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嬸遞到唇邊的米粥,散發着微弱的、帶着生命溫度的氣息,卻像燒紅的炭火灼燙着我的神經。活下去。這個最簡單的本能,此刻被浸泡在粘稠的絕望裏,沉重得讓人窒息。我別開臉,喉嚨堵得發緊,胃裏翻江倒海。那只被厚厚紗布包裹、卻依舊傳遞着尖銳悸痛的右手,像一個冰冷的嘲諷,嘲笑着我所有的掙扎和守護。
“趙嬸…我吃不下…”聲音幹澀得像砂礫摩擦。
趙嬸端着碗的手頓在空中,看着我的眼神充滿了深切的悲憫和無奈。她最終只是嘆了口氣,默默地把碗放下,拿起一塊幹淨的布巾,小心地擦拭着我額角不斷滲出的冷汗。那粗糙而溫暖的觸感,像一根微弱的火柴,短暫地照亮了冰冷的黑暗,卻轉瞬即逝。
“小俊,別灰心…總…總會有辦法的…”她的聲音很低,帶着一種連自己都無法說服的虛弱。辦法?在八千塊的手術費、一千八百多的欠費、明天就要被掃地出門的絕境面前,這兩個字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病房裏只剩下壓抑的沉默。慘白的日光燈在頭頂發出單調而令人心煩意亂的嗡嗡聲,像爲這凝固的絕望伴奏。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重錘敲在緊繃的神經上。陳銳沖出去已經很久了。他去哪裏了?他要去做什麼?那雙泥濘的、沾滿恥辱印記的鞋,又能換回多少微薄的希望?那點希望,在龐大的債務和生存重壓面前,杯水車薪。更深的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心頭——他會不會…真的去做傻事?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猛地推開,撞在牆上發出一聲悶響!
是陳銳!
他回來了。頭發被風吹得像亂草,臉上帶着一種近乎虛脫的蒼白,嘴唇幹裂,額頭上還有一道新鮮的、滲着血絲的擦傷。他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氣,眼神卻異常地亮,亮得有些嚇人,裏面燃燒着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和一種被巨大恐懼催生出的決絕。
他沖進來,根本沒看我和趙嬸,目光像雷達一樣在狹小的病房裏瘋狂掃視,最終死死釘在牆角那個他之前塞在床下的、癟塌塌的舊帆布書包上!那是他上學用的,早已磨破了邊角,沾滿了洗不掉的污漬。
“小銳?你…”趙嬸被他這副模樣嚇了一跳,剛想開口。
陳銳卻像沒聽見。他幾步沖到牆角,粗暴地將那個舊書包從床底下拽了出來!拉鏈被猛地扯開,發出刺耳的聲響。他雙手顫抖着,在裏面一陣胡亂翻找,動作急切而粗暴,將裏面幾本卷了邊的破舊課本和幾支斷了頭的鉛筆粗暴地扒拉到地上。
他在找什麼?
