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廉租房狹小的空間裏,“搬家”兩個字像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趙伯趙嬸的反應是典型的底層小人物面對巨大恩惠時的惶恐與不安。

“搬、搬家?林總給咱們找房子?”趙嬸的聲音帶着顫音,雙手在圍裙上無措地搓着,“這可使不得啊張警官!林總已經給了小銳一條命,給了芽芽治病的希望,我們欠她的,幾輩子都還不清了!怎麼能再……”

“是啊張警官,”趙伯搓着粗糙的大手,布滿皺紋的臉寫滿窘迫,“我們住這兒挺好,真的!雖然擠點破點,但能遮風擋雨。林總的心意我們領了,可這……這太貴重了,我們受不起啊!”

張警官理解他們的心情,耐心解釋:“趙伯趙嬸,林總這麼做,是真心實意爲了你們好,尤其是爲了小銳和芽芽。新房子環境好,安靜,離好醫院近,對小銳的身體恢復至關重要。芽芽也需要幹淨穩定的環境減少感染風險。這不是負擔,是林總作爲…作爲關心你們的人,希望能給孩子們更好的條件。你們安心接受,就是對她最大的安慰了。”

他的目光轉向陳銳。陳銳靠在床頭,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裏不再是純粹的絕望和麻木,而是交織着復雜難言的情緒。聽到林靜的名字,他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他低聲問,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沙啞:“林總她…公司沒事了?她身體…還好嗎?” 那份關心,混雜着沉重的負罪感和一絲他自己也理不清的、莫名的牽掛。

“公司挺過來了,林總手腕硬着呢。”張警官盡量讓語氣輕鬆,“就是累得不輕,捐了腎又頂着這麼大壓力,鐵打的人也扛不住。她讓我告訴你,什麼都別想,專心養病,藥的事徹底解決了,以後都不用愁。”

陳銳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陰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那句“什麼都別想”何其沉重,他怎麼可能不想?那沉重的恩情像一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還有林靜看向他時,那種深邃得仿佛要將他靈魂吸走的悲憫目光,總讓他心頭莫名悸動,卻又惶恐不安。

我站在一旁,沉默地聽着,左手在口袋裏緊緊攥着那張泛黃的舊照片,冰冷的塑料封皮幾乎要被掌心的汗水浸透。照片上年輕林靜燦爛的笑容和她懷中幼弟天真依賴的眼神,像一根無形的線,死死纏繞着我的心髒。真相就在舌尖翻滾,每一次看到陳銳困惑又帶着一絲孺慕的眼神,看到趙伯趙嬸對林靜感恩戴德的模樣,我都幾乎要脫口而出:他不是你們的負擔!他是林靜失散二十年的親弟弟!林靜不是在施舍,是在找回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可我必須死死忍住。林靜的囑托言猶在耳:“等小銳身體再好一些,等他能真正接受這一切的時候……” 我不能讓這枚威力巨大的情感炸彈在陳銳最脆弱的時候引爆。每一次強行咽下真相,喉嚨都像被砂紙磨過般疼痛。

陳溪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的異常。她放下給芽芽念故事的書,走到我身邊,小手悄悄拉住我空蕩蕩的右袖管,仰起臉,清澈的大眼睛裏盛滿了擔憂:“哥,你怎麼了?從醫院回來你就怪怪的,是不是…是不是林總有什麼事?” 她壓低聲音,“是不是…藥很貴?林總她…負擔很重嗎?”

我心頭一酸,蹲下身,用還能活動的左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傻丫頭,別瞎想。藥的問題解決了,林總公司也渡過難關了。哥就是…有點累。” 看着她依然狐疑的眼神,我轉移話題,“要搬家了,高興嗎?聽說新房子很大很亮堂,芽芽可以有自己的小房間了。”

陳溪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高興…可是哥,我們欠林總的太多了…以後…以後我們能還得起嗎?” 孩子的世界單純而直接,卻也敏銳地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恩情帶來的壓力。

“會的,”我看着她,更像是對自己說,“只要我們一家人好好的,總有能報答她的一天。” 只是這“報答”二字,此刻在我心中,已悄然變了分量。它不再是卑微的償還,而是守護——守護林靜失而復得的至寶,守護這份跨越了二十年苦難才重新連接的血脈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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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安藥業”總部,頂層辦公室。

