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某幾乎是癱軟在牆角,背靠着冰冷的瓷磚牆,身體還在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着,牙齒咯咯作響。
剛才那電光火石般的生死搏殺,那撲面而來的烈焰高溫,那冰冷僵硬的巨屍壓迫感,還有陳程那冰冷決絕的一拽帶來的失重感和滾落鐵梯的劇痛……
所有的恐懼如同無數冰冷的毒蛇,死死纏繞着他的心髒,啃噬着他的神經。胃裏翻江倒海,喉嚨裏充滿了腥甜的鐵鏽味。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側過身,“哇——”地一聲嘔吐起來。吐出來的只有苦澀的膽汁和胃酸,強烈的酸腐味混合着太平間原有的惡臭,讓他又是一陣幹嘔。
眼淚鼻涕不受控制地糊滿了臉,和汗水、濺到的污血黑泥混在一起,狼狽得無以復加。
他顫抖着手,摸索着抓回了掉在不遠處的沖鋒槍。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
他緊緊地、幾乎是痙攣般地抱着槍,槍身緊貼着他的胸膛,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手指死死扣在扳機護圈上,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
沖鋒槍那短短的彈匣就在他眼前晃悠,他驚恐地發現裏面的子彈已經沒了!這讓他更加惶恐不安。
他蜷縮着,身體縮成盡可能小的一團,仿佛這樣就能躲開所有的危險。
頭盔歪斜着,露出一雙因爲極度恐懼而空洞失焦的眼睛。
張志祥憤怒的咒罵聲在他耳邊嗡嗡作響,陳程擦拭刀具的細微聲音也清晰可聞,但這些都無法驅散他腦海中那地獄般的畫面:翻滾的藍色火焰,洞口的深淵,撲面而來的利爪,燃燒的怪物近在咫尺的猙獰面孔……
“跳下去…跳下去…”
這個念頭如同魔咒,在他混亂的腦海中反復回響。只要一想到陳程那毫不猶豫的一拽,想到自己失重跌入火焰深淵的瞬間,一種瀕死的窒息感就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
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氣都帶着濃烈的恐懼味道。
他甚至不敢抬頭去看那個還在冒着煙、散發着殘餘熱量和惡臭的焚屍爐洞口,仿佛看一眼就會被重新吸進去。
他只想縮在這裏,抱着槍,把自己藏起來。
外面是屍潮,這裏是冷藏的怪物和殘餘的火焰,但至少這個冰冷的牆角……暫時沒有東西撲過來撕咬他。
他像一只受驚過度、被嚇破了膽的鵪鶉,瑟瑟發抖地躲在暫時的避風港裏,祈求着厄運能晚一點再次降臨。
勇氣?戰鬥?打要害?這些概念在他的恐懼面前,如同烈日下的薄冰,早已消融殆盡。
他腦子裏只剩下一個念頭:活下去,哪怕像狗一樣趴着,也要活下去。
應急燈依舊在不知疲倦地閃爍着,發出滋滋的電流噪音。
慘綠色的光線時明時滅,照亮了張志祥因憤怒而扭曲的臉,照亮了陳程沉默如山、警惕如鷹的側影,也照亮了蜷縮在角落裏、抱着槍如同抱着最後慰藉、瑟瑟發抖、眼神渙散的梁某。
太平間的死寂被張志祥的咒罵、遠處屍群的嘶吼、零星火苗的噼啪以及梁某壓抑不住的抽泣和粗重喘息所撕裂。
暫時安全?這只是地獄風暴眼中一個短暫而虛假的寧靜片刻。
空氣中彌漫的死亡氣息,牆壁冷藏櫃深處可能隱藏的威脅,以及頭頂洞口外洶涌的屍群,都在無聲地宣告着:喘息即將結束。
張志祥發泄了一通,罵得口幹舌燥。他舔了舔幹裂出血的嘴唇,粗暴地從腰間扯下水壺,擰開蓋子灌了一大口渾濁發黃的水,但他毫不在意。
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似乎稍微壓下了些許怒火。
他抹了把嘴,布滿血絲的眼睛重新掃視這個鬼地方,目光最終落在那些巨大、冰冷的冷藏櫃上。
“媽的,晦氣。”
他低罵一聲,但語氣裏多了一絲凝重。
“老陳,看看這些破櫃子有沒有能打開的?找找有沒有他媽遺漏的酒精或者消毒劑!哪怕一小瓶也成!”
