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火車哐當哐當晃過鬆花江大橋時,陳非把臉貼在結着冰花的車窗上。外面是白茫茫的雪原,偶爾掠過幾間低矮的土房,煙囪裏冒出的煙筆直地沖向灰藍色的天——再有半小時,就到她重生後的第一個家了。
行李架上的布包沉甸甸的,除了給爸媽帶的哈爾濱紅腸,最底下藏着那台被她改得煥然一新的半導體收音機。外殼重新噴了漆,銀灰色的,在昏暗的車廂裏泛着低調的光,比她上次從舊貨市場淘來時,精神得像換了個魂。
這是她送給哥哥陳陽的禮物。前世哥哥是廠裏的技術骨幹,卻因爲家裏窮,連台像樣的收音機都買不起,只能每天下班後跑去鄰居家蹭聽新聞。後來她工作了想補償,哥哥卻總說"沒必要",直到意外去世,床頭櫃上擺的還是台用了十幾年的破舊戲匣子。
火車進站時,陳非老遠就看見站台上那個熟悉的身影。哥哥穿着洗得發白的工裝,袖口磨出了毛邊,卻把領子挺得筆直,手裏攥着頂軍綠色的帽子,在寒風裏搓着手跺着腳,像根倔強的電線杆。
"哥!"她拎着包跑過去,棉鞋踩在積雪裏發出噗噗的聲。
陳陽回頭,看見她時眼睛亮了亮,大步迎上來接過行李:"凍壞了吧?我跟媽說讓你別帶東西,你偏不聽。"他的聲音帶着點剛從車間出來的沙啞,卻把布包往自己肩上挪了挪,盡量不讓她沾一點重量。
回家的路是條被踩得結實的雪道,兄妹倆並排走着,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陳陽絮絮叨叨地說家裏的事:爸廠裏發了年終獎,是塊的確良布料;媽教的畢業班考了全縣第一,被評了先進;他自己剛升了小組長,下個月能多領五塊錢津貼。
"家裏啥都不缺,你在學校別省着。"他轉頭看她,眉頭皺了皺,"咋瘦了?是不是食堂的飯不好?"
陳非心裏暖烘烘的,笑着撞了下他的胳膊:"沒瘦,是穿得多顯胖。對了哥,給你帶了個好東西。"
她把布包裏的收音機掏出來,銀灰色的外殼在雪地裏晃了下光。陳陽的腳步猛地頓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玩意兒,手在工裝上蹭了又蹭,愣是沒敢碰。
"這...這是啥?"他聲音都有點抖。
"半導體收音機啊。"陳非按下開關,電流聲滋滋響過,清晰的音樂立刻流淌出來,是鄧麗君的《甜蜜蜜》,甜得像裹了層糖霜。
陳陽嚇得趕緊往四周看,壓低聲音:"你這丫頭,咋敢聽這個?"那時候鄧麗君的歌還被稱作"靡靡之音",偷偷聽是要被人說閒話的。
陳非笑着調了個台,換成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聯播,播音員字正腔圓的聲音立刻蓋過了風雪聲:"......今年我國將繼續推進改革開放,加快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
"厲害吧?"她把收音機塞到哥哥手裏,"能收到十幾個台呢。"
陳陽捧着收音機的樣子,像捧着塊滾燙的烙鐵,小心翼翼地轉着旋鈕,眼睛裏的稀罕勁兒藏都藏不住。那眼神,和前世他趴在鄰居家窗台邊聽收音機時一模一樣,看得陳非鼻子有點發酸。
"這得不少錢吧?"他突然抬頭看她,眉頭又皺起來,比剛才更緊了,"你哪來的錢?"
陳非早料到他會問,故意輕鬆地踢着腳下的雪:"我拿了英語競賽一等獎,學校獎的。"
"一等獎就獎這麼貴的東西?"陳陽顯然不信,把收音機往她面前遞了遞,語氣裏帶着點嚴肅,"小妹,哥知道你想讓家裏好,但咱可不能走歪門邪道。這錢要是來得不幹淨..."
"哥!"陳非打斷他,接過收音機掀開後蓋,露出裏面規整得像藝術品的線路板,"你看,這是我自己改的。"
她指着那些亮晶晶的焊點:"原來的零件太舊了,我換了幾個電容,又重新布了線,成本沒多少。不信你問物理系的教授,我這手藝,在學校都能當教材了。"
陳陽湊過去,他在廠裏修過機床電路,多少懂點門道。這線路板上的焊點又小又勻,走線橫平豎直,比他見過的技術員做得都漂亮。尤其是那個小小的調頻模塊,明顯是後加的,卻跟原裝的嚴絲合縫,透着股說不出的巧勁兒。
"你還會這個?"他驚訝地抬頭,像是第一次認識自己的妹妹。在他印象裏,小妹從小就愛抱着書本啃,數理化成績平平,怎麼上了半年大學,倒成了擺弄無線電的行家?
