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書房是他的指揮中心,陸沉舟進入了工作模式。
視頻會議、電話不斷,各種文件被送進送出。
他像一台精密運轉的機器,語速快、決策果斷、氣勢逼人,完全看不出他正忍受着劇烈的頭痛。
沈星遙的存在被壓縮到了角落。她的任務是在他需要時提供緊急藥物(如強效止痛針),並監測他是否出現藥物副作用(如心悸、眩暈)的跡象。
大部分時間,她就像一個隱形人,安靜地待在書房一角的醫療監測站,翻閱着陸沉舟極其復雜、涉及多種疾病和藥物相互作用的病歷資料,努力在最短時間內吃透這個“高危病人”。
然而,她並非完全被動。
* 她注意到陸沉舟在連續一個多小時的視頻會議後,握筆的手指因用力過度而指節發白,按壓太陽穴的頻率再次增加。
* 她在他手邊的溫水杯快見底時,無聲地續上溫度剛好的水。
* 當一份緊急文件需要他立刻處理,而他正因一陣劇烈的頭痛而閉目忍耐時,她適時地、極其輕微地推了一下桌上那瓶包裝極其低調的、特制的鼻吸式快速止痛劑。
陸沉舟睜開眼,目光掃過那瓶藥劑,又掃過角落裏低頭看資料的沈星遙。
他沒有任何表示,只是迅速拿起藥劑使用,動作熟練。
隨後,他像沒事人一樣繼續處理文件。但沈星遙敏銳地捕捉到,他緊蹙的眉頭似乎鬆開了一瞬。
高強度工作持續到深夜。
陸沉舟的狀態肉眼可見地變差,臉色蒼白,嘴唇緊抿,周身散發着低氣壓。
他拒絕了晚餐,直接走向主臥的浴室。
“陸先生,”沈星遙跟到浴室門口,聲音依舊平靜,“根據醫囑和您目前的狀態,建議泡澡水溫控制在38-40度,時間不超過15分鍾。”
“過高的水溫會加重血管擴張,可能誘發頭痛加劇甚至暈厥。我會在門外監測。”
陸沉舟的腳步頓住,他猛地轉身,眼神陰鷙地盯着沈星遙。
帶着被步步緊逼的煩躁和一種被侵入私人領域的不悅:“沈護士,你的職業操守呢?連我洗澡都要管?還是說,這就是你‘多餘的動作’?” 他刻意加重了昨晚的警告詞。
強大的壓迫感撲面而來。沈星遙感到後背瞬間被冷汗浸溼。
她知道這是雷區,但她更清楚醫囑的必要性。
陸沉舟這種狀態泡熱水澡風險極高。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站定,直視着他充滿風暴的眼睛,聲音異常清晰堅定:“陸先生,這不是‘管’,是‘防’。”
“我的職業操守要求我必須在職責範圍內,盡最大努力預防您可能發生的健康風險。”
“如果您在裏面因水溫過高或時間過長導致暈厥或頭痛爆發,後果將極其嚴重。”
“這不僅影響您的健康和工作,也意味着我的失職。”
“如果您認爲這是‘多餘’,那麼請現在就解雇我。”
“否則,我會站在這裏,履行我的契約責任——保障您的身體安全。”
她的話語像一把鋒利的冰錐,刺破了陸沉舟的怒意。
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將她看穿。
她眼中沒有畏懼,只有一種近乎固執的、對職責的堅守,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對他身體狀況的憂慮?
那絲憂慮極其微弱,卻像投入寒潭的一顆小石子,在他心底激起一絲微瀾。
兩人在浴室門口無聲對峙,空氣仿佛凝固了。
幾秒鍾後,陸沉舟猛地收回視線,一言不發地轉身,“砰”地一聲關上了浴室門。
沒有說同意,也沒有再趕她走。
沈星遙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感覺心髒還在狂跳。
她拿出便攜的生命體征監測儀,緊緊盯着屏幕,豎起耳朵聽着裏面的水聲。
十五分鍾。她沒有催促,只是在水聲停止後,立刻敲了敲門:“陸先生,時間到了。您感覺如何?”