就在這時,離他們最遠的一個冷藏櫃深處,似乎傳來一聲極其細微、如同指甲刮擦金屬內壁的“咯吱……咯吱……”聲。
聲音非常輕,在張志祥的罵聲餘韻和梁某的抽泣聲中幾乎難以察覺。
但陳程的耳朵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他那雙如同探照燈般巡視的目光。
他死死鎖定在遠處那個發出細微聲響的冷藏櫃角落。
霰彈槍冰冷的槍口無聲地抬起半分,肌肉緊繃,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
張志祥罵聲戛然而止,也警惕地望過去,布滿血絲的眼睛裏閃爍着凶戾的光。
梁某更是嚇得一個激靈,嘔吐感和恐懼感瞬間被凍結,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驚恐地瞪大眼睛,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連呼吸都屏住了,心髒在肋骨後面瘋狂擂鼓,仿佛下一刻就要沖破胸膛。
時間在死寂、閃爍的綠光和遠處屍群的背景嘶吼中緩慢爬行。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
那“咯吱……咯吱……”的聲音沒有再響起,仿佛剛才的只是梁某過度緊張的幻聽,或是冷藏管道在地面震動下產生的微弱摩擦。
陳程保持着高度戒備的姿勢足足一分鍾,銳利的目光將那一片區域的每一個陰影、每一道縫隙都犁了一遍。
最終,他緊繃的肩膀極其輕微地鬆動了一絲,低沉的聲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氣。
“沒有威脅。”
張志祥緊繃的神經也稍稍放鬆,但警惕未消,他呸了一聲,罵道。
“操,嚇老子一跳!這鬼地方!”
他環視四周那些如同巨大墓碑般沉默聳立的金屬冷藏櫃,每一扇緊閉的門都像封印着未知的恐懼。
“老陳,別愣着了,趕緊翻翻!媽的,死馬當活馬醫!”
兩人強撐着疲憊和傷痛,開始在殘破的太平間內進行絕望的搜索。
張志祥粗暴地拉開那些沒有損壞的冷藏櫃門,冰冷的白氣和濃鬱的屍臭撲面而來。
裏面大多是空的,或者只剩下一些凍得硬邦邦、面目模糊的殘肢斷臂和裹屍布的碎片。
偶爾能看到一些醫療廢棄物的包裝袋,裝着針頭、導管之類的玩意兒,在末世一文不值。
一些破碎的藥瓶散落在地,標籤模糊,難以辨認。
他們翻遍了所有看起來可能藏東西的角落,甚至掀開倒伏的金屬推車屍體,扒拉着燃燒後的灰燼殘骸。
汗水混合着血污和灰塵,從他們臉上淌下。
每一次拉開櫃門,張志祥都低聲咒罵一句,而陳程則冷靜地掃視內部,霰彈槍口始終警惕地指向可能出現的危險。
梁某依然蜷縮在牆角,抱着他的沖鋒槍,恐懼地看着他們行動。
每一次櫃門開啓的“咔噠”聲和鉸鏈刺耳的摩擦聲都讓他心驚肉跳,仿佛下一刻就會有青灰色的爪子或者燃燒的怪物從中撲出。時間在徒勞的翻找和壓抑的沉默中流逝。
終於,張志祥猛地一腳踹在一個空蕩蕩的冷藏櫃門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在空曠的地下空間回蕩不休,引得遠處屍群的嘶吼聲陡然增高了一個八度。
“操!操!操!”
張志祥像一頭受傷的困獸在原地轉圈,臉上的肌肉因憤怒和絕望而扭曲變形。他喘着粗氣,布滿血絲的眼睛不甘地掃過滿地狼藉,最終落在那個還在冒着縷縷黑煙、散發着餘溫和屍臭的焚屍爐洞口。
“全他媽喂了這個破爐子!還有那群該死的雜碎!”