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將室內照得一片通明,卻驅不散林靜眉宇間深重的疲憊。低燒像附骨之疽,捐腎部位的隱痛在過度勞累後變得格外清晰。她靠在寬大的椅背裏,閉目養神,指尖無意識地按壓着太陽穴。

辦公桌上,那份來自清水縣石橋鎮的調查報告攤開着。“陳大柱”、“王翠花”這兩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像兩個冰冷的符號,橫亙在她與弟弟失散的二十年時光裏,沒有任何線索指向他們與過去的林家有任何交集。

方薇推門進來,看到林靜的樣子,眉頭緊鎖:“又頭疼了?你這樣不行,必須強制休息!專家我已經約好了,後天上午,市中心醫院特需門診,國內手外科的權威劉教授,康復專家李主任也會一起會診。陳俊的手,他們看了資料都說希望還是有的,但需要盡快系統治療。”

林靜睜開眼,眼底布滿紅血絲,但目光依舊銳利:“好。房子呢?”

“找到了!”方薇精神一振,遞過平板電腦,“就在你住的‘雲麓苑’隔壁小區,‘翠湖居’,雖然是老牌高檔小區,但勝在環境清幽,綠化好,安保頂級。一套三層的聯排別墅邊戶,原業主移民急售,精裝修,家具家電齊全,拎包就能入住。前後都有小花園,一層有獨立房間帶衛生間,可以給老人住,也方便小銳復健活動。離雲麓苑步行不到十分鍾,離仁和醫院開車也就十五分鍾。價格稍高,但符合你‘快、好、近’的要求。” 屏幕上展示着房子的照片,寬敞明亮,布置雅致,與廉租房有着天壤之別。

林靜仔細看着照片,尤其是那個帶落地窗、陽光充足的一樓房間,想象着陳銳可以在那裏曬太陽、做復健,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了一絲。“就這套。全款買下,手續盡快辦,名字…”她頓了一下,“暫時掛在我個人名下。”

“明白。”方薇點頭,收起平板,看着林靜蒼白的臉,語氣嚴肅起來,“現在,說說你吧。王建軍…那份遺囑,還有你們之間…到底怎麼回事?我查周啓明的時候,順帶也梳理了王建軍留下的東西,你們這婚姻…也太…”她斟酌着用詞,“太公事公辦了。”

林靜的視線投向辦公桌角落那個相框。財經雜志上的王建軍意氣風發,眼神銳利如鷹隼。旁邊的結婚證復印件,更像一份蓋了公章的合作協議。她端起已經涼掉的水喝了一口,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也帶出一絲過往的涼薄。

“公事公辦…形容得很準確。”林靜的聲音平靜無波,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我和王建軍,從來就不是因爲感情結合的。十年前,我在南方積累了一些資本和人脈,回到這裏,主要目的是尋找小銳,同時尋找合適的商業機會。在一次行業峰會上,我關於區域醫藥連鎖整合升級的觀點,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的目光變得有些悠遠:“王建軍,白手起家,能力很強,野心更大。當時他的‘靜安連鎖’在本地根基已穩,但面臨巨頭擠壓和家族內部要求他聯姻穩固‘後方’的雙重壓力。他需要一個…‘合夥人’。”

“他找到我,開出的條件很直接:一場名義上的婚姻。他提供‘靜安’這個平台和初始資源,我以老板娘的身份進入核心管理層,用我的能力和視野幫他開疆拓土,整合升級。他則擺脫家族聯姻的桎梏,獲得一個純粹的事業夥伴。作爲交換,他承諾動用他所有的資源和關系網,全力幫我尋找失散的弟弟林銳。我們私下籤署了詳盡的協議,婚前財產、公司股權、職責劃分、甚至包括…互不幹涉私生活條款,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方薇聽得目瞪口呆:“所以…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交易?”

