他聲音低沉,“有些試探,一旦出手,就沒有回頭路。”
她抬眼,對上他的目光——那雙眼睛,冷峻如寒潭,深處卻似有烈火翻涌。
她忽然想起父親當年的話:“雲家少主,眼神如刀,笑時無痕,怒時無聲。若他盯住你,便是已動了殺心。”
她指尖一顫,藥籃差點脫手。
雲逸塵卻已轉身,背影挺拔如鬆。
“三日後,我再來爲老夫人施針。”
他走了幾步,忽又停下。
“那塊斷碑。”他沒有回頭,“若再見到,莫要靠近。青崖居的土,埋過太多不該埋的東西。”
蘇瑤月站在原地,藥籃中的雪蓮微微搖曳,花瓣上一滴露珠滑落,砸在石板上,碎成八瓣。
她緩緩低頭,看向袖中——那半頁黃紙已被她悄悄收回,可指尖觸到紙背,卻發現不知何時,已被一道極細的劃痕貫穿,像是被無形之刃割過。
而那劃痕的形狀,赫然是一道雲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