他踉蹌着走回牆邊,靠着冰冷的瓷磚滑坐下去,巨大的疲憊感混合着無處發泄的怒火幾乎將他吞噬。他掏出水壺,又狠狠灌了一口,渾濁的水順着嘴角流下,滴落在沾滿污穢的戰術背心上。
“省點力氣吧,老張。”
陳程的聲音依舊平穩,但仔細聽能察覺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
他默默地走回來,將霰彈槍靠在牆邊,自己也靠着牆坐下,位置正好在張志祥和蜷縮的梁某之間,形成一個微妙的三角。
“外面的屍群沒半會兒散不了。”
張志祥抬頭看了一眼頭頂那個通向地獄的洞口,只有一片昏暗的光線透下來,比之前更加黯淡。他粗重地喘了口氣,那股狂暴的怒火似乎被沉重的現實壓下去了一些,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絲麻木的絕望。
“媽的…老子知道。”
他抹了把臉,聲音嘶啞。
“這鬼地方……熏得老子腦仁疼,但也比在外面讓那群玩意兒分屍強。”
他猛地扭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盯住角落裏還在瑟瑟發抖、抱着槍像抱着救命稻草一樣的梁某。
梁某那失魂落魄、涕淚橫流的慫樣,瞬間點燃了張志祥心中殘餘的煩躁和一種近乎殘忍的戲謔。
“喂!梁子!”
張志祥的聲音刻意壓低,帶着一種陰森森的調子,在閃爍的慘綠燈光下顯得格外瘮人。
“還他媽抖呢?尿褲子沒?別縮那兒裝死!看見那邊那個最大的冷藏櫃沒?”
他伸手指向遠處一個半開的、黑洞洞的冷藏櫃門縫。
“剛老陳說可能是裏面的東西在動……你說,裏面凍死的玩意兒,會不會半夜覺得冷,自己爬出來找暖和地方啊?比如……你屁股底下?”
梁某猛地一哆嗦,驚恐的目光順着張志祥的手指望去。
那黑洞洞的門縫仿佛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慘綠的燈光偶爾閃過,在門內投下晃動扭曲的陰影,像極了緩慢爬動的肢體!
他感覺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牙齒磕碰的聲音清晰可聞,抱着槍的手臂收得更緊了,身體拼命想往牆角的更深處擠進去,仿佛要嵌進瓷磚裏。
他張了張嘴,想反駁,想求饒,卻只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
“老張。”
陳程低沉的聲音響起,帶着不容置疑的制止意味。
他沒有看張志祥,深邃銳利的目光依舊如同雷達般緩緩掃視着整個太平間,不放過任何一絲風吹草動。
“夠累的了,別嚇唬他了。”
他的語氣平淡,卻像一塊冰冷的磐石,壓住了張志祥那點惡意的火苗。
張志祥撇了撇嘴,哼了一聲,但也沒再繼續。他似乎也覺得沒意思了,更多的是鋪天蓋地的疲憊感。他用力搓了把臉,仿佛要把臉上的血污和疲憊一起搓掉。
“操,沒勁。”
他嘟囔着,背靠着冰冷的瓷磚牆,調整了下姿勢,盡量避開地上那些黏膩的污穢。
“老子扛不住了……得眯會兒。老陳,你先頂會兒,後半夜叫我……梁子。”
他最後瞥了一眼角落裏縮成一團的梁某,語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
“你小子……別他媽真睡着了!聽着點動靜!敢睡死過去,老子把你扔爐子裏當柴火燒!”
說完,他竟然真的閉上了眼睛,粗壯的胳膊環抱在胸前,那把鋸齒軍刀就放在手邊。
他沉重的呼吸聲很快變得粗重而均勻,仿佛剛才那場惡戰和滔天的怒火從未發生過。
這種在屍山血海中練就的、隨時隨地抓住任何一絲間隙強行恢復體能的野獸本能,讓梁某更加感到自己的渺小和無力。
陳程沒有回應,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他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坐得更直一些,目光依舊銳利地掃視着四周。
霰彈槍穩穩地擱在盤起的腿上,一只手虛握着槍托,另一只手按在腰間的開山刀柄上。
整個人如同一尊沉默的、布滿傷痕的鋼鐵雕塑,散發着無形的警戒力場。
梁某蜷縮在牆角。張志祥的鼾聲像沉悶的鼓點敲打着他的神經。
每一次呼吸的停頓,都讓梁某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那鼾聲就此停止,然後張志祥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對自己破口大罵。
陳程的存在像一塊冰冷的鐵,沉默得可怕,卻又帶來一點點畸形的安全感。
至少,有這位殺神在,那些冷藏櫃裏的東西……應該不敢爬出來吧?
