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那小小的橘紅色藥瓶,像攥着一塊滾燙的炭火,一頭重新扎進狂暴的天地。
風更瘋了,撕扯着所能觸及的一切。雨點不再是雨點,是無數冰冷的石子,密集地、凶狠地砸在臉上、身上,每一顆都帶着穿透皮肉的冷意。那件薄薄的舊T恤早已溼透,緊緊貼在皮膚上,吸飽了冰冷的雨水,沉甸甸的,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肋骨的鈍痛。街道徹底成了翻滾的黑色河流,渾濁的積水漫過小腿肚,冰冷刺骨,每一步都像在粘稠的冰泥裏跋涉。水下,不知名的雜物撞在腿上,生疼。
右掌心,那塊玻璃碎片如同活物,每一次腳步的震動都讓它更深地剮蹭骨頭,尖銳的劇痛直沖天靈蓋。溫熱的血混着冰冷的雨水,順着痙攣般顫抖的手指不斷涌出,滴落在腳下的黑水裏,暈開一小團一小團迅速被稀釋、拉長的暗紅痕跡,像一條條在濁浪中掙扎的、瀕死的魚,轉眼又被翻滾的水流抹去。
“嗬…嗬…” 小妹陳芽那微弱得如同破舊風箱、又清晰得如同在耳邊的喘息聲,蓋過了風雨的咆哮,在我腦子裏瘋狂地捶打。快!再快!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葉生疼,可身體裏那股近乎燃燒的蠻力支撐着我,踉蹌着,對抗着要把人掀翻的狂風,朝着那個風雨飄搖、唯一亮着微弱光亮的“家”的方向,拼命沖刺。
那扇熟悉的、漆皮剝落的舊門在視野裏搖晃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狂風從鉸鏈上扯下來。門縫裏,透出一絲微弱、搖曳的昏黃——是蠟燭!陳溪點燃了蠟燭!這點微光在末日般的黑暗中,是唯一的燈塔。
“砰!” 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用肩膀狠狠撞開門板,裹挾着一身風雨和濃重的血腥氣,滾了進去。門在身後被狂風猛地拍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哥!” 陳溪帶着哭腔的嘶喊響起。
我根本無暇回應,視線瞬間鎖死在牆角。陳溪緊緊抱着陳芽,小小的身軀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艱難地拉扯着脖子,鎖骨上方和肋骨下方都深深凹陷下去(三凹征),嘴唇和指甲是駭人的青紫色,眼神渙散,像蒙上了一層灰翳,那微弱的“嗬…嗬…”聲,每一下都像重錘砸在我心上。旁邊,陳銳臉色慘白如紙,徒勞地用手去捂陳芽的嘴,仿佛這樣就能堵住那要命的喘息,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藥!藥!” 我嘶吼着,聲音劈裂,想將攥在左手的橘紅色藥瓶遞過去。可右手那徹骨的劇痛和失血的眩暈猛地襲來,眼前一陣發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倒。
“哥!” 陳溪的尖叫和陳銳驚恐的呼喊同時響起。
我重重跪倒在地,膝蓋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溼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着,像一片快要散架的葉子。我掙扎着抬起頭,竭力舉起左手,那小小的藥瓶就在眼前,橘紅色的塑料殼在燭光下顯得那麼脆弱,又那麼珍貴。
“快…給芽芽…噴…” 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裏咳出來的血塊,沉重而嘶啞。劇烈的喘息讓我幾乎說不出連貫的話。
陳銳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猛地撲了過來。他一把抓過藥瓶,動作因爲恐懼和急切而顯得無比笨拙,塑料瓶身在他同樣顫抖的手裏滑了一下,差點脫手。他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到陳芽身邊,膝蓋重重砸在積水的地面上也渾然不覺。
“芽芽!芽芽!藥來了!哥拿到藥了!” 他語無倫次地喊着,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着濃重的哭腔。他慌亂地拔掉噴霧瓶的保護蓋,顫抖的手指好幾次才勉強對準陳芽那微微張開的、發紺的嘴唇。
“噗嗤——” 一聲細微的藥劑噴射聲響起。
時間仿佛凝固了。燭火在狂風中瘋狂搖曳,光影在牆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如同鬼魅亂舞的影子。陳溪死死抱着陳芽,眼睛瞪得極大,一眨不眨地盯着妹妹的臉。陳銳保持着按壓噴藥的姿勢,手抖得如同篩糠,藥瓶幾乎要被他捏碎。我跪在地上,全身的感官都只剩下右手那鑽心刺骨的劇痛,還有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鼓般的跳動聲,幾乎要震碎耳膜。
一秒,兩秒,三秒……
陳芽小小的身體猛地痙攣了一下!
