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啷——”
一聲清脆至極的金屬撞擊聲,在這間幾乎只聞呼吸與心跳的靜室中,顯得格外刺耳。
那根被雲清言以酒精反復擦拭、準備用來進行最後縫合的銀針,從她驟然失力的指間滑落,墜入盛着清水的白瓷盤中,濺起一圈細微的漣漪。
“王妃!您怎麼了?”
綠竹的聲音充滿了驚駭,像一只被掐住脖頸的雛鳥。她親眼看見,就在前一刻還冷靜得如同神祇一般的王妃,臉色在刹那間褪盡了所有血色,變得慘白如紙。豆大的冷汗,從她的額角、鼻尖沁出,順着蒼白的臉頰滑落,滴落在她緊緊攥住手術台邊緣的手背上。
雲清言沒有回答。
她此刻根本無法分神回答。
一股突如其來的、如同萬千鋼針同時攢刺的劇痛,正從她的小腹深處轟然爆發,像一團失控的野火,瞬間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這痛楚霸道而詭異,並非單純的皮肉之苦,更像是有什麼陰寒的東西,在啃噬着她的經脈,攪動着她的五髒六腑。
眩暈感如潮水般涌來,眼前的燭火開始晃動、分裂,化作無數模糊的光暈。她不得不死死抓住手術台的邊緣,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沒有讓自己當場倒下。
是毒!
那潛藏在原主身體深處,被她用藥物強行壓制了多日的奇毒!
她的大腦在劇痛的沖擊下,依然保持着外科醫生臨危不亂的冷靜。她飛速地分析着:爲什麼偏偏是現在?是長時間精神高度集中、體力嚴重透支,導致身體的防御機制崩潰,給了這奇毒可乘之機?還是……這毒的發作,本身就與某種特定的時辰或誘因有關?
無論原因爲何,眼下的處境已是萬分凶險。
手術台上,鎮國公的傷口已經清創完畢,露出了森森白骨與鮮活的血肉,箭頭也被成功取出。但手術只完成了百分之九十,最關鍵的縫合與包扎尚未進行。此刻的老將軍,就像一個被打開了所有門戶的城池,對任何感染都毫無抵抗力。若她此時倒下,那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將付諸東流,老將軍必死無疑。
而她自己,體內的劇毒如附骨之疽,正瘋狂地侵蝕着她的生機。若不立刻施以援手,她也撐不了多久。
一扇門,隔開了兩個世界。
門外,是決定她命運的賭局。
門內,是兩條懸於一線的人命。
她和她的病人,在這一刻,竟成了命運共同體,一同被推到了懸崖邊緣。
“王妃……王妃您別嚇奴婢啊!”綠竹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她想上前攙扶,卻又不敢亂動,生怕驚擾了手術。
“別……過來。”雲清言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每一個字都耗盡了她巨大的力氣。她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尖銳的刺痛讓她的神智恢復了一絲清明。
她緩緩地、艱難地抬起頭,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
在燈火的映照下,那白皙的皮膚之下,一條比發絲還要纖細的黑線,正沿着她的脈搏,以一種緩慢卻堅定不移的速度,向上蔓延。
這詭異的景象,讓綠竹倒抽一口冷氣,險些驚叫出聲,被她用眼神死死地制止了。
不能慌。
越是危急,越要冷靜。
雲清言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着。解毒的湯藥來不及了,她也沒有。現在唯一能救自己的,只有她自己。
針灸!
用銀針封住關鍵穴位,暫緩毒素的蔓延,同時刺激身體潛能,對抗劇痛!
“綠竹,”她的聲音因爲極力壓抑痛苦而變得沙啞低沉,“聽我的指令,不要問,不要怕,快!”
“是!奴婢在!”綠竹強忍着恐懼,用力點頭。
“針包……拿過來,打開。”
綠竹連忙將放在一旁的針包捧了過來,顫抖着手解開系帶,一排長短不一的銀針展現在眼前。
“三寸……毫針,給我。”雲清言的視線已經開始模糊,她只能憑借着記憶和手感,指揮着綠竹。
綠竹迅速找到了那根最細最長的銀針,遞到她面前。
雲清言深吸一口氣,用那只尚能動彈的右手,接過了銀針。她的指尖冰冷,沾滿了汗水,幾乎要握不住那光滑的針身。
她將銀針在燭火上燎烤片刻,待其稍稍冷卻,然後,在綠竹驚恐的注視下,毫不猶豫地,對準自己左臂的內關穴,狠狠地刺了下去!
“唔!”
劇痛讓她悶哼一聲,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但她沒有停下,右手捻動針尾,以一種特定的頻率緩緩轉動。隨着銀針的深入,一股酸麻脹痛之感擴散開來,竟奇跡般地讓她小腹那股絞痛,有了一絲絲的緩解。
有效!
雲清言精神一振。
“再……再拿一根!”她喘息着下令。
這一次,她對準的是自己手背的合谷穴。
一針,又一針。
曲池、足三裏……
她無法彎腰爲自己針刺腿上的穴位,便只能指揮着綠竹:“看到我膝蓋下三寸,外側一指寬的地方沒有?對,就是那裏……用你的指甲,用力掐下去!別鬆手!”
