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趕着宵禁的時間駛回城中。
入了城門後,坐在車外的春梨才後知後覺地扯住夏桃:
“噢,我知道了,小姐挖出來的是個活人,剛被埋進去,還沒死就被我們救出來了,不是詐屍鬼!”
話剛說完,就被牽着繮繩的夏桃一巴掌拍在腦門上:
“你到底學不學的會謹言慎行?”
春梨抱着腦袋閉了嘴。
過了一會又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小聲嘟噥:
“小姐還是那麼愛救人。”
……
馬車重新駛回西榆林巷時,陳蠻曾經住過的那間院子已被搬空了。
她從馬車窗戶縫裏瞧着,那大門上掛了個大大的鎖頭,院中一片死寂。
再次回到此地,被曾經交好的丫鬟按在地上掐着喉嚨灌藥的情景再次浮現在眼前。
畢竟相處了一載,說不難過是假的。
但陳蠻不想在她的新主面前露怯,便強壓住了心底的情緒。
她也好奇這位裴小姐的來歷,偷偷打量了她一路。
這位小姐的身形氣質實在特別,與她見過的大多女人都不同。
直到馬車回到院中時,她才琢磨出一個詞——少年老成。
說話做事都不疾不徐,聲色淡淡,隨意至極,叫人瞧不出情緒,只是看着便很有成算。
似乎心中有乾坤。
又不帶市儈的算計。
這樣的女人,簡直是她的反面。
不像她這樣蠢笨無依。
也不像是會甘心爲男人困於一隅。
所以,陳蠻着實有些好奇,這位小姐又是爲何會像她一樣縮在這院子中,不得出呢?
她想到了她口中說的那兩個仇家。
裴庾歡並不着急向她解釋一切。
奔波了一,大家都乏了。
回到院中,她先吩咐春梨,給大家備上飯菜,又讓秋石帶陳蠻去梳洗。
待到飯也吃好,人也洗好時,夜已經深了。
陳蠻換上了她的素衣,烏黑的長發挽在臉側,未施粉黛的模樣,如出水芙蓉,憨中帶嬌,低垂的眼眸帶着討好的笑,不說美得動人心魄,卻叫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裴庾歡忽然就懂了陸雲遠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因何會與一個戲子糾纏在一起。
陳蠻確實生了一副討人喜歡的模樣。
“你喝了兩副藥,又受了驚,今便早些去休息,咱們來方長。”裴庾歡道。
陳蠻回:“但聽裴小姐安排。”
她轉身,無比順從地跟着秋石往廂房去,直到門扉關上,裴庾歡才將夏桃喚到身前:
“晚上辛苦你守一夜,盯着廂房的門窗,別讓她跑了。”
夏桃領命退去。
伺候在旁的春梨好奇道:“蠻姑娘看起來像是性格柔順,膽子小的,小姐是她的恩人,她應當不會生出逃跑的心思吧?”
裴庾歡道:“我倒瞧着她眼中的柔順並不真切,且還要看一看,她夠不夠聰明。”
說罷,她起身走到桌案旁。
春梨見狀立刻鋪紙,研磨。
燭光下,暗色的人影已摸進了院子,候在屋外窗邊。
裴庾歡面無表情地落筆,待到墨,親手折了,放進竹筒,遞到了窗外人的手中。
待那人悄無聲息地離開後,裴庾歡才懶懶地打了個哈欠,任春梨伺候着寬衣歇息。
而廂房中,滅了燭燈的陳蠻屏息聽着,聽到屋外秋石腳步聲漸遠後,才輕手輕腳地溜到桌邊,取了桌上的燭台,輕拔下蠟燭,將燈台藏在被褥處。
原本她有磨尖了的銅簪,是陸雲遠送她的第一支簪子,她在低矮處,可隨時。
可惜今她沒有防備,被那千刀的丫鬟婆子奪了去了。
連她身上的首飾都被一並摘走了。
縱觀這整個房間,也就只燭台這一個器物能用來。
她便單手握着那燭台,縮在被中,合上了雙眼。
她原以爲她會夢到陸雲遠。
至少在夢裏問問他,若他想另娶他人,嫌她礙事,爲何不直接告知緣由,打發她去他鄉?
只要他肯給些銀子,再讓她帶上自己的首飾匣子,她定然是會走的。
兩人相伴一年,若說他對她只有見色起意的虛情假意,她認。
可怎樣也不至於恨到要取她性命吧?
他又不缺打發她的銀子!
她到底爲何該死呢?
可惜,這一夜,到訪她夢中的,只有於荒野中救她上馬的那個背影。
與此同時,鎮國公府新房中,陸雲遠卻盯着床幔,了無睡意。
他身側,枕着他臂彎的鄭知瑤酣夢正甜。
她嬌俏的小臉上,紅暈尚未散去,在燭光下,映着她在人前不曾有的嬌羞和柔順。
鄭知瑤無疑是個美人。
今於洞房中,移開她的團扇時,陸雲遠的心便跟着她流轉的眼波亂了。
可當雲雨過後,擁她入眠時,他刻意拋之腦後的種種回憶,卻如雨後春筍般,止不住地往外冒。
阿蠻已經去了嗎?
她定然是已經去了。
孫嬤嬤的話都遞回來了。
說喂下毒藥後掙扎了半個時辰,待到人不動了,她親自盯着,將她送去城外荒山埋了。
墳頭都沒立,過幾大雨沖刷,便是挖都沒處去挖。
一切歸於天地,了無痕跡。
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明明事情很順利。
陸雲遠此刻的心卻像是被刨空了一樣,空虛得發緊。
他知道,陳蠻只是一介村婦,戲班出身,賤命如草。
字都不識幾個,實在不值一提。
與鄭知瑤相比,一個是天上的月,一個是地下的泥。
可……
靜謐無聲時,他竟還是忍不住地想她。
想她眉目彎彎的淺笑。
想她慢撥琵琶的玉手。
想她挑首飾時的嬌俏。
那貪財的模樣,連市儈都可愛。
他怎麼會忍心送她去死呢?
陸雲遠合上雙眼。
痛心中又覺得無奈。
他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他是不可能娶阿蠻爲妻的。
她那樣的出身,連進他院子做妾的資格都沒有。
何況魯國公也不會允許自己的新婿在迎女兒入門之前,便在外面養個外室。
他當然不可能拿這樣好的婚事,去換與陳阿蠻相守。
他更不忍心,送她遠走他鄉,獨留她一人在外漂泊。
她那麼嬌弱可憐,沒了他,她可怎麼活?
何況,他又怎麼能容忍她獨自活在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與其他男人生出情愫?
他既無法留她相伴身側,便只能給她個痛快的了結。
算是兩人此生有緣無分。
若來世阿蠻能投生做高門貴女,他定然三書六聘,八抬大轎,迎她入門,一輩子與她相守。
只望有來世。
陸雲遠眼底血紅,在無邊的夜中,輾轉難眠,直到天亮。
二十八聲醒鍾響徹整個京都。
百姓依着更聲起早。
衛兵則在一聲聲通報中,推開京都城的大門。
城門外,鎮國公次子,陸雲野攜陸家軍舊部,浩浩蕩蕩,入京面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