“是的,交易。”林靜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近乎嘲諷的弧度,“很冰冷,但很高效。我需要一個強大的支點去尋找小銳,他需要一個能力匹配且目的明確、不會糾纏感情的助力。婚後,我們配合得很好。我主內,梳理管理,拓展渠道,引入研發;他主外,資本運作,打通關節。‘靜安’從十幾家藥店,發展成如今的集團,有我的血汗,也有他的魄力。在尋找小銳這件事上,他前期確實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雖然…杳無音信。”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失落。

“那…感情呢?朝夕相處,總有點…”方薇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尊重是有的,在商業層面,我們甚至可以說是彼此信任的夥伴。”林靜的眼神很清醒,“但也僅此而已。他有他的世界,我有我的執念。家,對我們而言,更像是一個共同運營項目的辦公室。我們保持着禮貌的距離,互不越界。王建軍這個人…很復雜。他欣賞能力,信奉等價交換,骨子裏也藏着商人的冷酷和掌控欲。他給我平台和資源,但也時刻用那份協議提醒着我的‘位置’。他幫我找弟弟,一方面或許是履行承諾,另一方面,何嚐不是用這個‘執念’將我牢牢綁在‘靜安’這架戰車上?”

她拿起那份結婚證復印件,指尖劃過冰冷的紙張:“直到他突發心梗去世。他留下的遺囑…呵,方薇,你看到了。大部分股權和核心資產留給我,條件是我必須經營好‘靜安’,並承擔照顧他老家那幾個遠房親戚的責任(趙伯趙嬸就是其中之一)。這份遺囑,是對我能力的認可,但更像一份精心設計的枷鎖。他知道‘靜安’是我奮鬥的心血,也知道尋找弟弟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念想。他用‘靜安’和照顧他親戚的責任,把我徹底焊死在這個位置上,讓我無法抽身,只能繼續爲他打造的‘王國’鞠躬盡瘁。直到…我在陳銳的眼中,看到了父親。”

林靜放下復印件,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驅散那份來自過去的冰冷束縛。“方薇,你知道嗎?找到小銳的那一刻,王建軍留下的所有枷鎖,遺囑賦予的所有責任,甚至‘靜安’本身…在我心裏,都變得輕如鴻毛。那些東西曾是我活着的支柱,如今,它們只是我用來守護我弟弟的工具。爲了他,我可以是‘靜安’的林總,也可以什麼都不是。”

方薇看着林靜眼中那份斬釘截鐵的決絕和深藏的溫柔,久久無言。她終於理解了林靜不顧一切捐腎、傾盡資源守護那一家人的根源。那不是商業投資,不是慈善施舍,而是一個靈魂在漂泊二十年後,終於找到了歸航的燈塔,甘願付出一切去守護的至親。

“我懂了。”方薇重重地點頭,眼神也變得堅定,“房子手續我去催,明天就能拿鑰匙!專家那邊我會全程跟進。你現在,立刻,馬上,給我回家休息!這是命令!後天你還要以最好的狀態去接你弟弟‘回家’呢!” 她故意加重了“回家”兩個字。

林靜蒼白的臉上終於露出一抹真實的、帶着暖意的疲憊笑容:“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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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清晨。

廉租房裏彌漫着一種緊張又期待的氣氛。趙伯趙嬸早早起來,把本就狹小的空間收拾得異常整潔,雖然破舊,但一塵不染。陳銳換上了最幹淨的一套舊衣服,靠在床頭,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卻不像之前那樣死寂,帶着一絲迷茫和不易察覺的緊張,時不時望向門口。芽芽似乎也感受到不同尋常的氣氛,大眼睛好奇地轉來轉去。陳溪緊緊挨着我,小手冰涼。

我站在窗邊,左手插在口袋裏,指尖反復摩挲着那張照片的邊緣,心跳如擂鼓。每一次望向陳銳,看到他眼中那份對林靜混雜着感激、愧疚和莫名親近感的復雜神色,我的心就揪緊一分。真相的閘門,今天就要打開了嗎?他能承受住這翻天覆地的巨變嗎?

