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如同粘稠的血漿,塗抹在蘇家堡鱗次櫛比的烏瓦之上,投下大片大片扭曲拉長的陰影。蘇沉踏着這血色的光,穿行在熟悉又陌生的巷道裏。兩側的院牆高聳,沉默地擠壓着空間,空氣裏彌漫着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窺探。
他所過之處,門窗緊閉。偶爾有縫隙後閃過驚恐萬狀的眼睛,又在他目光掃過的瞬間倉皇縮回,如同受驚的鼴鼠。那些平日裏趾高氣揚、對他百般嘲諷的旁系子弟,此刻連大氣都不敢喘,隔着厚重的門板,都能感受到他們劇烈的心跳和深入骨髓的恐懼。葬神淵的幸存者,銀血的怪物,一拳重創二長老的凶人……這些標籤如同冰冷的枷鎖,將他與整個蘇家徹底割裂開來。
蘇沉對此毫不在意。心若寒潭,波瀾不驚。三年來累積的屈辱,墜淵的絕望,血池煉獄的非人折磨,早已將那些無謂的情緒焚燒殆盡。此刻支撐他的,唯有冰冷的仇恨和變強的執念。
穿過幾條曲折的小巷,空氣中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草藥苦澀和淡淡黴味的氣息,終於鑽入鼻腔。一座破敗的小院出現在眼前。院牆低矮,爬滿了枯死的藤蔓,幾處坍塌的豁口如同怪獸猙獰的獠牙。院門歪斜,早已腐朽,僅靠一根鏽蝕的鐵鏈象征性地拴着,在風中發出喑啞的呻吟。
這裏,是他父親蘇烈曾經的居所,也是他童年記憶中僅存的一點微光。自從父親失蹤,母親鬱鬱而終,這座小院便被家族刻意遺忘,如同他身上背負的“廢物”之名,一同被掃進了最陰暗的角落。
蘇沉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布滿鐵鏽的門環。沒有鑰匙,也不需要鑰匙。他五指微微發力。
咔嚓!
一聲輕響,那象征性的鏽蝕鐵鏈應聲而斷,如同朽木。他輕輕一推,沉重的木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向內敞開。
一股更加濃烈的、混合着灰塵、腐朽木頭和殘留草藥的氣息撲面而來。院內荒草叢生,幾乎淹沒了膝蓋。幾間瓦房破敗不堪,窗櫺破碎,屋頂瓦片零落,露出黑黢黢的椽子。角落裏,那口父親曾經用來熬制藥浴的石鼎,早已布滿青苔,半邊傾斜着埋入泥土。
死寂,荒涼,破敗。這就是他曾經的家,也是蘇家給予他們這一脈的最終“體面”。
蘇沉的目光掃過荒蕪的庭院,最終落在那扇緊閉的、屬於父親書房的門扉上。他邁步,踩倒枯草,發出沙沙的聲響,在這死寂的院落裏顯得格外清晰。
推開書房的門,更多的灰塵簌簌落下。光線昏暗,勉強能看清屋內陳設。一張寬大的書案,幾把東倒西歪的椅子,幾個空空如也的書架。空氣中殘留着淡淡的墨香和紙張腐朽的氣息。
蘇沉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一寸寸掃過這間承載了父親無數日夜的書房。蛛網密布,塵埃堆積。書案上,一方殘破的硯台,一支幹涸開裂的毛筆。角落裏,散落着幾卷蒙塵的竹簡,內容不過是些基礎的草藥辨識和粗淺的煉體心得,對如今的他而言,毫無價值。
難道真的什麼都沒有留下?
一絲微不可查的失望,如同冰冷的細針,刺入蘇沉古井無波的心湖。他走到書案前,指尖拂過冰冷的桌面,感受着那粗糙的木質紋理和厚厚的積塵。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離開桌面的刹那,一種極其微弱、近乎錯覺的異樣感,順着指尖傳來!
那感覺……並非來自桌面本身,而是桌面下方!極其隱晦,如同深潭底部一絲微弱的水流擾動!
蘇沉眼神瞬間銳利如鷹隼!他猛地俯身,手臂灌注力量,五指如鉤,狠狠扣住那張沉重的烏木書案邊緣!