很快,答案揭曉。他掏出了一張被折疊得整整齊齊、邊緣卻早已磨損發毛的紙條。那張紙很薄,印着簡陋的表格,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圓珠筆字跡填寫着一些信息,最上方印着幾個模糊的宋體字——“XX職業介紹所(勞務派遣)”。在紙條最下面不起眼的角落,用更小的字體印着一串電話號碼。
這是之前他輟學前,跟着同村人去城裏工廠“看看”時,一個在勞務市場門口拉客的黑中介隨手塞給他的。當時他還滿懷希望地以爲這是一條出路,後來才知道那是個專騙押金、克扣工錢的皮包公司。這張廢紙,被他隨手塞在書包最底層,早已遺忘。
此刻,這張廢紙在他顫抖的手裏,卻仿佛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他死死攥着那張紙條,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盯着那串電話號碼,眼神裏充滿了孤注一擲的瘋狂。他甚至沒注意到,在他粗暴翻找書包時,一張被揉成一團、沾着暗紅色幹涸血漬的百元鈔票(那是他賣掉鞋子後剩下的最後一點錢),從書包的破洞裏掉了出來,無聲地滾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小銳!你要幹什麼?!”趙嬸終於意識到不對勁,聲音帶着驚惶站起來。
陳銳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是駭人的光。“掙錢!”他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聲音嘶啞破碎,“我要掙錢!給哥做手術!交房租!給芽芽買藥!” 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吼出來的,帶着絕望的咆哮。
“你…你怎麼掙?那黑中介…那是騙子!”趙嬸急得聲音都變了調,想上前拉住他。
“騙子?騙我也認了!”陳銳猛地甩開趙嬸試圖拉住他的手,力氣大得驚人,趙嬸被他帶得一個趔趄。他像一頭徹底被逼瘋的困獸,赤紅着眼睛,揮舞着那張紙條,聲音因爲激動和恐懼而尖銳變形,“只要能給錢!只要能給錢!他們讓我幹什麼都行!搬磚!扛包!下礦!賣血!賣命!都行!哥的手不能廢!芽芽不能沒藥吃!我們不能睡大街!不能!” 吼到最後,他的聲音已經完全劈裂,只剩下嘶啞的氣音,眼淚和鼻涕混在一起流下,臉上是極致的痛苦和一種近乎崩潰的瘋狂。
“小銳!你冷靜點!那地方不能去!”趙嬸的聲音帶着哭腔,再次試圖抓住他。
“別管我!”陳銳猛地推開趙嬸,力氣之大,讓趙嬸重重撞在旁邊的病床上,發出一聲痛呼。他看也沒看,攥着那張紙條,像一道黑色的旋風,再次沖出了病房!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裏急促地遠去,帶着一種一去不回的決絕。
“小銳——!”趙嬸扶着撞痛的腰,對着空蕩蕩的門口絕望地喊着,淚水奪眶而出。
病房裏死一般的寂靜。只有趙嬸壓抑的哭聲和我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剛才那混亂的一幕,像一場短暫而暴烈的颶風,將最後一點殘存的希望也撕得粉碎。陳銳那瘋狂的眼神,那嘶吼着“賣命都行”的絕望,像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我的靈魂上。
巨大的無力感和深入骨髓的寒冷徹底將我吞噬。我看着地上那張孤零零躺着的、沾着血漬的百元鈔票,那是弟弟賣掉他用全家“命”換來的鞋子後,最後剩下的一點價值,如今像垃圾一樣被遺棄。那串黑中介的電話號碼,則像一個通往地獄的入口,正張開黑洞洞的嘴,等着吞噬我那走投無路的弟弟。
十年。我自以爲是的堤壩,終究沒能護住任何東西。它困住了陳銳渴望抬頭的尊嚴,讓他扭曲;它沒能擋住生活的風雨,讓芽芽在死亡線上掙扎;它更在我自己身上,留下了一個無法愈合、隨時可能奪走我勞動能力的血洞。而現在,它最後的碎片,正將我唯一的弟弟,推向一個無法預知的、更黑暗的深淵。
“造孽啊…真是造孽…”趙嬸扶着腰,抹着眼淚,聲音裏充滿了無盡的悲涼,“這倆孩子…命怎麼就這麼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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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沉重的絕望中艱難地爬行。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終於徹底沉入黑暗,城市的燈火在遠處冷漠地亮起,卻照不進這間充斥着消毒水味、血腥氣和濃重悲哀的病房。趙嬸強忍着腰間的疼痛,默默收拾着地上散落的書本和鉛筆,又小心翼翼地將那張沾血的百元鈔票撿起來,擦幹淨,輕輕放在我的枕頭邊。她坐在床邊的小凳上,守着昏昏沉沉、時而因傷口劇痛而抽搐的我,像一尊沉默而悲傷的守護神。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個小時。走廊裏傳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伴隨着壓抑的哭泣和男人低沉的勸慰聲。腳步聲在我們病房門口停下,隨即門被輕輕推開。
