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問話，如同一柄冰冷的利劍，直指蘇辰的咽喉。
這個問題，極其致命。
他一個身份卑微、失憶癡傻的小太監，是如何得知“紅頂鶴”這種宮廷秘毒？又是如何洞悉這枚耳墜內藏的精密機簧？
任何一個環節解釋不通，他剛剛辛苦建立起來的所有信任，便會瞬間崩塌，從“揭露陰謀的功臣”，重新變回那個“來歷不明的奸細”。
殿內的氣氛，瞬間凝固到了冰點。福安和張道年連呼吸都屏住了，他們知道，這或許是皇帝給蘇辰的最後一次機會。
蘇辰依舊跪在地上，但他的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知道，這是他整個計劃中最凶險的一環，也是最關鍵的一環。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深深地叩首，額頭緊貼着冰涼的金磚地面，聲音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顫抖與後怕。
“回皇上……奴才……奴才也是猜的。”
“猜的？”姬玄的尾音微微上揚，帶着一絲顯而易見的譏諷與不信。
“是……是猜的。”蘇辰抬起頭，臉上滿是驚魂未定之色，仿佛剛剛從一場噩夢中掙扎出來，“奴才撿到這耳墜後，起初並未在意。直到德妃娘娘派人誣陷奴才，奴才才覺得事有蹊蹺，夜不能寐。奴才翻來覆去地想，德妃娘娘爲何非要除掉奴才？一定是因爲奴才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事情。”
他開始將皇帝的思路，引向另一條截然不同的軌道。
“奴才苦思冥想，唯一能與德妃娘娘扯上關系的，便只有那一日……奴才在儲秀宮後苑，曾遠遠看見一位行爲詭秘的宮女，似乎與德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碧落，有過短暫的接觸。而這枚耳墜，正是在那附近撿到的。”
“奴才當時便懷疑，那宮女，或許就是德妃娘娘派來儲秀宮的眼線，而這枚耳墜，便是她不慎遺落的。德妃娘娘之所以要對奴才下死手，正是怕奴才將此事告知慧妃娘娘，暴露了她的眼線。”
他這番話，半真半假。將自己撞破德妃與趙無忌奸情的核心事實，偷換成了撞破“德妃安插眼線”這種在後宮中雖算嚴重、卻遠不及前者致命的罪名。這樣既能解釋德妃的殺心，又爲自己留下了最重要的底牌。
姬玄靜靜地聽着，沒有打斷他，但那雙深邃的眼睛裏，卻閃爍着審視的光芒。
蘇辰繼續說道：“奴才越想越怕，便夜夜將這耳墜拿出來細看，希望能從中找出一些線索，好求自保。許是……許是奴才命不該絕，竟讓奴才無意中發現了這花蕊背後的機簧。奴才當時好奇，便用發簪去捅那小孔，誰知……竟從裏面，倒出了一點點……紅色的粉末。”
說到這裏，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眼中流露出極度的恐懼，身體也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奴才當時不知那是什麼，只覺得此物絕非善類。直到今日……直到今日在耳房之中，奴才被逼入絕境，腦子裏……忽然就蹦出了‘紅頂鶴’三個字！”
“奴才……奴才也不知爲何會知道這個名字！或許……或許是奴才失憶之前，曾聽家父……那個落魄書生提起過一些志怪傳說？又或許……是人在生死關頭，會想起一些早已遺忘的事情？奴才……奴才真的不知道啊！奴才當時只是覺得，此物既然是德妃娘娘處心積慮要掩蓋的東西，必然非同小可，便……便鬥膽向張院判問出了那句話，想……想詐他一詐……”
他將自己知道“紅頂鶴”，歸結於失憶前的模糊記憶和絕境中的靈光一閃，將洞悉耳墜機密，歸結於求生欲下的意外發現。
這個解釋，充滿了巧合與不確定性，漏洞百出。
但，它卻恰恰是最高明的解釋！
因爲，它將一切都推給了“未知”，推給了“無法證實”的過去。皇帝即便心中懷疑，也找不到任何實質性的證據來反駁他。
更重要的是，蘇辰此刻表現出的那種劫後餘生的驚恐與茫然，是如此的真實，真實到足以騙過任何人。
他是在用自己精湛的演技，來彌補邏輯上的漏洞。
大殿之內，死一般的寂靜。
姬玄用手指輕輕摩挲着那枚冰冷的耳墜，久久沒有說話。
他在思考。
他在權衡。
蘇辰的這番說辭，他信了幾分？或許一分都沒有。
但，這重要嗎？
不重要。
重要的是，蘇辰遞上來的這枚耳墜，是真的。它背後所牽扯出的那樁足以顛覆後宮的陰謀，也是極有可能存在的。
相比於蘇辰這個小太監的身世之謎，揪出那條隱藏在後宮深處、隨時可能噬主的毒蛇，才是他這位帝王，眼下最關心的事情！
蘇辰，用一個巨大的、關乎皇帝自身安危的“外部矛盾”，成功地掩蓋了、或者說是暫時壓制了自己身份這個“內部矛盾”。
這，就是陽謀的最高境界。
不知過了多久，姬玄才緩緩地開口，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
“你說的那個宮女，可還認得？”
蘇辰心中一凜，知道皇帝已經開始順着他鋪好的路往下走了。他連忙回答：“回皇上，那宮女身形瘦小，穿着普通宮女的服飾，但……但奴才記得，她頭上戴着一枚……梅花簪！”
他沒有直接說出小蓮的名字，而是給出了一個關鍵的、可供查證的特征。
