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歡呼聲好像要將整座山峰掀翻。
江辰的規矩,簡單、粗暴。
卻直擊人心。
在這個人命不如草芥的亂世,能用勞動換來一碗活命的稀粥已經是天大的恩賜。
數千流民在黑風衛的引導和威懾下,開始沿着狹窄的石階向上攀登。
江辰沒有立刻返回寨內,他和林破就站在寨門外。
像兩尊看着這黑壓壓的人群從自己身邊走過。
這是必要的震懾。
江辰要讓每一個新來的人都記住,是誰給了他們這個機會。
也要讓他們記住,那柄還沾着血跡的闊劍。
以及那個如同魔神般的男人。
秩序必須從一開始就用血和威嚴來奠定。
寨牆之上,葉凌溪扶着牆垛將山下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從江辰決定出寨的那一刻,她的心就懸着。
當林破如天神下凡般鎮壓全場,江辰又用幾句話便化解了一場足以吞噬他們的災難。
收服了數千流民時,她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裏。
終於泛起了真正的波瀾。
這個男人…他身上似乎總有一種化腐朽爲神奇的力量。
江辰不像那些出身高貴的梟雄,滿口仁義道德,實則視人命爲草芥。
也不像那些只知燒搶掠的流寇,毫無遠見。
很實際,甚至有些斤斤計-較,江辰卻又在關鍵時刻敢於賭上一切。
“活,換飯吃…”
葉凌溪低聲咀嚼着這五個字。
簡單卻蘊含着最樸素的至理。
這比任何高深的法令和說教,都更能讓這群已經麻木的流民重新燃起對活下去的渴望。
江辰,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
安置數千人是一項浩大到讓人頭皮發麻的工程。
整個黑風寨都動員了起來。
聚義廳前的廣場上,臨時搭起了十幾個巨大的粥棚,大鍋裏煮着能照出人影的稀粥。
但這對於已經餓了數的流民來說,依然是瓊漿玉液。
張伯帶着幾個識字的老人,拿着簡陋的木炭和木板,聲嘶力竭地進行着人員登記。
“姓名!老家是哪的!以前是啥的!家裏幾口人!”
“下一個!快點!”
場面亂糟糟,新來的流民們因爲長時間的飢餓身體虛弱。
腦子也轉得慢,問一句話要半天才能反應過來。
推搡、隊、爲了多一口粥而爭吵的現象時有發生。
“都別擠!排好隊!人人都有份!”
柱子帶着十幾個黑風衛,手持長矛,勉力維持着秩序,但效果甚微。
江辰站在聚義廳的台階上看着這混亂的一幕,眉頭緊鎖。
人太多了,管理完全跟不上。
他手底下能用的人滿打滿算就那麼幾個,面對幾十倍於己的人口簡直是杯水-車薪。
“這樣下去不行。”
江辰心裏盤算着,“混亂只會滋生事端,必須盡快建立起有效的管理體系。”
就在這時,登記處發生了一陣小小的動。
一個負責登記的老人因爲體力不支,再加上被一個急躁的流民推搡了一下。
手裏的木板和木炭都掉在了地上,人也差點摔倒。
“你擠什麼擠!沒看到老人家站不穩嗎?”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婆娘快餓暈過去了…”
“都別吵了!”
一個略顯單薄,但聲音清朗的年輕人從人群中擠了出來。
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儒生長衫,那書生雖然滿是塵土和褶皺,卻依舊努力保持着一份體面。
那書生先是扶起了那位老人撿起地上的木板,然後轉向周圍亂糟糟的人群。
“諸位鄉親,請稍安勿躁!”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奇特的安撫力。
“這位寨主既然承諾了人人有份,就絕不會食言。”
“大家越是擁擠,登記的速度就越慢,領到吃食的時間也就越晚。”
“何不聽我一言稍作整理以加快速度?”
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不耐煩地嚷嚷:“你誰啊?一個窮酸書生,站着說話不腰疼!”
“老子都快餓死了,還在這聽你放屁?”
那書生也不生氣,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在下不才,略通算學。”
“若按諸位現在這般擁擠,一個時辰最多登記不足百人。”
“後面的人怕是等到天黑也喝不上一口熱粥。”
“但若肯聽我安排,只需一炷香的功夫。”
“便能讓秩序井然,效率至少提升三倍。”
“三倍?”
“吹牛吧你!”
“就是,一個讀書人懂個屁!”
質疑聲此起彼伏。
書生微微一笑,也不爭辯,直接對那幾個負責登記的老人說道。
“幾位老丈,可否將登記之事暫交晚生片刻?”
張伯正好在旁邊,他打量了一下這個書生。
見他雖然面有菜色,但眼神清明。
舉止有度,不像是個說大話的人。
眼下這亂局,他也確實沒轍了。
“後生,你有什麼法子,就試試吧。”
張伯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說道。
“多謝老丈。”
書生拱了拱手,然後轉向人群,朗聲道:“請諸位聽我號令!”
“所有人,以十人爲一排,橫向站立!”
“每一排的第一個人,負責清點你這一排的人數,是否正好十人!”