“起!”
一聲低喝,全身銀骨嗡鳴,澎湃的力量爆發!那張需要兩三個壯漢才能勉強搬動的巨大書案,竟被他單臂穩穩提起!
書案離地,露出下方覆蓋着厚厚灰塵的地板。乍一看,與其他地方毫無二致。但蘇沉的目光,卻死死鎖定在靠近牆角的一塊青石地磚上!
那地磚的色澤,似乎比旁邊的略深一絲?邊緣的縫隙,也仿佛……過於整齊了?
他放下書案,走到那塊地磚前。蹲下身,伸出食指,指尖凝聚起一絲極其精微的力量,如同最靈巧的刻刀,沿着那幾乎無法察覺的縫隙邊緣,輕輕劃過。
嗤…嗤嗤……
細微的刮擦聲響起。指尖所過之處,一層薄薄的、與灰塵顏色幾乎一致的僞裝泥殼被剝落下來,露出了下方真正的縫隙!那縫隙極其微小,卻筆直光滑,絕非自然形成!
蘇沉眼中精光一閃!五指張開,指尖如同五根精鋼打造的鑿子,精準地嵌入那微小的縫隙之中!
“開!”
低沉的吐氣開聲!銀骨之力沛然勃發!
咔噠!
一聲清晰的機括彈動聲響起!那塊沉重的青石地磚,竟被蘇沉硬生生地撬開了一角!
一個狹小的、僅能容下一個木盒的空間,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空間內部纖塵不染,與周圍的破敗腐朽形成鮮明對比。而在那空間的正中央,靜靜地躺着一個一尺見方、通體漆黑、沒有任何紋飾的木盒。木盒表面流轉着一層極其黯淡、近乎內斂的烏光,若非蘇沉目力驚人,幾乎難以察覺。
就是它!
蘇沉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他伸出手,將那冰冷的木盒取出。入手沉重異常,遠超同等體積的普通木材,仿佛裏面裝的不是書冊,而是沉重的金屬。
盒子沒有鎖。他深吸一口氣,帶着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張和期待,掀開了盒蓋。
沒有想象中的珠光寶氣,也沒有神兵利器的鋒銳氣息。盒內,只有一本同樣漆黑封面的古舊書冊。書冊的材質非紙非帛,觸手冰涼柔韌,帶着金屬般的質感,卻又輕若無物。封面之上,沒有任何文字,只有一道深深的、仿佛用某種利器刻上去的、貫穿整個封面的筆直劃痕!那劃痕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鋒銳和……寂滅之意!僅僅是目光接觸,蘇沉就感覺自己的眼睛微微刺痛!
他拿起書冊,翻開第一頁。
映入眼簾的,是三個鐵畫銀鉤、力透紙背、仿佛帶着雷霆萬鈞之力的古篆大字——
**《寂滅劍經》!**
一股無形的、蒼茫浩瀚、仿佛蘊含着天地間最純粹殺伐意志的鋒銳氣息,撲面而來!蘇沉感覺自己的神魂都爲之輕輕一顫!背後的斷劍,也似乎受到感應,發出了一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嗡鳴!
他強壓下心頭的悸動,繼續翻看。書頁的內容並非文字,而是一幅幅玄奧復雜的劍式圖譜!那些圖譜由無數極其細微、如同活物般流動的銀色線條構成,線條的走勢詭異莫測,時而如驚雷裂空,時而如幽泉潛流,時而繁復如周天星鬥,時而簡單到只剩下一道寂滅的直線!每一幅圖譜都蘊含着一種截然不同卻又殊途同歸的恐怖劍意!
蘇沉僅僅看了幾眼,就覺得神魂刺痛,仿佛有無數細小的劍意正順着目光鑽入他的腦海,瘋狂切割!若非他經歷過深淵血池煉獄般的折磨,意志早已堅韌如鋼,恐怕瞬間就會被這恐怖的劍意沖擊得精神崩潰!
