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逆旅客棧的庭院,在死寂中呼吸。

陸離躺在冰冷的荒草碎石上,通幽卷緊貼胸口,如同第二顆緩慢搏動的心髒。卷軸邊緣的“星空瘡口”貪婪吮吸着此地稀薄卻異常精純的“生氣”——那是荒草腐爛的微甜、泥土深處的陰涼、朽木縫隙滲出的陳腐,以及一種沉澱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屬於客棧本身的、近乎虛無的寂寥。紅塵濁氣帶來的暖流在經脈中奔涌,野蠻地修補着千瘡百孔的道基,如同滾燙的岩漿注入冰裂的山河。痛苦與新生交織,讓他意識在混沌的邊緣沉浮。

九尾靜立在庭院深處一株枯死的歪脖槐樹下,赤足踏着虯結的樹根,紅裙在昏暗中流淌如凝固的血河。她並未看陸離,目光穿透破敗的屋頂,投向鉛灰色的、壓抑的天穹。那九條華美的狐尾低垂,唯有那截焦枯的斷尾尖端,暗紅餘燼明滅不定,如同永不愈合的傷口在無聲泣血。庭院裏彌漫着一種近乎凝滯的沉重,只有風穿過破窗櫺時,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記憶的碎片,如同深海中沉浮的琉璃,折射着冰冷而尖銳的光。**

陸離的意識深處,並非一片黑暗。無數破碎的畫面、聲音、氣味,如同被打碎的萬花筒,在混沌的暖流與劇痛的冰寒交織中瘋狂旋轉、沖撞:

* **蝕仙釘貫穿軀骸的瞬間,骨骼碎裂的脆響**,清晰得如同發生在耳邊;

* **凌霜持劍刺來,劍尖挽月劍的寒芒**,冰冷地凍結了視網膜;

* **她鬢邊那枚鮫珠花**,在血光映照下,折射出夢幻般的七彩光暈,刺得他神魂劇痛;

* 還有更深處,更模糊的……**陰暗密室中閃爍的詭異血陣符文**,**大長老與陰影中某個模糊身影的低語**,**某個深夜,凌霜接過一枚刻有九瓣蓮印記的玉鐲時,眼底一閃而過的掙扎與決絕**……

這些碎片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入他剛剛被紅塵暖流滋潤了一瞬的心神。恨意與焚天之怒再次被點燃,在新生道基的裂隙中瘋狂滋長,幾乎要沖垮那微弱的暖意!通幽卷似乎感應到他劇烈的情緒波動,卷身輕顫,邊緣的瘡口吞吐“生氣”的頻率陡然加快,發出沉悶的“咕嚕”聲,如同飢餓的獸。

“靜。”

一個清泠泠的音節,如同冰珠墜入滾油,驟然在陸離心湖炸響。

九尾不知何時已轉過身,那雙寒潭凝星般的眸子正靜靜地看着他。她的指尖,一縷極淡的、近乎無形的粉色光霧被捻住。那光霧從陸離的眉心逸散而出,帶着一種甜膩到令人作嘔的眷戀、刻骨的怨毒、以及絕望的纏綿氣息。

“情絲孽火,燒心焚魂。”九尾的聲音毫無波瀾,指尖微動,那縷粉色光霧如同活物般扭曲掙扎,發出細微的、如同情人啜泣般的嘶鳴。“此物不斷,道基難固,通幽卷亦會受其污濁,漸失清明。”

陸離猛地睜開眼,眼底赤紅一片,殘留的記憶碎片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理智。“斷?”他嘶啞地低吼,掙扎着想要坐起,體內新生的暖流與狂暴的恨意激烈沖撞,痛得他幾乎再次昏厥,“如何斷?!此恨蝕骨,此怨焚心!縱使形神俱滅,此仇……”他眼前再次閃過凌霜枯萎的面容和仙階崩塌的烈焰。

“斷的,不是仇,不是恨。”九尾打斷他,指尖那縷粉色情絲驟然繃緊,發出琴弦將斷的錚鳴。“斷的,是你心中,對她殘存的那一絲……**妄念**。”

她赤足輕移,無聲地踏過荒草,停在陸離身前。居高臨下,清冷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皮囊,直視那團在恨意核心深處、依舊頑固閃爍的、屬於“凌霜師妹”的微弱光影。那光影如此脆弱,卻又如此堅韌,如同包裹着毒藥的蜜糖,死��纏繞在道基的核心。

“通幽卷,予你新生道途,亦予你斬斷虛妄之器。”九尾的聲音如同宣判,“情絲化劍,斬此妄念。代價……”她的目光掃過陸離混亂的雙眼,“是與之相關的記憶,將如沙堡崩塌,歸於混沌。”

**情絲化劍!**

陸離瞳孔驟縮。幾乎是本能,他殘存的意念瘋狂溝通懷中通幽卷。卷軸猛地一震!那吞噬紅塵氣的“星空瘡口”驟然逆轉,一股冰冷、決絕、斬斷一切的氣息噴薄而出!

