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綢緞,緩緩鋪滿了整個天空。紫禁城褪去了白日的金碧輝煌,在無數宮燈的映照下,呈現出一種靜謐而又詭譎的美。
鹹福宮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宮人們穿梭往來,腳步輕盈,臉上卻都帶着一絲緊張與肅穆。空氣中,彌漫着上等菜肴的香氣與名貴熏香混合的味道,奢華而又壓抑。
正殿之中,一張紫檀木八仙桌上,已經擺滿了琳琅滿目的菜肴,每一道都做得精美絕倫,宛如藝術品。
德妃趙婉容,身着一襲繡着金絲鳳凰的緋紅色宮裝,妝容精致,珠翠環繞。她端坐在桌邊,身姿優雅,臉上帶着溫婉賢淑的笑容,但那雙藏在長長睫毛下的美眸深處,卻閃爍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與揣測。
皇帝姬玄,就坐在她的對面。
他換上了一身月白色的家常袍子,褪去了君臨天下的威嚴,更像一個俊朗不凡的富家翁。他神情溫和,不時地爲德妃夾菜,言語間也滿是關懷。
“婉容,你近來清瘦了許多,可是身子不適?要不要朕讓太醫院給你瞧瞧?”
“謝陛下關懷。”德妃柔聲應道,聲音婉轉如黃鸝,“臣妾無礙,只是近來天氣轉涼,胃口稍差了些罷了。能得陛下如此垂愛,臣妾心中……已是暖意融融,勝過任何靈丹妙藥。”
她的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表達了對皇帝的感激,又巧妙地回避了身體不適的話題。
姬玄聞言,笑了笑,沒有再追問下去。他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殿內侍立的宮人。
“說起來,朕今日在御書房,倒是得了個有趣的小玩意兒。”他放下酒杯,慢悠悠地說道。
德妃的心,猛地一跳。
“哦?不知是何等趣物,竟能入得了陛下的法眼?”她強作鎮定地笑道。
姬玄沒有說話,只是對着身後侍立的福安,使了個眼色。
福安立刻會意,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錦盒,恭敬地遞了上去。
姬玄接過錦盒,放在桌上,緩緩推到了德妃的面前。
“你打開看看。”
德妃的呼吸,在這一刻,幾乎停滯了。
那錦盒,是上好的金絲楠木所制,上面雕刻着繁復的雲紋。她看着它,只覺得那錦盒仿佛是一只蟄伏的猛獸,隨時可能張開血盆大口,將她吞噬。
她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但她知道,自己沒有拒絕的餘地。
她深吸一口氣,伸出纖纖玉指,輕輕地打開了錦盒的搭扣。
“啪嗒”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宮殿中,顯得格外刺耳。
盒蓋開啓,一枚精致小巧的梅花耳墜,靜靜地躺在明黃色的絲綢軟墊之上。
在燭光的映照下,那花蕊處的紅色寶石,閃爍着妖異的光芒,像一只……凝視着她的眼睛。
轟!
德妃只覺得腦海中一聲巨響,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幾乎要暈厥過去。
是它!
竟然是它!
這枚耳墜,她再熟悉不過!這本該是小蓮那個賤婢身上最重要的東西,是她用來完成最終計劃的鑰匙!它怎麼會……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出現在皇帝的手中?!
一瞬間,無數個可怕的念頭在她腦海中閃過。
小蓮失手了?還是……她被抓了?她把自己供出來了?
不!不可能!小蓮是趙家培養多年的死士,忠心耿耿,絕不可能背叛!
那……那是蘇辰那個小賤種?!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撿到了這枚耳墜,然後……把它交給了皇帝!
德妃的心,瞬間沉入了萬丈深淵。她感覺自己像是被人剝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了皇帝的面前,所有的陰謀,所有的算計,都暴露無遺。
但她畢竟是久經宮闈之人,心性遠非尋常女子可比。在最初的震驚與恐懼之後,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不能慌!絕對不能慌!
皇帝現在只是拿出這枚耳墜,並沒有說別的,說明事情……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他這是在試探!在敲打!
她緩緩地抬起頭,臉上露出了恰到好處的驚訝與疑惑之色。
“陛下,這……這枚耳墜好生別致。只是……不知陛下拿給臣妾看,是何用意?”她的聲音,依舊保持着平穩與柔和,聽不出絲毫的破綻。
姬玄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莫測的笑意。
“朕聽聞,此物是你鹹福宮之物,不知……婉容你可認得?”
德妃的心髒,再次被狠狠地攥緊了。
皇帝竟然連這是鹹福宮的東西都知道了!
她的腦子飛速運轉,瞬間便做出了決斷。
承認!必須承認!
在這種情況下,抵賴是最愚蠢的做法。只有主動承認,才能將自己從這件事裏,摘得幹淨!
她拿起那枚耳墜,放在手中仔細端詳了片刻,隨即“呀”了一聲,臉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陛下不說,臣妾還真沒想起來。此物……看着倒像是前些日子,臣妾賞給身邊宮女小蓮的。只是……這東西怎麼會在陛下這裏?”她一臉無辜地看着姬玄,眼中滿是純然的困惑,“莫不是……那個叫小蓮的丫頭,犯了什麼錯,沖撞了聖駕?”
