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餅的餘溫還揣在懷裏,李夜往綢緞莊去的腳步輕快了不少。陽光已經越過坊牆,斜斜地打在西市的青石板路上,把來往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像一串跟着腳步移動的墨點。
他走的是條抄近路的窄巷,連通着主街和綢緞莊後巷。這巷子本是正經通道,只是年久失修,兩側牆皮剝落,牆角堆着些廢棄的木箱、破陶罐,偶爾還有野狗窩在裏面打盹。李夜常走這裏,一來清靜,二來“虛影日”裏能提前看清有沒有埋伏——西市這地方,繁華底下藏着不少齷齪,流氓無賴專挑這種僻靜處下手,搶兩個銅板,扒件像樣點的衣服,是常有的事。
今兒個巷口卻有些不對勁。
離着還有十來步遠,李夜就瞥見巷口那棵老榆樹下蹲着三個漢子,敞着衣襟,露出油晃晃的肚皮,手裏把玩着骰子,眼神卻不懷好意地瞟着來往行人。爲首的是個疤臉,左額上一道月牙形的疤,是西市有名的潑皮“月牙孫”,專靠敲詐小商販過活。
李夜的腳步下意識地慢了半拍,心裏“咯噔”一下。“虛影日”裏,他沒見過這夥人在這裏。是臨時起意?還是自己漏看了?
他往旁邊挪了挪,想繞到主街上去。可剛轉身,就聽見身後傳來吊兒郎當的笑:“喲,這不是‘癡兒’嗎?急着去哪兒啊?”
是月牙孫的聲音,粗啞得像破鑼。
李夜後背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卻沒回頭,腳步更快了些。他知道這夥人的德性,你越怕,他們越起勁,最好的辦法是裝沒聽見,趕緊走開。
“嘿,叫你呢!聾了?”另一個瘦猴似的漢子跳了起來,幾步竄到他面前,擋住了去路。這是月牙孫的跟班,人稱“瘦猴”,手腳不幹淨,專偷人腰間的錢袋。
李夜被迫停下腳步,低着頭,手指攥緊了懷裏的碎銀包。那包銀子被他藏在貼身的裏衣口袋裏,外面套着粗布短打,不細看很難發現。可他知道,這些潑皮的眼睛比狗還尖,但凡身上有點值錢東西,都藏不住。
“孫……孫大哥。”李夜低聲開口,聲音有點發顫,不是裝的,是真怕。他打不過這三個壯漢,上次有個賣糖葫蘆的老漢不給保護費,被他們打斷了腿,躺了三個月才下床。
月牙孫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骰子,走到李夜面前,居高臨下地打量着他,那道月牙疤在陽光下泛着油光:“聽說你小子最近發了筆小財?幫波斯商人辦事了?”
李夜心裏一驚,抬頭看了他一眼,又趕緊低下頭:“沒……沒有,就……就掙了幾個銅板。”
“幾個銅板?”瘦猴在一旁嗤笑,伸手就去掀他的衣襟,“我看看就知道了——”
李夜猛地往後一縮,躲開了瘦猴的手。這一下反應極快,像受驚的兔子,又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瘦猴“喲呵”一聲,來了勁:“還敢躲?看來真是有貨啊!”說着,又要伸手來抓。
李夜的腦子在飛快地轉。硬拼肯定不行,跑?巷口被他們堵着,主街那頭離着還有段路,未必跑得掉。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周圍——左側牆根堆着幾個空酒壇,右側有個半開的板門,像是間廢棄的貨倉,門後黑黢黢的,不知道有多深。
“虛影日”裏沒預演過這出,他只能靠自己。
“孫大哥,我真沒錢。”李夜往後退了半步,背幾乎貼到了牆上,聲音帶着哀求,“我娘還等着我買藥呢,就……就幾個銅板,不夠給大哥們買酒的。”他隨口編了個理由,眼睛卻盯着瘦猴探過來的手。
月牙孫眯了眯眼,沒說話。他在打量李夜的神色,想看出他是不是在撒謊。這癡兒平時悶不吭聲,膽子比老鼠還小,今天卻敢躲瘦猴的手,怕不是真藏了東西?
就在瘦猴的手快要碰到李夜衣襟的瞬間,李夜忽然矮身,像條泥鰍似的往旁邊一滑,恰好從瘦猴腋下鑽了過去。他的動作快得驚人,身子蜷着,幾乎貼在地上,帶着股子泥土的腥氣,卻靈活得不像話。
“嘿!想跑?”瘦猴沒料到他敢躲,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轉身就追。
李夜沒往主街跑,反而一頭扎進了右側那扇半開的板門。門後果然是間廢棄的貨倉,黑黢黢的,彌漫着黴味和塵土味,堆着些破舊的貨架和麻袋。
他像對這裏了如指掌似的,左拐右繞,腳下幾乎不沾地,踩着貨架的橫梁,跳過堆着的麻袋,身影在昏暗裏閃了幾下,就沒了蹤跡。
“操!這小子屬蛇的?”瘦猴追進來,看着錯綜復雜的貨堆,罵了一句,不敢貿然深入。這貨倉四通八達,後面還有好幾個出口,萬一被繞暈了,反被這小子陰一把,得不償失。
月牙孫也跟了進來,站在門口,眉頭皺得緊緊的。他活了半輩子,還是頭一次見人能滑溜成這樣,那身手,不像個常年餓肚子的癡兒,倒像練過的。
“搜!”月牙孫咬了咬牙,“我就不信他能上天!”