他猛地合上書冊!心髒劇烈跳動,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這《寂滅劍經》……絕非凡物!其層次之高,蘊含的劍意之恐怖,遠超他目前所能理解的範疇!這絕不是蘇家該有的東西!父親……他究竟從哪裏得到的?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寂滅劍經》,重新放入木盒,貼身藏好。這本劍經,是他父親留下的最大秘密,也是他未來復仇路上至關重要的依仗!
就在他準備將地磚復原時,目光不經意掃過木盒下方。那裏,還壓着一本薄薄的、材質普通的獸皮書卷。
《玄元志》?
蘇沉拿起這本不起眼的書卷。翻開,裏面並非功法,而是一些關於玄元大陸地理、勢力分布、歷史傳說以及……修煉境界劃分的零散記錄!內容駁雜,像是某個人的隨筆札記,字跡有些熟悉,正是他父親蘇烈的筆跡!
他的目光快速掃過那些關於境界劃分的記錄。淬體境之後,是凝氣境、靈海境、元丹境……每個大境界又分九重小境界……這些信息對他而言,如同推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關於“血脈異象”的零星記載時,瞳孔驟然收縮!
“……天地玄奇,造化莫測。有異種血脈者,生而迥異,或力大無窮,或控火御水,或迅疾如風……其血亦異,或赤金,或湛藍,或翠綠……然,銀血者,聞所未聞,古籍亦鮮有載錄。偶有提及,皆語焉不詳,疑與上古禁忌、神魔隕落之秘相關……此類血脈,多被視爲異端,遭天妒人忌……”
銀血!禁忌!神魔隕落!異端!天妒人忌!
這幾個詞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蘇沉的心上!他低頭看着自己手背上那道早已愈合、卻仿佛依舊殘留着銀灰光澤的細小傷口,一股寒意順着脊椎悄然蔓延。
原來……自己這身從深淵血池中得來的詭異銀血,竟隱藏着如此大的幹系!是福?是禍?
他沉默地將《玄元志》也收起。父親的筆記,像是一盞微弱的燈,照亮了前路的一角,卻也讓他看到了更深的迷霧和潛伏的危機。
處理完地磚的痕跡,蘇沉走出書房。夕陽已經完全沉入地平線,最後一絲餘暉消失,濃重的黑暗如同墨汁般從四面八方涌來,將破敗的小院徹底吞噬。
他沒有點燈,只是靜靜地站在荒草叢生的院子裏,如同融入了這片黑暗。背後那柄殘破的斷劍緊貼着脊骨,冰冷而沉實。懷中,是母親留下的青玉護心鏡,以及父親遺贈的《寂滅劍經》和《玄元志》。
力量,他有了。銀骨銀血,痛覺轉化系統,還有這神秘的《寂滅劍經》,都是他復仇的基石。
目標,無比清晰。蘇厲只是開始,蘇家那些高高在上、視他們父子如草芥的“大人物”們,還有背後可能存在的黑手……一個都跑不掉!
但《玄元志》上的記載,卻像一道冰冷的警鍾,在他心中敲響。銀血是禁忌,是異端。這身力量,是深淵的饋贈,也可能是一道催命符。在他變強的路上,除了蘇家的敵人,恐怕還會有更多未知的、覬覦或仇視這“異端血脈”的存在!
黑暗中,蘇沉的嘴角緩緩向上扯起一個冰冷的、毫無溫度的弧度。那弧度裏,沒有畏懼,只有一種歷經生死磨礪後淬煉出的、斬斷一切的決絕鋒芒。
“天要妒,我便捅破這天。”
“人要忌,我便殺盡這人。”
“神魔擋路……”
他緩緩抬起右手,五指在濃稠的黑暗中緩緩收攏,仿佛要將整個世界的敵意都攥在掌心捏碎。
“……照斬不誤!”
冰冷的聲音,如同金屬摩擦,在死寂的院落裏回蕩,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斬斷宿命的決絕,最終消散在無邊的夜色裏。他轉身,走向那間唯一能勉強遮風擋雨的破敗臥房。復仇之路漫長,他需要盡快消化今日所得,熟悉新的力量,參悟那本恐怖的《寂滅劍經》。
蘇家堡的夜,更深了。暗流在寂靜的表象下洶涌,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這破敗小院中無聲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