"旁聽物理系的課學的。"陳非把後蓋蓋好,重新塞到他手裏,"哥,這真是我憑本事弄來的,幹淨得很。"
陳陽看着她眼裏的認真,又低頭摸了摸冰涼的機殼,喉嚨動了動,沒再追問。他知道自己妹妹,看着文靜,骨子裏卻比誰都倔,說一不二。只是這收音機太金貴了,他得找塊紅布包起來,平時舍不得用,等過年時再拿出來,讓街坊鄰居都看看。
到家時,院子裏的紅燈籠已經亮了。媽系着圍裙迎出來,手裏還拿着鍋鏟,看見她就往屋裏拉:"快進屋暖和暖和,炕都燒好了。"爸站在堂屋門口,搓着那雙布滿老繭的手,臉上笑得皺紋都擠在了一起。
飯桌上擺着熱氣騰騰的酸菜白肉鍋,咕嘟咕嘟冒着泡。陳陽把收音機放在炕桌上,像擺貢品似的擺在正中間,時不時瞟一眼,吃飯都心不在焉。
"你哥啊,"媽給陳非夾了塊肉,笑着說,"從你說要帶東西回來,就天天盼着,昨晚還說夢話呢。"
陳陽耳尖紅了紅,瞪了他媽一眼,卻把收音機往陳非面前推了推:"再讓我聽聽那個...外語台?你們大學生都聽這個吧?"
陳非笑着調台,一陣流利的英語新聞飄了出來。爸放下筷子,驚訝地張着嘴:"這玩意兒能說洋文?"
"不光能說洋文,還能收省裏的廣播呢。"陳非又轉了下旋鈕,戲曲頻道的評劇咿咿呀呀響起來,正是媽最愛聽的那段。
媽樂得眼睛眯成了縫:"這下好了,不用等村裏的大喇叭了。"
一家人圍着收音機,像圍着個稀世珍寶。窗外的雪又下了起來,簌簌地打在窗紙上,屋裏的燈光暖融融的,映着每個人臉上的笑意。陳非看着這一幕,心裏像被酸菜鍋的熱湯熨過似的,熨帖又踏實。
晚飯後,哥倆在炕梢坐着烤火。陳陽把收音機小心翼翼地收進櫃子,鎖好,鑰匙揣進貼身的口袋,才湊過來問:"你真打算學物理?"
"嗯,想轉系。"陳非點頭,"我覺得自己挺適合搞技術的。"
"文科多好,風吹不着雨淋不着的。"陳陽皺着眉,"搞物理多累啊,聽說還得進實驗室,女孩子家的..."
"累也願意。"陳非打斷他,眼睛亮晶晶的,"哥,你說咱國家要是能自己造出最好的收音機,最好的電視機,最好的機床,是不是就不用看別人臉色了?"
陳陽愣住了。他在機床廠待了五年,最清楚那種滋味——廠裏的精密儀器都是進口的,壞了沒人會修,只能請外國專家來,人家說多少錢就得給多少錢,還得看人家的臉色。
"你想造這些?"他看着妹妹,語氣裏帶着點難以置信,又有點莫名的激動。
"想。"陳非點頭,說得斬釘截鐵,"哥,你信不信,用不了幾年,我就讓你用上自家造的收音機,自家造的電視機。到時候你在廠裏修的機床,裏面的零件都是咱自己生產的。"
窗外的雪還在下,屋裏的爐火噼啪作響。陳陽看着妹妹眼裏的光,那光比桌上的油燈還亮,比櫃子裏的收音機還耀眼。他突然覺得,妹妹說的不是大話。這半年她的變化太大了,不光成績好,還懂了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技術,整個人像被什麼東西點亮了似的,透着股能成大事的勁兒。
"行。"他重重地點頭,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哥信你。要是缺錢缺人,跟哥說,哥在廠裏認識不少能工巧匠,隨叫隨到。"
陳非笑了,眼睛彎成了月牙。她知道,這不僅是哥哥的支持,更是她往後征途上,最堅實的後盾之一。
第二天一早,陳非被院子裏的動靜吵醒。推開窗一看,哥正搬着個小板凳坐在院子裏,借着雪光研究那台收音機。他手裏拿着個放大鏡,一點一點地看線路板,嘴裏還念念有詞,凍得鼻尖通紅也不在意。
陳非靠在門框上,看着那個專注的背影,突然想起前世哥哥臨終前,拉着她的手說"哥沒用,沒讓你過上好日子"。
這輩子不會了。她不僅要過上好日子,還要帶着哥哥,帶着這個家,帶着整個國家,一起造出屬於自己的"中國芯"。
臨走時,陳陽把收音機裏三層外三層包好,塞進她的行李:"還是你帶回去吧,學校用得上。等你啥時候造出更好的,再給哥捎一台。"
陳非看着他眼裏的期待,用力點頭:"哥,等着吧,很快的。"
火車再次開動時,陳非把臉貼在車窗上。哥哥還站在月台上,穿着那件洗得發白的工裝,像根倔強的電線杆。她對着窗外揮了揮手,心裏默念着:哥,等着我,等着咱家造的收音機,等着我們親手改變的日子。
行李架上的布包安安靜靜的,裏面裝着的不僅是台收音機,更是一個剛剛萌芽的,關於技術,關於家國,也關於未來的滾燙夢想。而這個夢想的第一步,就是回到哈大,敲開物理系主任辦公室的門,把那個藏了很久的轉系申請,鄭重地遞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