好一個德妃!
她不僅承認了耳墜的歸屬,還將自己擺在了一個毫不知情的“受害者”位置上,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一個“犯了錯”的宮女身上!
這番應對,當真是天衣無縫!
姬玄聞言,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哦?原來是你的宮女。”他點了點頭,不置可否地說道,“朕倒是聽說,這個叫小蓮的宮女,前些日子,沖撞了儲秀宮的慧妃,被送去靜心苑了。怎麼,你這個做主子的,竟不知道麼?”
靜心苑!
聽到這三個字,德妃的瞳孔猛地一縮。
她當然知道靜心苑是什麼地方!那是宮裏處理那些“知道太多秘密”之人的去處!有去無回!
小蓮……竟然被送去了靜心苑?!
是慧妃幹的?還是……皇帝?!
德妃的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但她的臉上,卻立刻換上了一副悲戚與自責的神情。
“竟有此事?”她用手帕輕輕拭了拭眼角,泫然欲泣道,“都怪臣妾!都怪臣妾平日裏疏於管教,才讓那丫頭闖下如此大禍!沖撞了慧妃姐姐,被送去靜心苑,也是她罪有應得!只是……只是可憐了那丫頭,平日裏看着還算機靈……”
她這番表演,當真是聲情並茂,聞者傷心,見者流淚。仿佛她真的是一個愛護下人、卻又深明大義的好主子。
姬玄就那麼靜靜地看着她表演,眼神平靜得如同一潭深水,讓人看不出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麼。
直到德妃的哭聲漸歇,他才緩緩地開口,聲音平淡地說道:“婉容,你也不必太過自責。一個宮女罷了,既然犯了錯,自有宮規處置。”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看似隨意地問道:“只是朕有些好奇,這枚耳墜,做得如此精巧,內裏……似乎還藏着些許機關。這可不像是尋常宮女能佩戴的東西啊。”
來了!
最後的殺招!
德妃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這才是皇帝今晚真正的目的!
她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溼,但她的腦子,卻在此刻變得異常清晰。
她知道,自己絕對不能承認知道耳墜的機關!一旦承認,便是萬劫不復!
她必須……將自己也塑造成一個被蒙蔽的“受害者”!
“機關?”德妃聞言,臉上露出了比剛才更加震驚的神情,她連忙從皇帝手中接過耳墜,翻來覆去地查看,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這……這小小的耳墜裏,竟還藏着機關?臣妾……臣妾愚鈍,竟是絲毫沒有看出來!”
她抬起頭,一臉驚恐地看着姬玄,聲音都變了調:“陛下,此物……此物是臣妾的兄長,禁軍統領趙無忌,從西域商人手中購得,說是稀罕玩意兒,便送來給臣妾把玩。臣妾看着喜歡,又覺得此物過於小巧,不襯身份,便隨手賞給了小蓮……臣妾……臣妾萬萬沒想到,這裏面竟還另有玄機!陛下,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她不僅將自己摘得一幹二淨,還將自己的兄長,禁軍統領趙無忌,也一並拖下了水!
但她的拖,卻拖得極爲高明!
她將耳墜的來源,歸結於“西域商人”,這是一個死無對證的說法。
她將送禮的行爲,描述成兄妹間的尋常饋贈。
她將自己和兄長,都塑造成了被“西域商人”蒙騙的、毫不知情的受害者!
如此一來,即便皇帝查下去,最終也只會查到一個虛無縹緲的“西域商人”身上,而他們趙家,則可以完美地脫身!
好一個趙婉容!好一個趙家!
姬玄看着她那張寫滿了“驚恐”與“無辜”的俏臉,心中,卻是冷笑連連。
他拿起酒杯,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原來如此。”他緩緩地點了點頭,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既然是一場誤會,那便算了。來,婉容,是朕不好,拿這些小事擾了你用膳的興致。朕自罰一杯。”
說罷,他竟真的又自斟自飲了一杯。
德妃看着他,心中那塊懸着的巨石,終於緩緩地落了地。
她知道,今晚這一關,她算是……闖過去了。
雖然過程驚心動魄,但好在,結果是好的。皇帝,似乎是信了她的說辭。
“陛下言重了。”她連忙起身,爲姬玄布菜,臉上重新堆起了溫婉的笑容,“能爲陛下分憂,是臣妾的福分。”
接下來的晚膳,氣氛似乎又恢復了之前的溫馨與融洽。
兩人談論着詩詞歌賦,聊着宮中趣聞,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試探,從未發生過。
直到晚膳結束,姬玄起身,準備離去。
他走到殿門口,卻又忽然停住了腳步,回過頭,對着德妃,看似隨意地問了一句。
“對了,婉容,你可知一種……名叫‘鶴頂紅’的毒藥?”
德妃那剛剛放鬆下來的心,瞬間,再次如墜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