裏面沉默了片刻,傳來一聲壓抑着痛楚的、沙啞的回應:“……嗯。”
沈星遙鬆了口氣。這聲“嗯”,是這一天裏,他第一次對她發出的、非命令或斥責的、接近“回應”的聲音。
陸沉舟穿着浴袍出來,頭發還滴着水,臉色比進去時更蒼白,顯然剛才的頭痛並未緩解,甚至可能因爲熱水刺激而加重了。
他看也沒看沈星遙,徑直走向臥室。
沈星遙跟進去,準備好睡前需要服用的藥物和一杯溫水。
陸沉舟接過藥片,看也不看就吞了下去,喝水的動作有些粗暴。
“陸先生,”沈星遙遞上另一杯溫熱的、散發着淡淡麥香的液體。
“這是特制的安神助眠谷物飲,不含咖啡因和糖分,有助於舒緩神經,促進深度睡眠。您可以嚐試一下。”
陸沉舟的動作停住了。他抬眼看着沈星遙,眼神復雜難辨。
疲憊、痛楚、被打擾的不耐,以及一絲……探究?他沒有立刻拒絕。
沈星遙補充道:“配方已由陳老院長審核確認,絕對安全。如果您不放心,可以不用。”
她將杯子放在床頭櫃上,然後後退一步,恢復了她作爲“背景板”的距離和姿態。
陸沉舟的目光在那杯溫熱的飲品和沈星遙平靜無波的臉上來回掃視。
最終,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疲憊地揮了揮手,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沈星遙微微頷首:“晚安,陸先生。監測儀我已設置好,如有任何不適,請按緊急呼叫按鈕,我會立刻趕到。” 說完,她幹淨利落地轉身離開,輕輕帶上了臥室門。
厚重的門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陸沉舟靠坐在床頭,頭痛像無數根針在扎刺。
他閉上眼,腦海裏卻不由自主地閃過這一天裏那個白色身影:
* 清晨面對他冰冷審視時挺直的脊背。
* 餐廳裏冷靜專業的“頂撞”。
* 書房角落無聲卻精準的“服務”。
* 浴室門外固執的堅守。
* 此刻床頭這杯冒着熱氣的、散發着溫和香氣的飲品……
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溫熱的杯壁。
猶豫了幾秒,他端起來,抿了一口。溫熱的液體滑入喉嚨,帶着谷物樸實的香氣,似乎真的……稍稍安撫了那根緊繃的神經?
他放下杯子,目光沉沉地盯着緊閉的房門。
這個叫沈星遙的女人,和他想象中那些爲了錢不擇手段、諂媚逢迎或者膽小如鼠的類型完全不同。
她像一塊包裹在冰層下的硬石,專業、冷靜、有棱有角,甚至……帶着刺。
“沈星遙……”他低聲念出這個名字,聲音在空曠冰冷的臥室裏顯得格外清晰。
這第一天的交鋒,他沒能輕易碾碎她的尊嚴,反而讓她在他密不透風的領域裏,以一種不容忽視的專業姿態,釘下了一顆楔子。
“很好,”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帶着興味的弧度,“我倒要看看,你這身硬骨頭,能在這荊棘王座上撐多久。”
而門外,沈星遙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才允許自己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氣。
後背的衣服已被冷汗浸透。
這一天,她像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步都驚心動魄。
陸沉舟的強勢、冷酷、難以捉摸,比預想中更具壓迫感。
她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微微顫抖的手。
她握緊了拳頭。
* 專業,是她唯一的武器和盔甲。
* 堅守底線,是她維護尊嚴的最後防線。
* 拿到那筆錢,是她必須完成的使命。
路還很長,荊棘遍布。但至少,第一天,她站住了。
她走向自己的臨時休息室,背影在空曠的走廊裏顯得有些單薄,卻依舊挺得筆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