“梅花簪……”姬玄低聲重復了一句，隨即對着福安吩咐道，“福安，傳朕旨意，命宮正司即刻徹查宮中所有宮女名錄，凡近期失蹤、或被調往別處、或……意外身亡的，全部給朕查個底朝天！尤其是……與儲秀宮和德妃的鹹福宮有關的人！”
“奴才遵旨！”福安領命，轉身快步退了出去。
大殿之內，只剩下姬玄、蘇辰和張道年三人。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回到了蘇辰的身上，只是這一次，那目光中的審視與壓迫，已經淡去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復雜難明的東西。
“蘇辰。”
“奴才在。”
“你今日獻物有功，朕，該如何賞你？”姬玄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蘇辰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這既是賞賜，也是試探。他回答得好，便能一步登天；回答得不好，剛剛建立起來的一切，都可能前功盡棄。
他沒有立刻謝恩，也沒有索要任何官職財富，而是再次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聲音誠懇而又悲切。
“皇上，奴才……不敢求賞。”
“哦？”姬玄似乎來了興趣，“爲何？”
“因爲奴才今日所爲，並非爲功名利祿，實乃……爲求活命，爲求自保。”蘇辰抬起頭，眼中竟隱隱泛起了淚光，“奴才身份卑賤，卻無端卷入此等驚天陰謀之中，日夜驚懼，食難下咽。德妃娘娘權勢滔天，奴才不過是其股掌之間的一只螻蟻，隨時都可能被碾爲齏粉。”
“奴才今日鬥膽將此事上稟天聽，便是將自己的性命，全然交托於皇上之手！奴才不求任何賞賜，只求……只求皇上能爲奴才做主，護奴才一條賤命！只要能活下去，奴才願爲皇上做牛做馬，萬死不辭！”
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他將自己的姿態，放到了最低，將自己塑造成一個走投無路、只能依附於皇權尋求庇護的可憐蟲。
他沒有提任何要求，反而將自己的“命”，作爲投名狀，獻給了皇帝。
這是一種最高明的示弱，也是一種最徹底的效忠！
姬玄看着他，沉默了。
他那雙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贊許。
這個蘇辰，實在是太聰明了。他清楚地知道，對於一個帝王而言，最有價值的，不是金銀珠寶，不是權勢地位，而是一個人……毫無保留的忠誠。
而蘇辰，此刻正是在向他展示這種忠誠。
“好一個‘爲求活命’。”姬玄緩緩地點了點頭，聲音裏，竟帶上了一絲笑意，“你既將性命交托於朕，朕，自然會護你周全。”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目光變得銳利起來。
“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今日在耳房之中，以言語要挾太醫院院判，已是犯了不敬之罪。朕若不罰你，何以立宮規？”
來了！
打一巴掌，給一顆甜棗。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術！
蘇辰心中一凜，連忙叩首：“奴才知罪，甘願領罰！”
“嗯。”姬玄滿意地點了點頭，“朕罰你……繼續留在御書房，當這個奉筆太監。德妃的案子，一日未了，你便一日……不準踏出這幹清宮半步！你可服氣？”
蘇辰聞言，心中巨震，但臉上卻立刻露出了感激涕零的神情，重重叩首道：“奴才……叩謝皇上天恩！皇上此舉，名爲責罰，實爲保護！奴才……粉身碎骨，無以爲報！”
他知道，皇帝這是在用一種變相的方式，將他“軟禁”了起來。
這既是保護，也是監視。
在德妃的案子水落石出之前，他蘇辰，就是這起案件最重要的“人證”和“物證”，皇帝絕不允許他出現任何意外。
而他，也終於用自己的智慧和膽識，爲自己，爭取到了一張最堅實的——護身符！
這張護身符的名字，叫“天子”。
“至於你……”姬玄的目光，轉向了一旁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的張道年。
張道年渾身一哆嗦，連忙跪倒在地：“老臣……老臣在。”
“今日之事，你可知該如何說？”皇帝的聲音，變得冰冷而不帶一絲感情。
張道年是何等的人精，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他連忙磕頭如搗蒜：“老臣明白！老臣今日奉旨爲蘇公公診脈，蘇公公……身體康健，並無半點不妥！至於‘紅頂鶴’之事，老臣……從未聽過！”
“很好。”姬玄滿意地點了點頭，“退下吧。”
“臣……遵旨！”張道年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退出了大殿。
至此，蘇辰假太監的身份危機，被皇帝以一種不容置疑的方式，強行“抹”了過去。
從今天起，只要皇帝不承認，即便所有人都懷疑，他蘇辰，就是一個“身體康健”的真太監！
大殿之內，再次恢復了寂靜。
姬玄從龍椅上緩緩站起，他走到蘇辰面前，親手將他扶了起來。
“起來吧。”他的聲音，竟帶上了一絲溫和，“從今往後，你就是朕的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