可是,那閃爍的燈光……才是最恐怖的折磨。
“滋……”
燈管電流尖嘯,整個空間瞬間陷入一片濃墨般的死黑!
絕對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只有嗅覺和聽覺被無限放大:濃烈的屍臭、焦糊味、福爾馬林味、硝煙味……混雜着張志祥的鼾聲、屍群的嘶吼、火苗的噼啪……
每一種聲音都在黑暗中扭曲變形,仿佛無數鬼魅在耳邊低語、嘶嚎!梁某的心髒驟然停止跳動,巨大的恐懼扼住了他的喉嚨,窒息感讓他眼前發黑。
他拼命地瞪大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只覺得四面八方都有冰冷的視線穿透黑暗盯着他!
他死死抱住沖鋒槍,冰冷的金屬是唯一的依靠,手指痙攣般地摳着扳機護圈。
“嗒…”
燈管又猛地亮起!慘綠的光芒重新籠罩一切,將牆壁、冷藏櫃、地上扭曲的屍體殘骸的影子猛地拉長、扭曲、投射,如同地獄舞台上瘋狂的舞者!
張志祥靠牆的身影在綠光下顯得僵硬詭異;陳程的側臉在光影交錯中如同石刻的惡鬼。
而剛才張志祥指過的那個半開冷藏櫃的黑洞洞的門縫,在綠光下更像一張無聲獰笑的巨口!
黑暗與慘綠的光明交替輪轉,每一次切換都像是生與死的界限在模糊、跳躍。
梁某的神經被反復地、粗暴地拉扯着,折磨着。
每一次黑暗降臨,他都覺得自己要被無邊的恐懼吞噬;每一次綠光亮起,那些扭曲的影子又讓他覺得危險就在眼前!
他開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亂想,大腦在恐懼的驅使下瘋狂運轉,勾勒出比現實更恐怖的畫面
那冷藏櫃裏的東西?
張志祥的話像毒蛇一樣鑽進他的腦子。那些凍屍……它們真的只是僵硬地躺着嗎?還是……在低溫下只是進入了假死?
現在太平間裏的溫度在緩慢回升,它們是不是正在解凍?先是手指,然後是手臂……它們會不會正貼着冰冷的金屬內壁,用僵硬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刮着櫃壁?那“咯吱……咯吱……”的聲音是不是真的存在?
就是它們!它們在撓門!它們想出來!那個半開的櫃子裏,會不會已經有一雙渾濁的、結滿霜的眼睛,正透過門縫,死死盯着自己?
陳程背對着那邊,他沒看見!他看不見!那焚屍爐的深淵?
他不敢看的洞口方向,此刻在綠光閃爍下,投映出巨大而不祥的陰影輪廓。
爐子裏……真的燒幹淨了嗎?那些被丟進去的怪物……它們臨死前痛苦的哀嚎仿佛還在耳邊回蕩。
它們的怨氣會不會凝聚不散?那洞口會不會就是地獄的入口,此刻正有無形的鬼手在洞口邊緣摸索,試圖爬出來?
地上的屍體殘骸?
那些被燒得焦黑、被刀劈斧砍得支離破碎的凍屍和燃燒喪屍的殘骸,在搖曳的綠光和陰影下,形狀變得無比猙獰扭曲。
一塊焦黑的肢體,在綠光閃過的瞬間,像極了蜷縮的胎兒,另一堆碎片,在陰影拉長時,仿佛一張無聲尖嘯的人臉!
他甚至覺得,那些散落在地的青灰色粘稠液體和冰晶碎片,在燈光下像是有生命般微微蠕動……
陳程和張志祥?
陳程那冰冷如同機器的眼神,在綠光下顯得毫無人性,像一台純粹的殺戮機器。
他會不會在下一秒就突然調轉槍口?張志祥的鼾聲像打雷,他會不會在睡夢中被什麼附體,突然暴起變成怪物?
或者……他們根本就不是人?是這太平間裏早已死去的亡魂?不然怎麼解釋他們能在這種地方睡着?怎麼解釋陳程那非人的戰鬥本能?
自己的沖鋒槍?
他低頭看向懷裏緊緊抱着的沖鋒槍。短短的彈匣裏,子彈一發不剩了。
這能幹什麼?連一只燃燒喪屍打不了!