是趙伯。他臉上帶着深深的疲憊和濃重的憂慮,身上的舊工裝沾滿了泥點。他身後,跟着哭得眼睛紅腫、幾乎站不穩的陳溪。陳溪懷裏,抱着用破舊毯子緊緊裹着的、依舊昏睡不醒的芽芽。小家夥的小臉蒼白得透明,呼吸微弱而急促,即使在睡夢中,小小的眉頭也痛苦地蹙着。
“小俊!”趙伯看到我醒着(盡管狀態極差),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寬慰,但隨即被更深的愁雲籠罩。他快步走進來,聲音沙啞沉重,“老周…老周帶人來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墜入冰窟。該來的,終究躲不過。
“東西…東西都扔出來了…”陳溪帶着濃重的哭腔開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床…桌子…芽芽的小被子…還有…還有哥你的衣服…全…全扔在巷子口…下雨了…都溼了…”她說着,淚水又洶涌而出,緊緊抱着懷裏的妹妹,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趙伯沉重地點點頭,臉上帶着憤怒和無力:“我攔了…根本攔不住!老周帶了兩個混子,凶得很!說你們欠錢不還,活該睡大街!還說…還說再不走,就…就…”後面的話他沒忍心說下去,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深深的疲憊和對這世道的無奈。
“芽芽…芽芽的藥…”陳溪突然想起什麼,驚恐地抬起頭,聲音帶着巨大的恐懼,“藥…藥瓶…被他們…被他們踩碎了!混在泥水裏…找…找不到了!” 最後幾個字,她幾乎是尖叫出來的,巨大的絕望瞬間將她擊垮,抱着芽芽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藥!踩碎了!
這個消息如同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我搖搖欲墜的精神防線。芽芽!沒有藥!她的哮喘隨時可能再次發作!在寒冷的雨夜裏!露宿街頭!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間扼住了我的喉嚨,讓我無法呼吸!眼前猛地一黑,意識如同斷線的風箏,直直地向下墜落!右手傷口的劇痛混合着滅頂的絕望,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
“哥!哥你怎麼了?!”陳溪驚恐的尖叫在耳邊炸開,卻仿佛隔着一層厚厚的毛玻璃,遙遠而模糊。
“小俊!挺住啊!”趙伯焦急的聲音。
“醫生!快叫醫生!”趙嬸帶着哭腔的呼喊。
混亂的聲音、刺鼻的消毒水味、芽芽微弱痛苦的呻吟、陳溪絕望的哭泣…所有的一切都扭曲旋轉起來,最終被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黑暗徹底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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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再次從冰冷粘稠的深海中掙扎着上浮時,首先感受到的是更強烈的眩暈和惡心。耳邊是心電監護儀單調而規律的“滴滴”聲,還有液體滴入血管的輕微聲響。鼻腔裏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濃烈刺鼻。
我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聚焦。依舊是慘白的天花板,慘白的燈光。但環境似乎更……更“正規”了一些?床邊掛着吊瓶的鐵架更新,牆壁也更白淨,甚至還有一台發出低沉嗡鳴的制氧機。這不是社區衛生院那間簡陋的病房了。
我轉動僵硬的脖子。趙伯、趙嬸、陳溪都圍在床邊。趙伯臉上帶着一種劫後餘生的疲憊和更深的憂慮。趙嬸眼睛紅腫,顯然剛哭過。陳溪緊緊抱着依舊昏睡的芽芽,小臉上淚痕未幹,但眼神裏除了恐懼,似乎還多了一絲……茫然?她懷裏的芽芽,小小的鼻子上,竟然插着一根細細的透明氧氣管!
我的目光猛地轉向自己的右手。它依舊被包裹着,但紗布是幹淨的、雪白的,包裹的方式也更加專業。掌心深處那尖銳的悸痛依舊存在,但似乎……似乎減輕了一絲?更重要的,那塊像惡魔獠牙般嵌在骨肉裏的玻璃碎片所帶來的、那種持續不斷的異物感和惡意的嘲弄……好像……消失了?
心髒猛地一跳!一個幾乎不敢想的念頭閃過腦海。
“哥!你醒了!”陳溪第一個發現,聲音帶着哭腔和巨大的驚喜。
“小俊,感覺怎麼樣?”趙伯連忙湊過來,聲音沙啞。
“芽芽…藥…”我喉嚨幹澀發緊,第一個念頭依舊是妹妹的安危。
“芽芽暫時沒事了!哥!你別急!”陳溪連忙說,緊緊抱着妹妹,“醫生…醫生給她吸着氧呢…說…說暫時平穩…”
“手…”我艱難地抬起目光,看向趙伯,“我的手…玻璃…”
趙伯看着我,眼神復雜,有寬慰,有後怕,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他深吸一口氣,聲音低沉而緩慢:“取出來了…玻璃…取出來了。”
取出來了!