九點整,一輛線條流暢沉穩的黑色豪華轎車無聲地滑停在巷口,與周圍破敗的環境格格不入。車門打開,首先下來的是助理小楊。緊接着,方薇也下了車。最後,林靜的身影出現在車旁。

她今天顯然刻意打扮過。一身剪裁合體的米白色羊絨套裝,襯得她身形愈發清瘦挺拔,卻也比平時少了幾分商場的凌厲,多了幾分柔和。長發挽起,露出線條優美的脖頸,臉上化了淡妝,努力遮掩着眼底的青黑和病容,但那份大病初愈和捐腎後的虛弱感,以及連日高壓帶來的疲憊,依舊從她略顯蒼白的唇色和需要微微扶着車門才站穩的姿態中透出來。她抬頭望向廉租房的窗口,目光精準地捕捉到了我們所在的方位。

“來了!林總來了!”趙嬸的聲音帶着激動和惶恐,連忙拉着趙伯去開門。

腳步聲在寂靜的樓道裏響起,清晰而沉穩,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上。門被推開,林靜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身後跟着方薇和小楊。

“林總!”趙伯趙嬸局促地搓着手,聲音帶着哽咽,“您…您怎麼親自來了!快請進,地方小,您別嫌棄…”

“趙伯,趙嬸,別客氣。”林靜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但很溫和。她的目光迅速掃過屋內,在趙伯趙嬸感激的臉上停頓了一瞬,在陳溪和芽芽好奇又帶點怯生生的臉上掠過,最後,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牢牢地、深深地定格在靠坐在床上的陳銳臉上。

陳銳在她進門的那一刻就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手指攥緊了被角。當林靜的目光落在他臉上時,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心悸,仿佛靈魂都被那目光穿透了。他張了張嘴,想叫一聲“林總”,卻發不出聲音,只能被動地承受着那目光中蘊含的、濃烈到幾乎讓他窒息的情感——有失而復得的狂喜,有深入骨髓的心疼,有遲來二十年的愧疚,還有一種…他無法理解的、仿佛源自血脈深處的、滾燙的溫柔。

屋子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林靜一步一步走向陳銳的床邊,她的步伐很穩,但每一步都似乎用盡了力氣。方薇和小楊默契地停在了門口,趙伯趙嬸也屏住了呼吸。陳溪下意識地抓緊了我的胳膊。

林靜在陳銳床前站定。她微微俯身,距離近到陳銳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密布的血絲,看到她極力克制卻仍在微微顫抖的嘴唇,看到她脖頸處隱隱露出的、代表着她剛剛經歷了一場大手術的淡淡疤痕。

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秒都沉重無比。

林靜深深地、深深地凝視着陳銳的眼睛,仿佛要將他刻進靈魂深處。然後,她緩緩地、無比珍重地,從隨身的精致手袋裏,取出了那張泛黃的舊照片。

照片被遞到了陳銳的面前。

陳銳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時間,在這一刻徹底靜止了。

照片上,少女明媚的笑容如此熟悉,正是眼前這位蒼白虛弱的林總年輕時的模樣。而少女懷中緊緊摟着的、那個笑得無憂無慮的小男孩…那眉眼,那輪廓…雖然稚嫩,卻與他記憶深處某個模糊的、溫暖的、卻總也抓不住的影子…重合了!

嗡——!

陳銳的腦子像是被重錘狠狠擊中,瞬間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沖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幹幹淨淨,只剩下刺骨的冰冷。他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林靜,嘴唇劇烈地顫抖着,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有瞳孔因爲極度的震驚而急劇收縮。

林靜的眼淚,就在這一刻,毫無征兆地、洶涌地決堤而出。那不再是商場上冷靜自持的林總,而是一個被思念和愧疚煎熬了二十年的、傷痕累累的姐姐。

“小銳…” 她的聲音破碎不堪,帶着泣血的顫抖,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氣裏,也砸碎了陳銳搖搖欲墜的世界觀。

“我的弟弟…林銳…”

“姐姐…終於找到你了…”

“對不起…姐姐把你弄丟了…整整…二十年…”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嗚咽。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微微晃了一下,伸出手,不是去拿照片,而是顫抖着、小心翼翼地,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害怕再次失去的恐懼,輕輕撫上了陳銳蒼白冰冷的臉頰。

那指尖傳來的、滾燙的、帶着淚水的溫度,像一道撕裂長夜的閃電,瞬間擊穿了陳銳二十年來築起的所有心防。那些深埋心底的、關於模糊童年、關於“家”、關於溫暖懷抱的碎片記憶,如同被解除了封印的洪水,轟然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不…不可能…” 陳銳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想躲開,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你認錯人了…我是陳銳…我是被撿來的…我爸媽是…是陳大柱和王翠花…” 他語無倫次地否認着,身體卻因爲巨大的沖擊而篩糠般顫抖,眼淚不受控制地瘋狂涌出,與林靜的淚水交織在一起。

“不!你就是林銳!是我的親弟弟!” 林靜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她的手指緊緊抓住陳銳的手臂,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裏,那是一種近乎絕望的確認。“你看這照片!這雙眼睛…和你現在一模一樣!和我們的父親…一模一樣!洪災…石橋鎮…爸媽沒了…我拉着你跑…人太多…我把你弄丟了…是我的錯!都是姐姐的錯!”