“咳!咳咳咳!” 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驟然爆發出來!她小小的身子在陳溪懷裏痛苦地蜷縮,猛烈地咳着,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但這咳嗽,不再是那種無聲的、瀕死的掙扎,而是帶着一種劫後餘生的、撕開裂帛般的響亮!
咳嗽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幾聲雖微弱卻清晰得如同天籟的、深深吸入空氣的聲音!
“呼……呼……” 那青紫色的小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了可怕的死氣,雖然依舊蒼白,但嘴唇的紺色開始消退。她半睜着的眼睛,茫然地轉動了一下,似乎想聚焦。
“芽芽!” 陳溪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出來,緊緊地把妹妹摟在懷裏,臉貼着妹妹冰冷的小臉,淚水洶涌而出,“活了!芽芽活過來了!哥!哥!芽芽喘氣了!” 她語無倫次地向我哭喊,巨大的喜悅和後怕讓她幾乎崩潰。
陳銳整個人僵在那裏,保持着遞藥的姿勢,藥瓶還舉在陳芽嘴邊。他愣愣地看着妹妹終於開始順暢呼吸的小臉,又猛地低頭看向自己拿着藥瓶的手。剛才極度緊張時沒留意,此刻才看清,他抓着藥瓶的手指上,赫然沾着幾縷粘稠的、尚未被雨水完全沖刷掉的暗紅色——那是從我傷口流出的血!
他的目光,順着那血跡,猛地向上移,最終定格在我的右手上。
那已經不像一只手了。
一塊巨大、不規則的玻璃碎片,像一把殘忍的匕首,深深扎穿了我的掌心!尖銳的斷口在昏暗搖曳的燭光下閃着溼冷、猙獰的光。傷口邊緣的皮肉猙獰地翻卷着,被雨水和血水泡得發白。鮮血正從玻璃邊緣和被刺穿的創口裏汩汩涌出,順着我的手腕、小臂往下流淌,滴落在身下冰冷的水泥地上,積起一小灘刺目的鮮紅。更觸目驚心的是,透過那被玻璃撐開的、血肉模糊的洞口,似乎隱隱能看到一點森白的、屬於骨頭的顏色!
“嗬……” 陳銳喉嚨裏發出一聲被掐住脖子般的抽氣聲,眼睛瞬間瞪大到極致,瞳孔裏映着那只鮮血淋漓、白骨隱現的手,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一種被徹底擊穿的茫然。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幹二淨,比紙還要蒼白,嘴唇哆嗦着,卻一個字也發不出。
時間再次凝固。屋內只剩下陳溪劫後餘生的嗚咽、陳芽微弱但平穩的呼吸聲,窗外狂風暴雨的咆哮,以及……鮮血滴落在地面的聲音。
滴答。滴答。
這聲音敲在每個人的神經上。
陳銳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幅度越來越大。他看着那只手,又猛地低頭看向自己手裏那沾着血的橘紅色藥瓶。藥瓶上,那幾縷屬於他哥哥的、溫熱的血痕,此刻像滾燙的烙鐵,灼燒着他的手指,更灼燒着他的靈魂。
“哥…哥的手…” 他終於從喉嚨深處擠出一絲破碎的氣音,帶着無法置信的顫抖。
下一秒,陳銳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了膝蓋。“噗通”一聲,他直挺挺地、重重地跪倒在我面前冰冷潮溼的水泥地上!膝蓋撞擊地面的聲音沉悶而清晰。
他猛地抬起頭,那張年輕的臉上此刻扭曲變形,眼淚混合着雨水(或許還有鼻涕)瘋狂地涌出,沖刷着臉上的驚恐和絕望。他死死攥着那個沾血的藥瓶,仿佛攥着燒紅的鐵,把它高高地、顫抖地舉到我面前,像獻祭,又像一種徒勞的、瘋狂的懺悔。
“哥——!” 一聲淒厲到變形的嘶吼從他喉嚨裏爆發出來,帶着摧毀一切的絕望和崩潰,“你打我!你罵我啊!你殺了我!殺了我啊——!” 他瘋狂地用拳頭捶打着自己的頭,撕扯着自己的頭發,身體因爲巨大的痛苦而蜷縮起來,“是我!都是我!錢是我偷的!鞋是我買的!是我害了芽芽!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所有人!”