流民們面面相覷,但看到旁邊虎視眈眈的黑風衛。
以及這個書生身上那股讓人信服的氣質,還是將信將疑地照做了。
“很好!”
書生繼續指揮,“現在,請每一排的排頭帶着你們這一排的人依次上前!”
“其餘人原地等候!”
“若有隊、喧譁者,這一排全員取消今領粥資格!”
此令一出,效果立竿見影。
那些原本還想往前擠的人,立刻被自己同排的人給死死拉住。
“你他娘的別動!想害得我們都沒得吃嗎?”
“老實排着!”
原本一盤散沙的流民,因爲這個簡單的連坐規則形成了內部的監督和約束。
混亂的場面,在短短幾分鍾內,變得井然有序。
一排十人,上前登記。
領粥,然後被引導到指定區域休息。
整個流程順暢無比。
效率何止提升了三倍!
站在台階上的江辰,眼睛一下子亮了。
,人才啊!
這他媽就是古代版的網格化管理雛形啊!
江辰一直在發愁如何管理這幾千人,沒想到瞌睡就有人送枕頭。
這個書生不簡單!
江辰沒有立刻下去,而是繼續觀察着。
那個書生在指揮完之後,並沒有閒着。
而是主動走到一個登記點,接過木炭。
開始幫着登記。
書生的速度極快,問話、記錄。
一氣呵成,而且字跡工整。
條理清晰。
這書生還對登記的內容進行了優化。
“老丈,除了姓名籍貫,還需多問一句有無特殊手藝。”
“如木匠、鐵匠、石匠。”
“獵戶、郎中…凡有一技之長者,皆需注明。”
書生對張伯建議道。
張伯一愣:“問這個啥?”
書生解釋道:“寨主既然要我們活換飯,那自然是要人盡其才。”
“知道誰會什麼,才能更好地安排活計,建設山寨。”
“這叫…知人善任。”
張伯聽得一愣一愣但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連連點頭:“對對對,後生你想得周到!”
江辰在台階上聽着,心裏對這個書生的評價又高了幾分。
這家夥不僅有管理能力,還有長遠的規劃眼光。
這書生完全理解了自己活換飯政策背後的深層意圖——篩選人才,恢復生產。
這絕對是個寶貝!
等到登記工作進行得差不多了,江辰才緩緩走下台階,來到那個書生面前。
書生似乎早就察覺到了江辰的注視,見他走來。
不卑不亢地停下手中的活計,站起身。
對着江辰深深一揖。
“草民溫若渝拜見寨主。”
江辰打量着他,二十出頭的年紀。
面龐清瘦,但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好像能洞悉人心。
“你叫溫若渝?”
江辰開口問道。
“是。”
“剛才做得不錯。”
江辰的誇獎很直接。
溫若渝臉上並無得色,只是平靜地說道:“寨主過譽了。”
“若非寨主有仁心立下以工換食之善政,若渝縱有微末之計,也無用武之地。”
“歸結底,是寨主給了大家一條活路,大家心中有了希望,才肯聽從約束。”
一句話,既點明了核心,又把功勞恰到好處地還給了江辰。
江辰心裏暗贊一聲:會說話。
“你也是流民?”
江辰問道。
“是。”
溫若渝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家鄉遭遇蝗災,顆粒無收,父母先後餓死。”
“學生讀過幾年聖賢書,卻百無一用,只能隨着人南下,苟活至今。”
“若非遇到寨主,恐怕不出三亦是路邊一具枯骨。”
溫若渝的話語很平靜,卻透着一股悲涼。
這是亂世讀書人的真實寫照,滿腹經綸,卻連填飽肚子都做不到。
江辰沉默了片刻,這個時代。
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最可悲就是這些有識之士的無力。
“讀過書,好啊。”
江辰點了點頭,“我這黑風寨,現在最缺的就是你這樣的讀書人。”
看着溫若渝的眼睛,江辰直接拋出了橄欖枝。
“我這裏,草創伊始,百廢待興。”
“缺人管事,缺人謀劃。”
“你,願不願意留下來幫我?”
溫若渝身體微微一震,他抬起頭,迎上江辰的目光。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沒有高高在上的審視,沒有居高臨下的施舍。
有的只是平靜的、真誠的邀請。
從周圍那些黑風衛看向江辰的眼神中,溫若渝看到的是敬畏和狂熱。
溫若渝從那些領到粥的流民臉上,看到的是劫後餘生的感激和希望。
在這裏,他看到了在朝廷、在那些門閥世家身上都看不到的東西——秩序和生機。
自己賭對了。
眼前這個看似平凡的年輕寨主,絕非池中之物。
溫若渝沒有絲毫猶豫,再次對着江辰行了一個遠比剛才更加鄭重的大禮。
撩起長衫,溫若渝雙膝跪地,額頭觸碰在滿是塵土的地面上。
“先生活民數千,已有王者之風。”
“若渝不才,願爲先生效力奉獻所學,助先生…在這亂世開創一番事業!”
這一拜,拜的不是山大王,而是他心中認定的主公。
江辰心中一動。
先生?
王者之風?
我他媽就想種種田,讓大家吃飽飯而已啊!
你們這些讀書人,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