對,突擊步槍,那個東西留在了運兵車裏,休息一晚,第二天去補充子彈才能用,現在他手上的不過是個長得奇怪的破鐵這些念頭如同毒藤蔓,瘋狂地纏繞、絞緊他的大腦。
每一次燈光閃爍,都像是在爲這些恐怖的想象提供新的佐證。冷汗浸透了他的內衣,冰冷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加劇了寒意。牙齒咯咯作響的聲音連他自己都能聽見。
他拼命地想要控制呼吸,想要像陳程那樣保持冷靜,但每一次吸氣都帶着濃烈的死亡氣息,每一次呼氣都伴隨着不由自主的顫抖。
時間失去了意義。
每一分鍾都像一個酷刑輪回。
他不敢閉眼,生怕一閉眼,黑暗中的東西就會撲上來,或者再睜開眼時,看到的是一張緊貼着自己鼻尖的青灰色腐爛面孔。
他只能死死地瞪大眼睛,在慘綠與黑暗的瘋狂交替中,絕望地捕捉着陳程那沉默的身影,將其視爲這片地獄汪洋中唯一一塊漂浮的木板。
不知道過了多久,陳程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打破了梁某瀕臨崩潰的胡思亂想:
“老張,換你了。”
這聲音不高,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梁某混沌的意識。張志祥的鼾聲應聲而止,他猛地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短暫的迷茫,但立刻被銳利和警惕取代。
他粗魯地搓了把臉,發出一聲低沉的鼻音。
“嗯…知道了。”
他沒多說廢話,抓起手邊的鋸齒軍刀,活動了下僵硬的脖頸,發出咔咔的輕響。陳程這才緩緩閉上眼睛,頭微微後仰,靠在冰冷的瓷磚牆上。
他的呼吸節奏迅速變得悠長而平穩,仿佛瞬間就進入了深沉的休息狀態,但那只放在霰彈槍槍托上的手,依舊保持着隨時可以抬起擊發的姿勢。
張志祥站起身,活動了一下酸痛的四肢,警惕地掃視了一圈太平間。慘綠的燈光依舊在閃爍,將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像一個搖晃的巨大魔怪。
他看到了蜷縮在角落裏、臉色慘白如紙、眼神渙散、像個被嚇傻了的鵪鶉一樣的梁某。
“嘖。”
張志祥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鼻音,眼神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
他走到焚屍爐洞口下方,抬頭仔細聽了聽上面屍群的動靜。
嘶吼聲依舊,但似乎比之前稍微稀疏了一些?也許只是錯覺。
他不敢大意,又繞着相對安全的區域巡視了一圈,重點檢查了幾個他認爲可能藏有危險的角落和冷藏櫃門縫。
時間再次在寂靜和閃爍的綠光中流逝。
張志祥的警戒顯然不如陳程那麼滴水不漏,他有時會靠在牆邊,眼神放空,似乎在想着補給點落空的巨大損失和下個月的生存困境,臉上滿是暴躁和戾氣。
每當這時,梁某的心就提到嗓子眼,生怕他忽略了某個致命的威脅。
下半夜似乎更加難熬。
溫度仿佛又降低了一些,冰冷的寒意從瓷磚地面和牆壁絲絲縷縷地侵入骨髓。
梁某感覺自己的手腳都凍得麻木了,只有懷裏的沖鋒槍傳來一點冰冷金屬的觸感。
張志祥似乎也覺得冷了,低聲咒罵了一句,緊了緊身上破爛的戰術背心。
就在梁某感覺自己快要被寒冷和疲憊徹底擊垮,意識在恐懼的邊緣搖搖欲墜時……
“咯吱……咯吱……”那細微的、如同指甲刮擦金屬內壁的聲音,再次從之前那個冷藏櫃深處傳來!
這一次,似乎更加清晰,也更加……連續!
他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了!
猛地抬起頭,驚恐萬狀地看向那個方向!張志祥也聽到了!
