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宮闕的陰影,在深秋的暮色中顯得愈發森嚴,如同蟄伏的巨獸。宮燈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在冰冷的宮牆上跳躍,卻驅不散那沉甸甸的、帶着鐵鏽味的壓抑。一輛不起眼的黑漆馬車,碾過宮道光滑的青石板,車輪聲在空曠寂靜中格外清晰。
馬車內,荊墨正襟危坐,玄色鐵刑衛服色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與車廂融爲一體。他閉着眼,但老儒生那雙燃燒着火焰又歸於解脫的眼睛,還有懷中青銅匣那揮之不去的冰冷觸感,依舊在腦海中盤桓不去。每一次呼吸,似乎都帶着刑場上那股甜膩的血腥氣。
“籲——”
馬車在一處偏僻的宮門前停下。趕車的同僚低聲道:“到了,荊墨。”
荊墨睜開眼,眸子裏已是一片沉凝的冰湖。他推開車門,一股更凜冽的寒意撲面而來。眼前並非巍峨正殿,而是一處守衛森嚴的偏殿院落,黑沉沉的屋檐下,懸掛着兩盞慘白的燈籠,在風中搖曳,如同招魂的幡。
引路的宦官面無表情,提着一盞昏黃的宮燈,腳步無聲地穿過幽深的回廊。空氣中彌漫着一種陳舊的灰塵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混合了藥味與腐朽的氣息。壓抑感比刑場更甚。
最終,他們停在一扇厚重的黑色木門前。宦官輕輕叩門三下,門無聲地開了一條縫。裏面光線昏暗,一股濃鬱的、帶着奇異甜香的熏煙味道涌了出來。
“進來。”一個尖細、陰柔,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聲音從門內傳出。
荊墨邁步而入。
房間很大,卻異常空曠,只有幾盞銅燈散發着幽暗的光。厚重的帷幔低垂,隔絕了大部分光線,也將房間分割得影影綽綽。正中央,一張巨大的黑檀木書案後,坐着一個身形略顯佝僂的身影。他穿着深紫色的內侍常服,面白無須,臉上帶着一種病態的蒼白,雙眼狹長,在幽暗的光線下閃爍着陰冷而精明的光。正是權傾朝野的中書府令,趙高!
趙高並未抬頭,枯瘦的手指正捻着一卷竹簡,慢條斯理地展開。他身邊侍立着兩名同樣面白無須、眼神空洞的小宦官,如同泥塑木雕。
“鐵刑衛,荊墨?”趙高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穿透骨髓的陰寒。
“卑職在!”荊墨單膝跪地,右手撫胸,行鐵刑衛禮。動作幹脆利落,聲音沉穩,聽不出絲毫情緒。
“嗯。”趙高從鼻腔裏哼出一個音節,依舊沒看他,只是將那卷竹簡完全攤開,露出上面密密麻麻的秦篆。“認得字麼?”
“認得。”荊墨回答。鐵刑衛中能識字者不多,他是其中之一。
“很好。”趙高終於抬起眼皮,那雙狹長的眼睛如同冰錐,落在荊墨身上,帶着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看看這個。”
旁邊的小宦官立刻上前,雙手捧起那卷竹簡,遞到荊墨面前。
荊墨雙手接過,借着昏暗的燈光看去。竹簡上墨跡未幹,散發着一股新墨特有的鬆煙氣味。內容赫然是一道措辭嚴厲的詔書!核心只有八個字,卻如同重錘砸在荊墨心上——“焚滅詩書,坑殺術士”!
詔書詳細羅列了收繳範圍:諸子百家之書,除農、醫、卜筮外,皆在焚毀之列!更有甚者,詔書後半段,竟將矛頭直指鹹陽城內的儒生與方士,斥其“以古非今”、“惑亂黔首”,明令“悉召諸生,案問其罪”!
一股寒意,比懷中的青銅匣更甚,瞬間從荊墨的尾椎骨竄上頭頂!焚書!坑儒!這哪裏是簡單的法令?這分明是要掘斷文明的根!是要用血與火,將天下人的口與心,一同封死!