嗡——

一道纖細到極致、也璀璨到極致的劍影,自他眉心激射而出!

那並非實體之劍,而是由無數**糾纏、燃燒、扭曲的粉色光絲**強行壓縮、凝聚而成!劍身之上,流淌着甜蜜的誓言、錐心的背叛、絕望的眷戀、焚天的怨毒……無數屬於“陸離與凌霜”的情感烙印,如同活物般在劍身上蠕動、哀嚎!這便是他心中,對凌霜最後、也是最深的執念所化——**情絲孽劍**!

此劍一出,整個逆旅庭院的“生氣”都爲之凍結!荒草瞬間覆上一層薄霜,空氣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九尾身後搖曳的狐尾也微微一滯,斷尾處的火星飄散得更急。

“斬!”

陸離目眥欲裂,神魂中發出一聲無聲的咆哮!那柄匯聚了他所有愛恨癡纏的情絲孽劍,帶着斬斷宿命的決絕,狠狠斬向自己道基深處——斬向那團被恨意包裹、卻依舊頑固閃爍的“凌霜”光影!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

只有一聲極其細微、卻又仿佛響徹在靈魂本源深處的——**“錚!”**

如同最堅韌的琴弦被生生斬斷。

那道溫暖的、屬於“師妹凌霜”的光影,在情絲孽劍斬落的瞬間,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寸寸碎裂,化作漫天晶瑩的、冰冷的粉末,簌簌飄散。

**道心劇震!**

“噗——!”陸離仰天噴出一大口鮮血。這血並非鮮紅,而是混雜着細碎的冰晶,散發着刺骨的寒意!他剛剛被紅塵暖流修補出雛形的道基,瞬間布滿蛛網般的霜白裂紋!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靈魂本源的巨大空洞與冰冷,瞬間吞噬了他。仿佛支撐天地的某根巨柱轟然倒塌,整個世界都失去了重量與溫度。

**記憶的崩塌,比道基的碎裂更加恐怖。**

腦海中,那些關於凌霜的、清晰或模糊的畫面,如同被投入沸水的積雪,迅速消融、潰散:

* 北海冰原上,少女凍得通紅的臉頰和依賴的眼神……**模糊、褪色,化作一片蒼茫的白**。

* 煉丹房中,她笨拙控火炸爐後,扯着他衣袖撒嬌討饒的嬌憨……**聲音扭曲、失真,最終只剩空洞的回響**。

* 她珍重地簪上那朵鮫珠花,回眸一笑,眼波流轉間映着漫天星辰……**那張臉,如同被水浸透的墨畫,五官暈開、模糊,最終只剩下一個空洞的、象征着“師妹”的符號輪廓**。

* 甚至……甚至那青雲階上刺骨的一劍,那枯朽的面容……**那刻骨的恨意所依附的“對象”,也正在飛速變得陌生而遙遠**!

無數記憶的碎片被無形的力量粗暴地剝離、打散,沉入意識深處冰冷的墨海。只留下一個個巨大的、**概念性的空洞**:“北海”、“煉丹”、“星辰下的笑顏”、“刺來的劍”、“枯萎的臉”……這些詞語失去了血肉,失去了溫度,只剩下冰冷的標籤,漂浮在混沌的意識之海上,如同無主的孤墳。

**道心蒙塵,記憶枯竭。**

陸離的眼神瞬間失去了焦距,變得空洞而茫然。劇烈的痛苦依舊在撕扯着道基的霜紋,但更深的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被連根拔起的冰冷與虛無。他像個迷路的孩子,徒勞地在崩塌的記憶廢墟中摸索,試圖抓住什麼,卻只抓到滿手冰冷的流沙。

通幽卷安靜地貼着他的胸口,卷軸邊緣的瘡口停止了吞吐,變得黯淡。那柄斬出後就懸停在他識海上空的情絲孽劍,此刻光華盡褪,化作一截**冰冷、堅硬、布滿裂痕的霜色斷刃**,沉甸甸地壓在殘破的道基之上,散發着斬斷過往的決絕與……無盡的蒼涼。

九尾靜靜地注視着這一切。直到陸離眼中的茫然與空洞幾乎要將他徹底吞噬,她才緩緩抬起手,指尖一縷微弱的狐火跳躍,輕輕點在那沉浮於識海、冰冷枯寂的霜色斷刃之上。

“情是劍鞘,恨是鋒芒。”她的聲音如同寒夜中的孤鍾,穿透意識的混沌,帶着一種洞悉萬古的蒼涼,“鞘已碎,鋒何依?此斷刃,便是你新生道途的……第一塊基石。”

狐火融入斷刃,那冰冷的霜色之上,悄然暈開一絲極淡、幾乎難以察覺的……紅塵暖意。

庭院中,風似乎更冷了。那盞破舊的燈籠,在檐角發出微弱而固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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