他猛地站直身體,鋸齒軍刀瞬間橫在胸前,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鎖定那個冷藏櫃角落,臉上之前的暴躁和不耐瞬間被凶狠的警惕取代。
他甚至下意識地瞥了一眼旁邊依舊閉目休息的陳程。
陳程毫無動靜,呼吸依舊平穩悠長,仿佛睡得很沉。
“操……”
張志祥低罵一聲,眼神凶狠。他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掂量要不要過去查看。
但最終,他選擇了更穩妥的方案——他緩緩後退了一步,靠向陳程和梁某所在的牆角,形成一個更緊密的三角防御姿態。
梁某嚇得魂飛魄散,手指死死扣在沖鋒槍冰冷的扳機上,槍口劇烈地顫抖着,根本無法瞄準。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個“咯吱……咯吱……”的聲音在無限放大,仿佛那櫃子裏冰凍的惡魔正在蘇醒,下一秒就要破門而出!
然而,那聲音在持續了十幾秒後,又詭異地消失了。
如同水滴落入深潭,再無痕跡。太平間重新只剩下慘綠燈光、電流噪音、屍群嘶吼和……死寂般的等待。
張志祥保持着高度警惕,又盯了足有五分鍾,直到確信那聲音沒有再響起,他才稍稍放鬆緊繃的肌肉,但眼神依舊銳利。
“媽的,邪門……”
他再次低聲咒罵。梁某的精神已經到了崩潰的極限。
一夜的恐懼煎熬,加上這最後一下驚嚇,徹底摧毀了他本就脆弱的意志。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的景象在綠光閃爍中開始扭曲晃動。
陳程那沉默的身影變得模糊不清,張志祥凶狠的面容也在晃動。
他甚至覺得,牆壁上的陰影真的在蠕動,那些冷藏櫃的門縫裏,正滲出縷縷黑氣……他再也支撐不住,強烈的眩暈感和極度的疲憊如同潮水般襲來。
在下一個燈光熄滅的短暫黑暗中,他那死死瞪着的眼睛終於不受控制地合上了。
冰冷的恐懼感如同厚重的棉被,裹挾着他殘存的意識,墜向一片虛無的、卻又仿佛充斥着無數竊竊私語和扭曲陰影的黑暗深淵。
他抱着冰冷的沖鋒槍,身體軟軟地癱靠在牆角,陷入了半昏迷、半昏睡的混沌狀態。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瞬,他似乎聽到了頭頂洞口外,屍群的嘶吼聲好像……真的稀薄了一些?
冰冷。
堅硬。
無處不在的惡臭。
他茫然地眨了幾下眼睛,渙散的眼神好一會兒才慢慢聚焦。
太平間依舊冰冷死寂,但那種壓在胸口、令人窒息的漆黑冰冷的瓷磚寒意如同活物,順着梁某癱軟的脊背向上攀爬,刺入骨髓,將他從混沌的深淵中硬生生拽了回來。
一同蘇醒的還有膀胱沉甸甸的、火燒火燎的脹痛感。他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不是那令人癲狂的、反復撕裂意識的慘綠閃爍。
太平間浸染在一片……灰蒙蒙的、恒久而冰冷的微光裏。頭頂那盞頑強的應急燈終於耗盡,留下一種恒定、冰冷、毫無生氣的灰白輻射,勉強勾勒出冷藏櫃猙獰的輪廓和陳程如同磐石般的剪影。
空氣仿佛凝固的瀝青,屍臭、焦糊、硝煙沉甸甸地淤塞在肺腔,每一次呼吸都帶着鏽蝕內髒的鐵腥味。
死寂。
絕對的死寂。
梁某不知道自己混沌了多久。
冰冷、僵硬和膀胱的脹痛將他從一片充斥着模糊低語和扭曲陰影的深淵中硬生生拽了出來。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野裏最初只有一片灰蒙蒙、冰冷的微光,像蒙着一層結霜的毛玻璃。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渙散的瞳孔好一會兒才艱難地對焦。
太平間依舊死寂、冰冷,那股混合着死亡、焦糊和消毒水的惡臭從未散去,但令人窒息的絕對黑暗和瘋狂的慘綠閃爍消失了。牆壁、冷藏櫃、地上的殘骸都籠罩在這層毫無生氣的灰白光暈裏,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抽幹了色彩,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屍體剖面圖。就在這時,一個聲音突兀地撕裂了凝固的冰冷空氣。
不是屍群的嘶吼,不是火苗的噼啪,也不是電流的滋滋聲。
是歌聲。低沉、沙啞、帶着一種破鑼嗓子強行撕扯出來的粗獷,甚至有些跑調,斷斷續續地從一個角落裏傳來。
“……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你赤手空拳來到這人世間……爲找到那片海不顧一切……”
是張志祥!
