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冬,臨深市。
周景琛倒在冰面上,親眼看着聞喜從自己眼前消失。
他惱怒地捶了幾下那條腿。
他恨自己的腿,如果他能跑得快一點,穩一點,就能追上她了。
擁擠的人中,聞喜捂着口大口喘氣,心髒跳得像要撞碎肋骨。
她腳步不停,匆匆回頭瞥了一眼——幸好,沒有追上來。
她不敢猶豫,不敢放慢半分,只顧着埋頭往前沖。
穿過人聲鼎沸的商業區,拐進曲曲折折的窄巷,踏過飄着垃圾的臭水溝,最終在一幢灰撲撲的老舊居民樓前停下腳步。
樓道裏堆滿了破舊的紙箱和自行車,聲控燈忽明忽暗,空氣裏彌漫着溼的黴味和油煙味,嗆得人鼻子發酸。
聞喜扶着斑駁的牆皮,氣喘籲籲地爬到五樓,掏出鑰匙進鎖孔,“咔噠”一聲,木門應聲而開。
一室一廳的格局,房間不大,略凌亂,有很多粉色的白色的小物件,能看出主人的少女心。
這是她臨時的落腳點,五樓是頂層,租金最便宜。等媽媽出院了,她再慢慢找個好點的住處。
聞喜把折疊凳靠在牆角,卸下沉甸甸的雙肩包,又脫下外套隨手搭在椅背上。
下一秒,她整個人陷進沙發裏,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闔上眼,心髒依舊狂跳不止,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還在腦海裏翻來覆去地晃。
周景琛,周景琛......
真的是周景琛啊。
他長高了,也變帥了,褪去了少年時的青澀,眉眼間多了幾分成熟男人的風采。
如果是別人,她不會跑掉的,偏偏是周景琛,她肯定要跑啊。
她知道他追不上,所以她跑了。
他的腿......好了嗎?
沒有見他腋下拄着拐杖呢。
爲什麼偏偏這個時候冒出來,爲什麼在她如此狼狽的時候出現呢?
“小公主,來電話啦!小公主,來電話啦!小公主......”
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鈴聲尖銳又突兀。
聞喜摸索着掏出來,連看都沒看聯系人,直接按了接聽鍵。
“喂?”
“死丫頭!還錢!你跟你那病秧子媽躲哪兒去了?別以爲你們能躲一輩子!”
電話那頭的聲音粗糲又凶狠,像砂紙蹭過耳膜。
聞喜眉心蹙了蹙,“啪嗒”一下闔上手機,關閉通話。
她手臂搭在額頭上,整個人疲憊不堪。
“小公主,來電話啦!小公主,來電話啦!小公主......”手機再次鍥而不舍地響起來。
“你們有完沒完?”聞喜忍無可忍,眼淚猝不及防飆出來,聲音哽咽又凶巴巴:“我都說了會還錢的,會還的!你們把我......”
“聞喜。”
電話那頭突然傳來一道低沉磁性的男聲,打斷了她的嘶吼,“是我。”
聞喜立馬坐起來,語氣瞬間軟下來,帶着幾分慌亂:“宋醫生?不好意思,我還以爲……”
宋向霖怎麼會突然給她打電話?聞喜的心猛地一沉,緊張得指尖發顫:“是……是我媽出什麼事了嗎?”
電話那頭的男人似乎愣了一下,隨即傳來一聲輕笑,溫和又安撫:“沒事,阿姨情況挺好的,化療很順利。”
聞喜緊繃的神經驟然鬆弛下來,輕輕“噢”了一聲,眼眶卻更紅了。
“阿姨今天還問我呢,問我們倆處得怎麼樣了。”
宋向霖的聲音帶着幾分無奈的笑意,“她好像不太相信。如果你有空的話,我們可以一起拍幾張照片,拿給她看看,也好讓她放心。心情好了,對病情恢復也有好處。”
“行啊,聽你的。麻煩你了,宋醫生。”聞喜吸了吸鼻子,聲音悶悶的。
對面的男人低笑一聲,清了清嗓子:“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喊我向霖吧。”
聞喜抬手撓了撓頭發,苦笑:“嘿嘿,主要是這麼多年沒見了,一下子還真不習慣改口。”
“沒事。明天我上夜班,要不,上午我們拍點照片,然後下午再一起去醫院看阿姨?”