綠竹哭着照做,她能感覺到王妃的身體在自己手下劇烈地痙攣,卻只能咬着牙,將指甲深深地陷進王妃的皮肉裏。
時間,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漫長。
靜室之內,一個渾身顫抖、面無人色的女子,正用一種近乎自殘的方式,爲自己進行着一場無聲的戰鬥。
而在門外,蕭珏塵的世界,也剛剛經歷了一場天翻地覆的崩塌。
侍衛林風的密報,只有短短幾句話,卻像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王爺,屬下已查明。雲家送來的嫁妝清單中,並無任何醫書典籍。另據雲府舊人稱,雲將軍夫人……也就是王妃的母親,體弱多病,於醫理一道,一竅不通。而王妃自幼……更是從未接觸過任何醫道,連基本的藥材都認不全。”
一竅不通!
從未接觸過!
這幾個字,像魔咒一般,在他腦海中反復回響。
那她所謂的“亡母留下的古醫書”的說辭,就是徹頭徹尾的謊言!
一個連藥材都認不全的深閨女子,一夜之間,就變成了能用簪子行“破喉開管”之術、敢放言“刮骨療毒”的神醫?
這怎麼可能!
荒謬!這簡直是天底下最荒謬的事情!
他猛地轉過頭,死死地盯着那扇緊閉的房門。此刻在他眼中,那扇門後,不再是一個他厭惡的妻子,而是一個充滿了未知與危險的、披着雲清言皮囊的……怪物。
她是誰?
她到底是誰?!
她潛伏在自己身邊,究竟有何圖謀?鎮國公的病,會不會就是她計劃中的一環?她所謂的救治,會不會是一場更大的陰謀?
無數個可怕的念頭,瞬間在他心中炸開。滔天的怒火與一股莫名的寒意,同時席卷了他。他身側的拳頭,攥得咯咯作響,指節因爲過度用力而呈現出一種駭人的慘白。
“王爺,怎麼了?”一旁的陳驍敏銳地察覺到了他身上瞬間爆發出的、幾乎要凝爲實質的殺氣,不由得心頭一緊。
蕭珏塵沒有回答。
他現在無法回答。他的大腦一片混亂。理智告訴他,應該立刻踹開這扇門,將那個滿口謊言的妖女拖出來,嚴刑拷問。
可是……老師還在裏面。
他聽得很清楚,從剛才到現在,房間裏一直很安靜,沒有傳出父親的一絲慘叫。這說明,雲清言的手段,至少在鎮痛方面,有着不可思議的效果。
萬一……萬一她真的能救老師呢?
懷疑與希冀,像兩條毒蛇,瘋狂地撕咬着他的內心。
他平生第一次,嚐到了進退維谷、無能爲力的滋味。他只能等。這等待,不再是期盼,而是一種充滿了猜忌與殺機的煎熬。
他死死地盯着那扇門,眼神冰冷得像是要將門板都凍裂。
只要裏面傳出任何不對勁的動靜,他會毫不猶豫地沖進去,親手擰斷那個女人的脖子!
……
靜室內。
幾根銀針的作用下,雲清言體內的劇痛,終於被強行壓制住了一部分。那條蔓延的黑線,也暫時停在了她的小臂中段,不再向上。
她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她爲自己爭取到了一點寶貴的時間。
“水……”她虛弱地開口。
綠竹連忙用布巾沾了清水,小心翼翼地潤溼了她幹裂的嘴唇。
冰涼的觸感,讓她混沌的意識再次清晰了幾分。她晃了晃頭,強迫自己的視線重新聚焦在手術台上。
老將軍的傷口,依舊猙獰地敞開着。
不能再拖了!
她用盡最後的力氣,直起身子,重新從盤中拈起了那根縫合針。
這一次,她的手,雖然依舊因爲虛弱而有些微顫,但已經恢復了外科醫生應有的穩定。
“綠竹,舉燈,靠近些。”
她的聲音不大,卻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綠竹連忙擦幹眼淚,舉着燭台,湊到手術台邊,爲她照亮。
接下來的一幕,徹底顛覆了綠竹的認知。
只見雲清言手腕輕動,那根帶着白色絲線的彎針,便如同一只靈巧的燕子,精準地穿過傷口兩側的皮肉。拉線、打結……她的動作快而精準,帶着一種近乎藝術的美感。
那猙獰外翻的皮肉,在她手下,竟被一點一點地、整齊地對合起來,形成了一道雖然還帶着血跡、卻遠比之前整潔的傷口。
這不是醫術。
在綠竹看來,這更像是……繡花。
只是繡的不是錦緞,而是人肉。
最後一針落下,雲清言剪斷絲線,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這口氣,仿佛耗盡了她身體裏最後的一絲力氣。
“烈酒……紗布。”她低聲說。
綠竹早已備好,連忙遞上。
雲清言用浸滿了烈酒的紗布,仔細地爲傷口消毒,那刺鼻的酒精味道,讓她因失血和中毒而昏沉的頭腦,又清醒了一分。
最後,她用幹淨的紗布層層包扎好傷口,打上一個牢固而精巧的結。
做完這一切,她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了。眼前陣陣發黑,耳邊嗡嗡作響。她知道,被銀針強行壓制的毒素,已經開始反撲了。
她撐着手術台,想要站穩,身體卻軟得像一灘爛泥。
“綠竹……”她用盡最後的意識,交代道,“記住,每日用烈酒……爲傷口清洗……更換紗布。病人……會發熱,用冷水……擦拭身體……降溫……”
“王妃!”
綠竹的驚叫聲,是她昏迷前聽到的最後一道聲音。
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一軟,直直地朝着冰冷的地面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