梁某的心髒猛地一跳,精神瞬間緊繃到了極致!
他幾乎是本能地攥緊了懷裏的沖鋒槍,槍口下意識地抬起,渾身的肌肉僵硬得像凍土。
他猛地扭頭看去——張志祥並沒有看他,也沒看那個發出異響的冷藏櫃。
他背靠着冰冷的瓷磚牆,布滿血絲的眼睛望着頭頂那片灰蒙蒙的微光來源,那大概是通風口的方向,鋸齒軍刀隨意地搭在腿上,厚厚起皮的嘴唇一張一合,用一種近乎咆哮的方式,吼着與這末日地獄格格不入的歌詞。
那歌聲毫無美感可言,粗糲得如同砂紙摩擦着生鏽的鐵皮,嘶啞的聲帶每一次震動都像是瀕臨斷裂。
與其說是唱,不如說是一種壓抑到極致的宣泄,一種對命運粗暴的質問和控訴。
它充滿了疲憊、不甘、暴戾,卻又在最深處,隱隱透着一絲幾乎被碾碎的、屬於“人”的憧憬——
那“詩和遠方”……
那“那片海”……
在這遍地腐爛和絕望的屍骸中,顯得如此荒誕,卻又如此……刺眼。
梁某緊繃的神經,就在這粗糲、跑調、卻又蘊含着龐大復雜情緒的嘶吼中,奇異地、緩緩地鬆弛了下來。不是音樂的美妙撫慰了他,而是這歌聲本身的存在,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它如此真實,如此“人”味,如此不合時宜卻又頑強地存在着。
它粗暴地沖散了梁某腦海中盤旋的那些冰冷的、非人的恐怖想象——凍屍的刮擦、深淵的鬼手、蠕動的殘骸、同伴的異變……
這些源自絕對寂靜和恐懼的臆想,在這粗野的、活人的噪音面前,如同被陽光照射的霧氣,悄然淡化、退卻。
張志祥還在嘶吼着,反復咀嚼着那幾句歌詞,仿佛要把胸腔裏所有的憋悶、所有的憤怒、所有的不甘都吼出去。
每一次“不顧一切”的尾音,都帶着末日幸存者特有的、豁出一切的狠勁。
這聲音不是天籟,它是末日荒野上一頭受傷孤狼的嗥叫,是對這片腐爛天地最直接的、最赤裸的咆哮宣言。
梁某感到一股奇異的暖流,從緊繃的心髒深處緩慢地蔓延開來。不是身體上的溫暖,而是一種精神上的釋然。
極度緊張後驟然鬆弛帶來的脫力感席卷全身,他抱着槍的手臂軟軟地垂落在腿上,僵硬的後背終於輕輕靠回了冰冷的牆壁。
他依舊感到寒冷和恐懼,但那吞噬理智的、瘋狂的邊緣感,被這粗暴的歌聲暫時遏制了。就在張志祥的嘶吼告一段落,只剩下粗重的喘息時,一個更低沉、更平穩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溪水流過石灘,響了起來。
“老張。”
梁某心頭一跳,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把自己縮得更小,假裝仍在昏睡,耳朵卻警覺地捕捉着每一個音節。
是陳程!
他根本沒睡?
還是一直保持着這種半睡半醒的警覺狀態?