他的哭嚎撕心裂肺,每一個字都像用砂紙磨過喉嚨,帶着血沫。
“哥…哥…” 他猛地撲上前,不是撲向我,而是撲向我那只垂落在地、血流不止的右手!他用自己沾滿泥水的手,徒勞地、顫抖地試圖去捂住那個猙獰的傷口,好像這樣就能堵住那不斷涌出的鮮血。滾燙的淚珠大顆大顆地砸落,混進我手掌的血污裏。
“你流了好多血…哥…好多血…” 他語無倫次,聲音嘶啞破碎,“我去找醫生!我去!我現在就去!” 他語無倫次,聲音嘶啞破碎,掙扎着就要爬起來往門外沖,臉上是瀕臨瘋狂的決絕,仿佛門外不是吞噬一切的台風,而是唯一的救贖。
“陳銳!” 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劈裂,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壓,左手猛地伸出,死死扣住他溼透冰冷的手臂。失血帶來的眩暈和劇痛讓我眼前陣陣發黑,幾乎看不清他的臉,只能憑着感覺死死抓住他,“站住!外面…是台風!你不要命了?!”
“你的手!你的手會爛掉!會死的!” 陳銳回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一頭徹底失控的幼獸,嘶吼着,“讓我去!讓我去死都行!哥——!” 他拼命想掙脫我的鉗制,力氣大得驚人。
“閉嘴!” 我猛地將他往地上一摜,巨大的動作牽扯到右手的傷,眼前瞬間一片漆黑,劇痛讓我幾乎昏厥過去,全身的冷汗混着雨水涔涔而下。我大口喘着粗氣,像破舊的風箱,“芽芽…芽芽剛緩過來…你看好她…看好你妹妹!” 每一個字都耗盡力氣,帶着血腥味,“藥…還有沒有?再給她噴一次…按我之前教你的…快!”
陳銳被我摔在地上,似乎被我的狀態嚇住了,也似乎被“看好妹妹”這幾個字釘住了。他茫然地、痛苦地看着我,又看看角落裏被陳溪抱着、依舊虛弱但呼吸已平穩的芽芽。最終,那瘋狂的沖勁像是被瞬間抽空,他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肩膀劇烈地抽動,發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哥…藥…” 陳溪的聲音帶着哭過後的沙啞和恐懼,她看着陳銳手裏的藥瓶。
陳銳如夢初醒,他跪爬着挪到陳芽身邊,深吸一口氣,努力想控制住自己抖得不像話的手。他再次拔開蓋子,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將噴嘴湊近妹妹的唇邊。
“噗嗤——” 又一聲輕微的藥劑釋放聲。
陳芽小小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更深地吸了口氣,眉頭似乎舒展了一點點。
“哥,芽芽好點了…” 陳溪哽咽着說,目光卻無法控制地瞟向我那只恐怖的手,小臉煞白。
我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全身的力氣都耗盡了。右手的劇痛一波波沖擊着神經,每一次心跳都牽扯着傷口,帶來一陣陣令人作嘔的悸痛。血還在流,但速度似乎慢了一些,在地上積了更大的一灘,在燭光下反射着粘稠暗紅的光。寒冷從溼透的衣服和身下的水泥地鑽進來,浸透骨髓,我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牙齒咯咯作響。
“陳溪…” 我的聲音微弱得如同耳語,“找塊…幹淨的布…隨便什麼都行…”
陳溪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她小心地將懷裏的陳芽放平,讓她枕着自己脫下來的外套,然後飛快地爬起來,在黑暗中摸索。很快,她拿着一件洗得發白、但看起來還算幹淨的舊背心跑了回來,聲音帶着哭腔:“哥…這個行嗎?”