這三個字如同驚雷,瞬間炸響在我混沌的意識裏!巨大的、混雜着難以置信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懼猛地攫住了我!怎麼取出來的?手術?錢?哪裏來的錢?!
“誰…誰付的錢?”我的聲音因爲巨大的情緒沖擊而劇烈顫抖,每一個字都帶着血腥味。八千塊!天文數字!是誰?!
趙伯和趙嬸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了極其復雜的神色,有感激,有沉重,更有一絲難以啓齒的悲哀。
“是…王老板。”趙伯艱難地吐出這個名字。
王老板?那個被我砸了玻璃、損失了八千塊、在派出所對我怒目而視、要求嚴懲和賠償的藥房老板?他付的錢?這怎麼可能?!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恐懼瞬間淹沒了狂喜。他爲什麼要這麼做?他想要什麼?這錢…是燙手的山芋!是更沉重的枷鎖!
“他…他怎麼會…”我語無倫次,巨大的震驚讓我幾乎失語。
“是派出所的張警官…和趙伯一起去找的他…”趙嬸抹着眼淚,聲音哽咽着解釋,“你昨晚在衛生院又昏死過去,醫生說你感染太厲害,高燒快四十度,再不做手術手就真保不住了,人也可能…可能就沒了…趙伯急得沒辦法,跑去了派出所,想…想求張警官…看能不能…能不能讓你先治病…張警官聽了情況…二話沒說,就開車帶着趙伯去找了王老板…”
我的心髒狂跳,幾乎要沖破胸腔。張警官?那個在詢問室裏威嚴冰冷、宣讀過法條、讓我按手印的老民警?
“張警官…他怎麼跟王老板說的?”我急切地問,巨大的不安讓我渾身發冷。
趙伯重重地嘆了口氣,聲音裏充滿了後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張警官…沒多說別的。他就把你在派出所暈倒後,被送到衛生院的情況,還有醫生說的那些話…特別是說你再不做手術手就廢了、人可能也沒了…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王老板。然後…他就拿出那張催繳單…還有…還有這個…”趙伯的聲音哽咽了一下,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用幹淨手帕小心翼翼包着的東西。
他顫抖着打開手帕。
裏面是那個橘紅色的、空空如也的哮喘噴霧瓶。瓶身已經洗幹淨了,但上面那幾道深深的、屬於我的幹涸血跡,卻如同無法抹去的烙印,清晰地印在塑料殼上。在慘白的燈光下,那暗紅的痕跡顯得如此刺眼,如此沉重。
“張警官…就把這個…放在王老板面前…”趙伯的聲音帶着巨大的悲愴,“他說…‘老王,你看看這個瓶子,再看看這上面的血。這孩子爲了救他妹妹的命,把自己弄成那樣。現在他自己也快沒命了。八千塊的玻璃,是錢。但一條命,或者說,一個家,值多少錢?你心裏有杆秤。’”
病房裏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心電監護儀規律的“滴滴”聲,還有我粗重得如同拉風箱般的喘息。張警官的話,像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我死死盯着那個空藥瓶,那上面的血跡仿佛還帶着我掌心的溫度,帶着那夜狂暴風雨的冰冷,帶着芽芽瀕死時的絕望,帶着陳銳崩潰的哭喊…它不僅僅是一個瓶子,它是那夜所有瘋狂、痛苦和絕望的凝結。
“王老板…他…他什麼反應?”我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
“他…”趙伯的聲音低沉下去,帶着一種復雜的感慨,“他看着那個瓶子…看了很久…一句話也沒說…臉色變來變去…最後…”趙伯頓了頓,似乎在回憶那震撼的一幕,“…他長長地、長長地嘆了口氣,聲音啞得厲害…他說:‘操!這他媽叫什麼事兒!’然後…他就從包裏掏出了錢…厚厚一沓…數了八千塊現金…拍在了張警官面前…說:‘老張,這錢,算我借給這孩子的!讓他先把手保住!他媽的…老子開藥店的…總不能真看着一個…一個爲了妹妹命都不要的混小子…就這麼廢了吧!’”