張志祥哼了一聲,轉過頭看向陳程的方向,眼神裏的暴戾還沒完全褪去。
陳程依舊保持着靠牆閉目的姿勢,只有薄薄的嘴唇微動,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在死寂的空間裏飄蕩。
“隨性就好。”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語,又似乎只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梁某的記憶角落被輕輕觸動了一下——那個拉着疲憊不堪的張志祥深夜買醉、絮絮叨叨抱怨失戀的年輕陳程的形象,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與眼前這個沉默如磐石、殺戮如呼吸的死神,判若兩人。
“後來發現……”
陳程的聲音依舊毫無波瀾,像是在描述別人的事情。
“就那樣,沒什麼”
他微微偏了下頭,似乎在黑暗中“看”了張志祥一眼。
“現在這樣,挺好。”
很簡單的話,沒有任何大道理,沒有任何煽情。
但結合着陳程自身的蛻變,結合着這地獄般的環境,卻擁有一種沉甸甸的力量。
那是一種摒棄了所有浮華矯飾、在血與火中淬煉出來的生存哲學——隨性而行,活着而已。
張志祥沉默了幾秒鍾,臉上的肌肉線條似乎軟化了一點點,那層頑固的暴躁戾氣被戳破了一個小口子。
他喉嚨裏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哦”,像是認同,又像是自嘲的嘆息。
他沒再接話,只是重新抬起頭,望向那片灰蒙的微光,眼神放空,但緊繃的肩膀似乎也鬆懈了些許。
一種奇特的寧靜彌漫開來。不再是死寂的恐怖,而是一種……暫時休戰的麻木,一種被理解和接受後的疲憊鬆弛。
沒有安慰的話語,沒有虛假的承諾,只有兩個在末日深淵裏掙扎的男人之間,粗糙而真實的片刻共鳴。
梁某緊繃的身體徹底放鬆了,最後一絲強撐的意識也在這份突如其來的、粗糙的“平和”感中繳械投降。
冰冷的恐懼感依舊包裹着他,但精神上極度的疲憊終於壓倒了一切。
他抱着冰冷的沖鋒槍,頭歪向一邊,沉重的眼皮再也無力支撐,意識迅速沉入了無夢的、深不見底的黑暗。
冰冷的牆壁成了他最後的依靠。在他徹底陷入沉睡的前一秒,似乎聽到張志祥極低地、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麼,然後是一聲輕微的、帶着點嫌棄的響動。
似乎是張志祥瞥了一眼角落裏那個抱着槍酣睡過去的“廢物”。
不知過了多久。
梁某是被一種奇異的、陌生的溫暖觸感驚醒的。
不再是純粹的、刺骨的冰冷。臉頰上似乎貼着某種……帶着微弱暖意的東西?
他迷迷糊糊地試圖睜開眼,睫毛上凝結的細小冰晶在重力作用下,融化了一點點,帶來一絲溼潤的涼意。
他努力撐開沉重的眼皮。映入眼簾的景象,讓他瞬間呆滯。
頭頂那個洞口——昨夜曾被燃燒搖曳的火光映照、曾被燃燒喪屍猙獰扒抓、曾是隔絕內外險惡的屏障……
此刻,正被一種……難以言喻的光芒所充盈!不再是應急燈那令人作嘔的慘綠,也不是燃燒瓶那瘋狂跳動的橘紅。
是金色的。
一片柔和、溫暖、帶着無限生機的金色光芒,如同熔化的金箔,從洞口邊緣緩慢地、莊重地流淌進來,驅散了停屍房內淤積了整夜的濃重灰暗與陰冷。
那光芒如此純淨,如此溫暖,與停屍房裏冰冷的鋼鐵、凝固的血跡、扭曲的殘骸形成了最強烈、最震撼的對比!
它像一只無形卻無比溫柔的手,輕輕撫摸着冰冷的地面,試圖喚醒這片被死亡凍結的土地。
牆壁上殘留的影子不再扭曲瘋狂,而是被拉長、柔化,像是沉沉睡去的巨獸輪廓。
空氣中彌漫的惡臭似乎也被這光芒沖淡了些許,或者說,被一種更原始、更宏大的氣息所覆蓋……
那是陽光的味道,是廣闊天地的氣息,是末日之前,名爲“正常”的世界殘留的、幾乎被遺忘的印記。
那光芒越來越盛,逐漸在地面匯聚成一片不規則的金色光斑,像一塊神聖的地毯,一路鋪展,直至延伸到梁某蜷縮的腳邊。
他下意識地動了動凍得麻木的腳趾,仿佛能感受到那光斑裏蘊含的、微弱的暖意。洞口外,屍群那永不休止的、令人狂躁的嘶吼……奇跡般地、徹底消失了……
只剩下絕對的、仿佛被陽光凝固了的寂靜。
黎明!
終於降臨……
帶着一種近乎神跡般的殘酷與溫柔,撕開了末日之夜漆黑的帷幕,將冰冷的太平間,連同裏面三個傷痕累累、疲憊不堪的靈魂,一同暴露在這嶄新又絕望的陽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