“行…按住…用力按在傷口上面點…” 我指示着,已經沒有力氣自己動手。
陳溪顫抖着,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避開那塊猙獰的玻璃,將疊好的布用力按在我手腕上方一點的位置。她力氣很小,按得並不很緊,但總算有點作用。
“哥…疼嗎…” 她眼淚汪汪地看着我,小手冰涼。
我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容,搖搖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目光轉向依舊跪坐在芽芽身邊、像丟了魂一樣的陳銳。他低着頭,肩膀還在無聲地聳動,雙手緊緊攥着那個沾血的藥瓶,指節捏得發白,仿佛那是他唯一的罪證和救命稻草。
燭火在風中猛烈搖曳,光影在每個人慘白的臉上跳動,牆上巨大的影子如同沉默的鬼魅。窗外的台風似乎達到了頂峰,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雨水瘋狂地潑打在玻璃上,像無數只手在拍打。屋內寒冷刺骨,血腥味混合着潮溼的黴味和塵土氣息,彌漫在狹小的空間裏,沉重得讓人窒息。
“哥…” 陳銳突然開口了,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低得幾乎被風雨聲淹沒。他沒有抬頭,只是死死盯着手中那抹刺眼的暗紅,“…這次換我當瘋子,行不行?” 他的聲音裏沒有了之前的瘋狂和絕望,只剩下一種空洞的、近乎死寂的疲憊,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等天亮了…等風停了…我去坐牢…我去跟警察說…玻璃是我砸的…藥是我偷的…跟你沒關系…”
他的話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砸進這死寂的空間。陳溪猛地抬起頭,驚恐地看着他,又看看我。
我靠在冰冷的牆上,看着他低垂的、寫滿了自毀傾向的後腦勺。十年了。十年間,我扛着這個家,像一頭蒙着眼拉磨的驢,只知向前,不敢回頭。我以爲沉默和承擔就是全部,以爲讓他們活着就是最大的恩慈。我忘了,被貧窮磨掉的,除了物質,還有抬起頭做人的那點微末尊嚴。那雙被摔在牆角的、刺眼的白鞋,此刻像一塊巨大的烙鐵,燙在我的靈魂上。
我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抬起沒受傷的左手,指向牆角——那雙在混亂中早已被泥水浸透、鞋幫上巨大的字母標志依舊刺目的白色運動鞋。
“去…” 我的聲音微弱,卻帶着一種奇異的平靜,“把它…撿過來。”
陳銳的身體猛地一僵,像是沒聽懂。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眼神裏是巨大的茫然和不解,甚至有一絲恐懼。他看着我的手指的方向,又難以置信地看向我。
“哥?” 陳溪也懵了,不明白我要做什麼。
“去!” 我重復道,聲音提高了一點,牽扯得胸口一陣悶痛。
陳銳像是被無形的線操控的木偶,動作僵硬而遲緩。他幾乎是爬着挪到牆角,顫抖着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冰冷溼透的皮革時,如同觸電般縮了一下。最終,他還是緊緊抓住了那雙沾滿泥污的鞋,慢慢地爬了回來,跪在我面前,雙手將鞋捧起,像捧着一份沉重的罪證,舉到我面前。他不敢看我,頭深深埋下。
我垂眼看着那雙鞋。昂貴的標志在燭光下依舊張揚,白色的皮革被泥水浸染得污穢不堪,早已不復當初的嶄新和刺眼。它現在看起來那麼廉價,那麼可憐,就像一個荒誕的笑話。