借的…
不是施舍,不是賠償的抵消,是“借”!
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心上,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也帶來一種異樣的、沉重的喘息。八千塊!一個天文數字的債務!但至少,我的右手,也許能保住了?芽芽此刻能吸着氧,暫時安全地躺在陳溪懷裏?
巨大的、混雜着劫後餘生的虛弱、對未來的無盡恐懼和對這沉重“恩情”的茫然,讓我渾身脫力,幾乎癱軟在病床上。冷汗再次浸透了病號服。
“張警官…當場就開車,和趙伯一起,把你從衛生院轉到了這裏…市二院的急診外科…”趙嬸補充道,聲音依舊帶着後怕的顫抖,“手術…做了快四個小時…醫生說…玻璃取出來了…骨頭傷了一點…感染很重…但…但命保住了…手…手也保住了…就看後面恢復…”她說着,眼淚又掉了下來,是慶幸,也是爲這沉重的代價而悲傷。
“王老板…他…他還說什麼了?”我艱難地問,巨大的債務陰影沉沉地壓在心頭。
趙伯搖搖頭:“他沒再說別的…把錢給了張警官,又看了一眼那個藥瓶…就走了。走的時候…背影看着…挺不是滋味的…”
病房裏再次陷入沉默。那沉重的八千塊債務,像一塊無形的巨石,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它暫時換來了我的手和芽芽暫時的喘息,卻也堵死了未來所有可能的路。陳銳呢?他去哪裏了?他去找那個黑中介了嗎?他現在怎麼樣了?巨大的擔憂瞬間取代了短暫的慶幸。
“陳銳…陳銳呢?”我猛地抓住趙伯的手,急切地問,聲音因爲恐懼而發顫。
趙伯和趙嬸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難看,眼神躲閃。
“小銳他…”趙嬸的眼淚又涌了出來,“他…他昨晚跑出去…就…就沒回來…”
“沒回來?!”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黑中介!賣命!那些瘋狂而絕望的嘶吼瞬間在耳邊炸響!他會不會被騙?會不會被脅迫?會不會…真的去做了無法挽回的事?!
“我們…我們找遍了附近…勞務市場…那些黑中介聚集的巷子…都沒…都沒找到人…”趙伯的聲音充滿了疲憊和巨大的擔憂,“打他那個破手機…一直關機…”
關機!失聯!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比右手廢掉、比被掃地出門更甚的恐懼攫住了心髒!陳銳!我那沖動的、絕望的、爲了這個家可以豁出一切的弟弟!他到底去了哪裏?!
“報警!快報警!”我掙扎着想坐起來,巨大的動作牽扯到右手的傷口,劇痛讓我眼前一黑,差點再次暈厥,冷汗瞬間浸透了全身。
“小俊!別動!”趙伯和趙嬸連忙按住我。
“張警官…張警官他已經知道了!”趙嬸哭着說,“他也在幫忙找…他說…他說會盡力…”
盡力…在茫茫人海中,找一個可能被黑中介帶走、甚至可能被卷入更黑暗角落的少年…希望何其渺茫!
我頹然倒回床上,巨大的絕望和恐懼如同冰冷的鐵箍,緊緊勒住了我的心髒,幾乎無法呼吸。窗外,城市的夜空依舊灰暗,沒有星光。冰冷的債務,失聯的弟弟,病弱的妹妹,被扔在雨地裏的全部家當…這用八千塊“借”來的短暫喘息,代價是如此巨大,未來是如此深不見底的黑暗。
活下去。僅僅是爲了活下去,我們究竟還要支付多少?尊嚴?未來?甚至…至親的安危?那夜砸向玻璃的磚塊,仿佛砸碎的不是一扇櫥窗,而是我們本就搖搖欲墜的人生,碎片飛濺,深深扎進了每個人的骨肉裏,血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