她泣不成聲,積壓了二十年的痛苦、自責、思念和失而復得的狂喜,在這一刻徹底爆發,化作最原始的情感洪流,將她徹底淹沒。她不再顧忌形象,不再壓抑,像一個迷路多年終於歸家的孩子,猛地俯下身,不顧陳銳的僵硬和抗拒,用盡全身力氣將他緊緊、緊緊地抱在了懷裏!

“小銳…我的小銳…姐姐好想你…姐姐找了你好久…好久啊…” 滾燙的淚水洶涌地滴落在陳銳的脖頸間,灼燒着他的皮膚,也灼燒着他冰封的心。

陳銳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帶着巨大力量和滾燙淚水的擁抱徹底禁錮。他僵硬得像塊石頭,大腦一片混沌,林靜泣血的控訴和照片上清晰的影像在他腦中瘋狂碰撞。那些被收養後刻意遺忘的、模糊的童年片段——溫暖的懷抱、輕柔的歌聲、姐姐牽着他小手的溫度…如同沖破堤壩的洪水,洶涌地沖擊着他搖搖欲墜的意識。

“姐…姐姐?” 一個陌生又無比熟悉的稱呼,帶着極度的不確定和撕裂般的痛苦,從陳銳顫抖的唇齒間艱難地擠出。這個稱呼,仿佛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塵封二十年的記憶閘門。

“是我!是我!” 林靜聽到這聲呼喚,渾身劇震,將他抱得更緊,仿佛要將他揉進自己的骨血裏,泣不成聲地回應,“是姐姐!小銳…姐姐在這裏…姐姐再也不會把你弄丟了…再也不會了…”

陳銳緊繃的身體,在林靜一聲聲泣血的“姐姐”中,在那仿佛要將他融入生命的擁抱裏,終於,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一點點、一點點地軟了下來。巨大的眩暈感襲來,二十年的漂泊、苦難、被遺棄的自卑、沉重的負債感…在這一刻被這遲來的、滾燙的、來自血脈根源的擁抱沖擊得支離破碎。他像是漂泊太久終於靠岸的孤舟,又像是凍僵的旅人終於觸到了溫暖的火源。積壓了二十年的委屈、恐懼、渴望和無法言說的孺慕,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幼獸哀鳴般的嗚咽,從喉嚨深處爆發出來。

他猛地抬起顫抖的、枯瘦的手臂,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死死地、死死地回抱住了林靜!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仿佛迷途的羔羊終於回到了母親的懷抱。他將臉深深地埋進林靜帶着清冷藥香和溫熱淚水的肩窩,身體劇烈地顫抖着,從無聲的嗚咽,漸漸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那哭聲裏,是二十年離散的悲慟,是無數個夜晚被遺棄的恐懼,是承受病痛折磨的絕望,更是失而復得的巨大沖擊和無法言喻的委屈!

“姐——!!!”

一聲淒厲的、仿佛用盡了生命所有力氣的哭喊,穿透了廉租房薄薄的牆壁,響徹在寂靜的樓道裏。

這聲呼喚,如同驚雷,炸響在每一個人心頭。

門口的方薇瞬間紅了眼眶,別過臉去。小楊也用力吸着鼻子。趙伯趙嬸早已是老淚縱橫,他們看着緊緊相擁、哭成一團的姐弟倆,終於明白了林靜那不顧一切的付出背後,是怎樣一種剜心蝕骨的痛與愛!他們不是恩人,他們守護的,是林靜丟失了二十年的命啊!