“好。”
掛了電話,聞喜坐在沙發上發了會兒呆,才拖着沉重的腳步走進衛生間,擰開了淋浴頭。
-
翌清晨。
聞喜出門前稍微打扮了一下,畢竟是約會拍照,不拾掇一下似乎說不過去。
她往臉上抹了點保溼霜,又塗了一層淡淡的粉色唇彩,最後戴上口罩和一頂米色的報童帽。
倒不是爲了好看,是怕在路上撞見什麼人。
趕到約定好的餐廳時,宋向霖已經坐在靠窗的位置等她了。
聞喜腳步匆匆地穿過大堂,在他對面坐下。
“感冒了?”宋向霖看着她捂得嚴嚴實實的臉,挑眉問道。
聞喜摘下口罩,露出一張白皙明媚的臉,笑了笑:“沒有,就是外邊太冷了,擋擋寒氣。”
餐廳的玻璃窗映出女孩的身影,面容姣好,眉眼彎彎,像一朵迎着晨光綻開的芍藥,嬌嫩又明豔。
“看看想吃點什麼?”宋向霖把菜單推到她面前。
聞喜又把菜單推了回去,挺了挺脯:“你先點,今天我請客。”
宋向霖張口想說什麼,話又咽回去,笑道:“小公主這麼闊氣?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小公主是因着他聽見過她那趣味的手機鈴聲,才這麼叫她的。
聞喜尬笑擺手:“別,你可別這麼叫我,怪尷尬的。”什麼小公主,她連灰姑娘都算不上。
宋向霖很有分寸,只點了兩道價格相對適中的菜,便把菜單遞給她,聞喜又加了兩杯飲料和一道招牌菜。
宋向霖人不錯,在醫院又幫了她諸多忙,對朋友她不會摳門。
吃飯中途,宋向霖從包裏掏出一台富士膠片相機,笑着朝不遠處的服務員招了招手:“麻煩幫我們拍張合照可以嗎?”
兩人特意挨得很近,宋向霖的左手堪堪搭在她的一側肩膀上,從照片的角度看是情侶親昵的半摟抱姿勢。
“謝謝你啊,想得這麼周到。”聞喜說。
宋向霖笑聲爽朗:“給你幫忙,可不得上點心。”
吃完飯,兩人一起去了臨深市第三醫院。
在住院部一樓等電梯時,迎面來的小護士跟宋向霖打招呼:“宋醫生,你今天不是休息嗎?”
“今晚住院部值夜班。”宋向霖回。
他是這家醫院的一名外科醫生,半年前,聞喜領着向芹來這兒治病,遇到了他這位兒時玩伴。
病房裏,向芹剛輸完液,靠在床頭休息。鬆垮的藍色病號服穿在身上,更顯得她身形單薄,頭發也稀疏了不少,隱約能看到銀絲。
目光在看到兩人進來時,瞬間亮了起來,“丫頭,向霖。你們來啦!”
聞喜快步走上前,握住媽媽的手,柔聲問道:“媽,今天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向芹拍了拍她的手,目光轉向一旁的宋向霖,笑意慈祥,“向霖啊,我還以爲你今天休息呢。”
“阿姨,我今天是休息,跟聞喜出去逛了逛,順便過來看看您。”宋向霖說着,掏出剛才拍的合照,遞到向芹面前,“您看,我們拍的。”
向芹拿着照片仔細看,唇角笑意越來越濃。
感嘆:“我死之前,看到我的寶貝閨女結婚,成家,有個人依靠我也能死得瞑目了。”
“阿姨,您說什麼呢。”宋向霖連忙安慰,“您這病治療得很及時,手術也很成功,好好做化療,活到七八十歲都沒問題。到時候,您還得幫聞喜帶孩子呢。”
向芹被哄得有點開心,眉開眼笑,拉着兩人的手,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話。
在醫院待了一下午,離開時,已是夕陽西下。
宋向霖送聞喜走出住院部,兩人沿着人工湖邊的小路,慢慢往前門走。
“向霖哥,真的謝謝你,看得出來我媽今天很開心。” 聞喜停下腳步,認真地看着他。
“客氣什麼,我媽媽跟向阿姨打小就是好朋友,說起來......”他停住腳步看她,嘴角銜着幾分散漫的笑:“咱倆算不算青梅竹馬呢?”
青梅、竹馬?
聞喜的心猛地一跳。
一陣寒風卷着落葉掃過,她下意識地裹緊了外套,將拉鏈一直拉到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