他握着竹簡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發白。老儒生臨刑前那聲“滅絕文脈”的悲吼,仿佛又在耳邊炸響!那燃燒着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看清楚了?”趙高陰柔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絲令人毛骨悚然的滿意,仿佛在欣賞荊墨細微的表情變化。“陛下震怒於儒生方士誹謗朝政,惑亂人心。此詔,乃肅清寰宇、正本清源之雷霆手段。”
他站起身,踱步到荊墨面前,陰影幾乎將荊墨完全籠罩。那股奇異的甜香熏煙味道更加濃烈。
“你,”趙高枯瘦的手指幾乎要點到荊墨的鼻尖,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嘶鳴,“年輕,利落,心夠硬。王賁那莽夫舉薦了你。此事,就由你帶一隊鐵刑衛去辦。”
荊墨猛地抬頭,撞進趙高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溫度的眼睛裏。
“去城西‘博文館’,那裏藏匿着大批違禁典籍,還有幾個冥頑不靈的酸儒。”趙高的嘴角勾起一絲殘忍的弧度,“詔書就是你的尚方劍!館中所藏竹簡、帛書…無論何物,付之一炬!館中所有儒生、仆役…無論男女老幼…”
他頓了頓,狹長的眼睛眯起,吐出兩個字,冰冷得如同地獄的判詞:
“盡誅!”
“盡誅”二字,如同兩把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荊墨的耳膜,直透心底!他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間凝固、凍結。
焚書已是滔天罪孽,還要盡誅?館中豈止是儒生?仆役、雜役、甚至可能有無辜的孩童…盡誅?!這哪裏是正本清源?這分明是赤裸裸的屠殺!是要用無數無辜者的鮮血和屍骨,來鋪就這條焚毀文明的絕路!
一股難以遏制的反胃感直沖喉嚨,被他死死壓住。握着詔書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懷中的青銅匣,那股冰冷的觸感驟然變得無比灼熱,緊貼着心口,仿佛要燙穿皮肉!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匣子表面那些詭異的紋路在微微搏動,像是在吮吸着什麼,又像是在發出無聲的哀鳴!
“怎麼?”趙高陰冷的聲音帶着一絲玩味的探究,如同毒蛇在打量掙扎的獵物,“有異議?”
荊墨猛地低下頭,避開那令人窒息的目光。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沉重而狂亂的搏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着胸口的灼痛和那冰寒徹骨的詔書。
“卑職…不敢!”他艱難地從齒縫裏擠出幾個字,聲音幹澀嘶啞,幾乎不像是自己的。他強迫自己挺直脊背,將所有的驚濤駭浪死死壓在冰冷的面具之下,“詔書如山,卑職…領命!”
“很好。”趙高滿意地點點頭,似乎對荊墨的“識趣”很受用。他揮了揮手,如同驅趕一只蒼蠅。“去吧。辦得幹淨利落些。記住,陛下的意志,不容置疑,更不容…憐憫。”最後兩個字,他說得格外輕柔,卻帶着滲骨的寒意。
一名小宦官上前,遞過一支代表着執行權的黑色令箭。
荊墨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接過了那支冰冷沉重的令箭。入手瞬間,仿佛握住的不是令牌,而是一條劇毒的蛇。他再次深深低下頭:“卑職告退!”
他幾乎是踉蹌着退出了那間充滿腐朽甜香的昏暗房間。厚重的木門在身後無聲地關上,隔絕了那令人作嘔的氣息和趙高陰鷙的目光。
夜風猛地灌入回廊,帶着深秋刺骨的寒意,吹得他一個激靈。他靠在冰冷的宮牆上,大口喘息着,冷汗早已浸透了內衫。懷中的青銅匣依舊冰冷,卻又帶着一種詭異的灼痛感,緊貼着狂跳的心髒。
他低頭看着手中那卷沉甸甸的竹簡詔書,上面的字跡在昏暗的宮燈下,仿佛是用淋漓的鮮血寫成。再看看那支冰冷的黑色令箭,它代表着生殺予奪的權力,也代表着即將潑灑的無邊罪孽。
“盡誅…”
老儒生臨刑前那解脫般的笑意再次清晰地浮現。荊墨閉上眼,牙關緊咬,幾乎能嚐到唇齒間彌漫開的血腥味。這詔書,這令箭,比刑場上千百次的揮刀,更讓他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與窒息。
他握緊了令箭和詔書,指節因用力而咯咯作響。懷中的青銅匣,那股冰冷與灼熱交織的詭異感覺,如同烙印,深深烙進了他的靈魂。血染的詔書已下,他這柄帝國的屠刀,又將揮向何方?這一次,刀鋒落下,斬斷的,又將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