陳溪也哭了,她雖然不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但哥哥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和與林總緊緊相擁的畫面,讓她感受到了巨大的悲傷和某種深刻的連接。她緊緊抱住我的腰,小臉埋在我身上。

而我,站在窗邊,看着那對終於跨越了二十年生死離散、緊緊相擁痛哭的姐弟,一直死死壓抑在胸口的巨石轟然落地。左手中緊攥的照片不知何時已滑落在地。淚水終於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是爲陳銳終於找到了他的根,是爲林靜二十年的尋找終於有了歸宿,也是爲這個破碎的家,終於被一份更強大的、源於血脈的親情所接納和守護。

廉租房的破敗在這一刻仿佛被那洶涌的淚水與哭聲沖刷得失去了意義。風暴終於徹底平息,陽光透過小小的窗戶,溫柔地灑在那對相擁的身影上,照亮了他們臉上縱橫的淚痕,也照亮了一條通往真正“家”的路。

林靜緊緊抱着失而復得的弟弟,感受着他瘦骨嶙峋的身體在自己懷裏劇烈顫抖,聽着他撕心裂肺的哭聲,她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反復揉搓,痛楚與喜悅交織,幾乎讓她窒息。但她知道,這只是開始。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不僅有二十年的空白,更有陳銳這些年經歷的苦難、被拐賣的陰影、病痛的折磨,以及那份沉重的、對“恩人”林總的負債感。這聲遲來的“姐姐”,是血緣的召喚,但真正的接納與彌合,還需要漫長的時光和更多的愛去撫平。

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向屋內其他人。目光掃過淚流滿面的趙伯趙嬸,掃過懵懂哭泣的陳溪和芽芽,最後,落在了同樣滿臉淚痕、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的我身上。她的眼神復雜,有感激,有托付,更有一種“我們是一家人了”的無聲宣告。

她輕輕拍撫着陳銳顫抖的脊背,用盡力氣讓自己的聲音清晰一些,雖然依舊帶着濃重的鼻音和哽咽:“好了…小銳…不哭了…姐姐在…姐姐在這裏…” 她抬起頭,看向趙伯趙嬸,聲音柔和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趙伯,趙嬸,東西收拾好了嗎?我們…回家。”

“家”這個字,此刻從她口中說出,帶着千鈞的重量和無盡的溫暖。

趙伯用袖子用力擦掉臉上的淚,聲音洪亮卻帶着哽咽:“哎!哎!收拾好了!就…就幾個包!” 趙嬸也連忙點頭,手忙腳亂地去拿角落裏那幾個洗得發白的舊包裹。

林靜的目光最後落在我身上,帶着詢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懇切。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迎上她的目光,用力地點了點頭,用眼神告訴她:放心。

我走過去,左手輕輕按在陳溪的肩膀上,又彎腰抱起懵懂的芽芽。陳銳的情緒在劇烈的爆發後,如同耗盡了所有力氣,哭聲漸漸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抽噎,身體依舊緊緊依偎着林靜,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安全港灣。林靜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低聲在他耳邊說着安撫的話。

方薇和小楊立刻上前幫忙。小楊麻利地拎起了那幾個舊包裹。方薇則走到我身邊,輕聲說:“車在外面,我們扶小銳下去。新家那邊都安排好了,有電梯,很方便。”

離開這間承載了太多絕望、掙扎,卻也最終迎來命運轉折的廉租房時,陳銳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那一眼,充滿了告別過去的復雜,也帶着一絲對未知未來的茫然。林靜緊緊握着他的手,用無聲的力量傳遞着:向前看,有姐姐在。

黑色的轎車平穩地駛離破敗的城中村,匯入城市的車流。車窗外,陽光正好,高樓大廈的玻璃幕牆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車內的氣氛卻異常安靜,只有陳銳偶爾抑制不住的抽泣聲,以及林靜輕柔的安撫低語。

陳銳靠在林靜身邊,身體依舊虛弱,精神也因巨大的沖擊而疲憊不堪,但緊緊抓着林靜衣角的手,卻泄露了他潛意識的依賴。趙伯趙嬸坐在對面,看着這相依的姐弟倆,眼中是釋然,是欣慰,也有一絲新的、對未來的無措。他們守護了多年的孩子,找到了他真正的血脈至親,他們由衷地高興,卻也隱約明白,這個“家”的格局和未來,已經徹底改變了。