三個潑皮分開來,在貨倉裏翻找。踢翻了麻袋,撞歪了貨架,灰塵被揚起來,在從破窗透進來的光柱裏飛舞。
而李夜,此刻正縮在貨架頂上的夾層裏。這是他“虛影日”裏閒逛時發現的地方,一個半尺寬的縫隙,剛好能容下他瘦小的身子。他屏住呼吸,聽着下面傳來的踢打聲和咒罵聲,心髒“咚咚”地跳,撞得肋骨生疼。
他能感覺到懷裏的碎銀在發燙,像塊烙鐵。剛才那一下,全憑本能——在殘巷裏長大,被欺負得多了,自然練就了一身躲打的本事,只是平時從不顯露,怕被當成異類。今天也是被逼急了,才露出這一手。
下面的聲音漸漸遠了些,似乎是往貨倉深處去了。李夜悄悄探出頭,借着微光往下看,確認沒人,才小心翼翼地從夾層裏爬出來,像只貓一樣,無聲地落在地上。
他不敢耽擱,貼着牆根往貨倉另一頭的小角門摸去。那扇門常年鎖着,但鎖早就鏽死了,輕輕一推就能推開條縫,剛好能過人。這也是他“虛影日”裏記下的。
推開門,外面是條更窄的巷子,鋪着碎石子,長滿了雜草,顯然很少有人走。李夜閃身出去,反手把門掩好,才靠在牆上大口喘氣。後背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溼透了,黏在身上,涼颼颼的。
剛才真是險。他摸了摸懷裏的碎銀,還在。要是被那夥人搜走,不僅今天的胡餅白吃了,接下來的日子也沒法過了。
他定了定神,辨認了一下方向,往綢緞莊的方向走去。這條小巷雖然偏僻,卻能直通綢緞莊的後巷,比原路還近。
走在寂靜的巷子裏,只有他的腳步聲和風吹過草葉的“沙沙”聲。李夜的心跳慢慢平復下來,剛才那股子驚懼退去後,心裏竟生出一絲奇異的興奮。就像……就像小時候第一次成功從惡犬嘴裏搶回半個饅頭,帶着點後怕,又有點得意。
他剛才躲瘦猴的那一下,快得連自己都驚訝。原來,他也不是那麼弱。
巷子盡頭,隱約能聽到綢緞莊那邊傳來的喧囂。李夜加快腳步,走出巷子,就看到了綢緞莊那熟悉的朱漆大門。陽光正好,照在門楣上的匾額上,“萬貫綢緞莊”五個字金光閃閃,和剛才陰暗的貨倉像是兩個世界。
他往左右看了看,沒看到月牙孫那夥人的影子,才鬆了口氣,走到綢緞莊後巷的牆角蹲下,像往常一樣,裝作曬太陽的樣子,眼睛卻盯着前門的動靜。
“虛影日”裏,騙子會在巳時三刻出現。現在離巳時還有一刻鍾。
剛才的驚嚇讓他有些疲憊,胃裏的胡餅消化得差不多了,又開始有點餓。他摸了摸懷裏的銅板,想了想,還是沒舍得再買東西吃。
巷口有只黑貓,正懶洋洋地舔着爪子,見了李夜,也不怕生,反而往他腳邊蹭了蹭。李夜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它的背,黑貓舒服地眯起了眼睛,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摸着貓柔軟的皮毛,感受着那點溫暖,李夜的心漸漸安定下來。剛才像蛇一樣躲避流氓的緊張,似乎被這貓的呼嚕聲撫平了。
他想,或許他這“癡兒”的名聲,也不全是壞事。至少,沒人會提防一個癡兒,沒人會想到,這個平時任人欺負的少年,能像蛇一樣滑溜,能提前看到明天的事。
巳時的梆子聲從遠處傳來,“咚——咚——”
李夜抬起頭,看向綢緞莊的前門。那個穿灰布衫的騙子,應該快到了。
他深吸一口氣,捏了捏懷裏的碎銀。剛才能躲開流氓,現在,或許也能攔住那場騙局。
陽光照在他臉上,暖融融的。他的眼神不再像剛才那樣驚慌,反而多了點沉靜,像藏在草叢裏的蛇,看似慵懶,卻時刻準備着,等待着出擊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