我伸出左手,沒有去接鞋,而是用盡力氣,輕輕放在了陳銳沾滿泥水、冰冷顫抖的頭頂。很沉,我的手臂也在抖。
掌心下,他溼漉漉的頭發刺着我的皮膚。
“傻小子…” 我的聲音沙啞得如同枯葉摩擦,每一個字都異常艱難,“命…都沒了…還要鞋…做什麼?” 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我,喉頭涌上一股腥甜的鐵鏽味。我強行咽了下去,喘息着,繼續說道,目光仿佛穿透了他,也穿透了這破敗的屋頂,看向某個遙不可及的虛空:
“哥…只想着…把你們拉扯大…有口飯吃…凍不死…就行了…” 我扯動嘴角,想笑一下,卻只牽動了臉上僵硬的肌肉,“忘了…你也要臉…”
陳銳的身體劇烈地一震,猛地抬起頭。燭光下,他臉上是徹底崩潰的茫然和一種被巨大悲傷擊穿的空洞。眼淚再次洶涌而出,不是之前的嘶吼和絕望,而是無聲的、洶涌的、仿佛要流幹身體裏所有水分的淚。他張着嘴,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抽泣聲,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是捧着那雙泥濘的鞋,像個迷路的孩子,哭得渾身顫抖。
“哥…” 陳溪也哭出了聲,一邊用力按着我手臂上的布,一邊看着崩潰的弟弟,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躺着的陳芽,發出了一聲極其微弱的呻吟。我們三個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過去。她小小的眉頭蹙着,似乎被屋裏的哭聲和壓抑驚擾,在睡夢中不安地動了動。
這聲微弱的呻吟,像一根無形的線,猛地將瀕臨崩潰的陳銳拽了回來。他像是突然被驚醒,猛地低頭看向自己手裏那雙該死的鞋,又看看妹妹蒼白的小臉。一種混雜着極度的厭惡和恐懼的神情在他臉上閃過。
他幾乎是觸電般猛地將那雙鞋遠遠甩開!鞋子砸在牆角,發出沉悶的響聲,濺起泥水。
然後,他連滾帶爬地撲到陳芽身邊,用一種近乎貪婪的、守護的姿態,緊緊盯着妹妹的臉,仿佛要確認她的每一次呼吸。他伸出手,想碰碰妹妹的臉,又怕驚醒她,最終只是小心翼翼地替她掖了掖陳溪蓋在她身上的外套衣角。做完這一切,他才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癱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牆壁,頭深深埋進膝蓋裏,肩膀無聲地劇烈抽動。只是這一次,那壓抑的嗚咽裏,似乎多了一點別的什麼——一種沉重的、仿佛要將自己碾碎的責任感。
燭火跳動了一下,光線更暗了。風似乎小了些,但雨點依舊密集地敲打着窗戶。那攤從我手臂下蔓延開來的暗紅血跡,在微弱的光線下,顯得更加刺目,像一個無法愈合的傷口,烙印在這間冰冷潮溼的屋子裏。
我靠在牆上,閉上眼。右手的劇痛和失血的冰冷如同潮水般陣陣襲來。陳銳那句空洞的“換我當瘋子”和他崩潰的嗚咽在耳邊交錯。活下去,僅僅活下去,原來真的不夠。那點“像個人”的念想,藏在破衣爛衫下,藏在弟弟偷錢買鞋的瘋狂裏,像一根刺,扎穿了我十年如一日自我感動的堤壩。
原來尊嚴,是比活命更奢侈的東西。原來我的堤壩,早已千瘡百孔。
窗外的風雨聲漸漸低沉下去,只剩下單調沉悶的雨點敲打聲,如同無休止的嘆息。天快亮了,一線微弱的、灰蒙蒙的光,極其艱難地透過污濁的窗玻璃,滲進這間彌漫着血腥、淚水和絕望的屋子。它沒有帶來任何暖意,只是讓屋內的一切——地上那灘發黑的血跡、牆角泥濘的鞋子、我們幾個蜷縮在寒冷中狼狽不堪的身影——都呈現出一種更加清晰、更加殘酷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