車子駛入綠樹成蔭、環境清幽的“翠湖居”,停在一棟米白色三層聯排別墅前。小花園裏綠意盎然,陽光灑在光潔的落地窗上,溫暖而靜謐。

“到了,小銳,我們到家了。”林靜柔聲說,扶着陳銳下車。

眼前的景象對於趙伯趙嬸和陳溪芽芽來說,如同另一個世界。寬敞明亮的客廳,光潔的地板,舒適的沙發…一切都嶄新得讓他們有些不敢落腳。陳銳也被這陌生的環境晃了一下眼,下意識地更緊地靠向林靜。

“一樓這個房間陽光最好,也方便。”林靜直接帶着陳銳走向那個帶落地窗和獨立衛生間的寬敞臥室。房間布置得溫馨舒適,嶄新的床上用品散發着陽光的味道,旁邊甚至擺放着一些基礎的復健器械。

“以後這裏就是小銳的房間。趙伯趙嬸,你們住隔壁這間,也帶衛生間,方便照顧。”林靜安排着,又看向抱着芽芽的我,“陳俊,你和陳溪、芽芽住二樓,房間都準備好了。先安頓下來,有什麼需要的,隨時跟方薇或者小楊說。”

她的安排清晰而自然,仿佛這本就是天經地義。趙伯趙嬸看着屬於他們的、比廉租房整個家還大的房間,手足無措,連聲道謝。

安頓好陳銳躺下(他幾乎沾床就陷入了極度的疲憊和情緒透支後的昏睡),林靜才輕輕關上門,走到客廳。她的臉色在強撐之後顯得更加蒼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身體微微晃了一下,被眼疾手快的方薇扶住。

“你不能再撐了!立刻去休息!”方薇的語氣不容置疑,帶着醫生的權威。

林靜沒有逞強,疲憊地點點頭,目光卻看向我:“陳俊,你跟我來一下書房。”

別墅的書房寬敞而簡潔,巨大的書架上多是商業書籍。林靜在寬大的書桌後坐下,示意我坐在對面。她疲憊地揉着額角,開門見山:“後天的專家會診,你必須去。你的手,不能再耽誤了。”

我下意識地縮了縮左手:“林總…姐…” 稱呼的轉換還有些生澀,“我的手…我自己清楚,可能…”

“可能什麼?”林靜打斷我,眼神銳利起來,帶着屬於“林總”的強勢,“只要有一線希望,就不能放棄!劉教授是國內頂尖的,李主任在神經康復方面也是權威。費用的事情你完全不用考慮。這不僅是爲了你,也是爲了小溪,爲了芽芽,爲了…這個家。” 她加重了“家”字,目光直視着我,“你拼了命保護小銳,這份情,我林靜記一輩子。現在,輪到我這個做姐姐的,來保護你們了。聽我的,去治。”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守護姿態。我看着她蒼白卻堅定的臉,拒絕的話再也說不出口。這份強勢,不再是商場上的命令,而是源於血脈親情的責任與擔當。

“好。”我低聲應下。

林靜似乎鬆了口氣,身體向後靠進椅背,疲憊感更濃。“還有…小銳他,”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着憂慮,“身體上的傷需要時間,心理上的…創傷可能更深。被拐賣的經歷,這些年的遭遇,還有突然知道真相的沖擊…他需要專業的心理疏導。我已經聯系了最好的心理醫生,但這個過程會很漫長。趙伯趙嬸那邊…”

“我會跟他們談。”我立刻接口,“他們對小銳的感情很深,知道真相後,更多的是心疼和釋然。他們明白小銳能找到親姐姐是天大的好事。只是…可能需要一點時間適應新的身份和關系。我會照顧好家裏,你放心。”

林靜看着我,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感激和信任:“謝謝你,陳俊。真的…謝謝你。” 這份感謝,包含了太多無法言說的內容。

“一家人,不說這些。”我笑了笑,雖然還有些勉強,但這句話卻發自內心。

林靜也微微牽動了一下嘴角,那是一個疲憊卻真實的笑容。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溫暖的光斑。風暴過後,這個由血緣重新定義的家,雖然還帶着傷痕,還面臨着無數挑戰(陳銳的心理創傷、我的殘疾、芽芽的病情、陳溪的未來、林靜的身體、趙伯趙嬸的心態轉變),但至少,他們不再是無根的浮萍。他們彼此依靠,在廢墟之上,開始了艱難而充滿希望的重建。前路漫長,但這一次,他們並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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