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歷史認知
七月的頭毒得很。
顧硯舟從藏書閣出來時,額角已沁出細汗。
他懷裏小心抱着那本《史記選編》,腳步卻輕快。
這書他借了半月,今該還了。
回到竹風院,劉嬤嬤正坐在廊下摘豆角。
見了他便笑:“八少爺回來了?灶上晾了綠豆湯,快去喝一碗。”
“嬤嬤也歇會兒。”顧硯舟接過小凳坐下,順手幫起忙來。
石頭從屋裏竄出來,神秘兮兮湊近:“少爺,您猜今兒個我看見誰了?”
“誰?”
“趙姨娘身邊的彩雲,往大廚房去了兩趟!”石頭壓低聲音,“拎了個食盒,沉甸甸的。”
顧硯舟手上動作頓了頓。
劉嬤嬤嘆了口氣:“黃鼠狼給雞拜年。咱們近風頭是有些過了。”
“不怕。”顧硯舟把豆角扔進盆裏,“嬤嬤,咱晚上吃什麼?”
“昨兒剩的米糕熱熱,再炒個豆角。”劉嬤嬤看他,“是不是太素了?要不嬤嬤去要個雞蛋……”
“這樣就挺好。”
顧硯舟洗了手進屋。窗邊書案上攤着書,他坐下來,卻沒立刻讀。
目光落在《史記選編》的扉頁上。
這半個月,他把這本薄冊子翻了三遍。
盛景朝開國百年,太祖是前朝節度使,趁亂起兵得了天下。
制度照搬前朝,三省六部,科舉取士。
當今是第三位皇帝,年號承慶。
邊境有狄戎擾邊,南詔也不安分,但大體還算太平。
“重文輕武啊。”顧硯舟輕聲自語。
定遠侯府以軍功起家,如今卻要走科舉路子。
祖父是探花,父親那一輩就開始轉型了。
在這個時代,一個庶子想出頭,只有一條路。
科舉,做官,掌權。
他攤開紙,研墨提筆,在空白處寫下一行小字:“十歲縣試,十二府試,十三院試。”
然後停住。
再往後,鄉試、會試、殿試……每一步都千軍萬馬。
“少爺。”石頭探頭進來,“趙姨娘來了。”
顧硯舟眉梢微動。他合上書,起身整理衣袍。
趙姨娘已進了院子。今穿了身水紅褙子,笑得格外親切:“硯舟在讀書呢?沒打擾你吧?”
“姨娘請坐。”
劉嬤嬤端來茶水。趙姨娘卻擺擺手,讓身後丫鬟捧上食盒。
“天熱,我做了些茯苓糕。”她揭開蓋子,裏頭糕點白嫩,撒着桂花,“你讀書辛苦,該補補身子。”
顧硯舟看着那糕點。
油光潤澤,一看就用了不少豬油。
“多謝姨娘。”他笑得靦腆,“我這幾腸胃弱,嬤嬤說不宜吃油膩的。”
“哎喲,這是茯苓做的,健脾的!”趙姨娘親手拈起一塊,“你嚐嚐,姨娘特地少放了糖。”
推辭不過。
顧硯舟接過來,糕點觸手溫熱。他轉頭對石頭說:“去拿個盤子來,分着吃才香。”
石頭會意,一溜煙去了。
趙姨娘坐了一會兒,無非問些“讀書累不累”“缺不缺東西”的話。
句句關懷,眼神卻總往書案上瞟。
送走她後,劉嬤嬤關上門。
“這糕點……”她皺眉。
顧硯舟拿起一塊,走到窗邊。院裏麻雀正在地上啄食,他掰了點碎屑撒出去。
三四只麻雀跳過來,嘰嘰喳喳吃了。
等了一刻鍾,麻雀依然活蹦亂跳。
“沒毒。”石頭鬆了口氣。
顧硯舟卻搖頭。他掰開糕點細看,內裏油汪汪的。“若是體弱的人吃了這等油膩之物,再喝些涼水……”
腹瀉是免不了的。
若正趕上考試或重要場合,夠人受的。
“那怎麼辦?”劉嬤嬤急了,“扔了?”
“不扔。”顧硯舟把糕點放回食盒,“石頭,你去跟顧硯楷說一聲,我明不去族學了,身子不適。”
“少爺要裝病?”
“將計就計。”
傍晚時分,竹風院請大夫的消息傳開了。
顧硯舟躺在床上,額上敷着溼帕子。劉嬤嬤坐在床邊,唉聲嘆氣:“怎麼就鬧肚子了……”
大夫來診了脈,開了劑溫和的方子。
“暑熱侵體,飲食當清淡。”老大夫捋着胡子,“小公子脾胃弱,那些油膩糕點少碰爲妙。”
這話自然傳了出去。
第二,顧硯林在族學裏眉飛色舞。
“聽說八弟病得挺重?”他對顧硯楷說,“可惜了,他還說要追上學業呢。”
顧硯楷皺眉:“你怎麼知道是糕點的問題?”
“我哪兒知道。”顧硯林哼笑,“他自己身子弱,怪誰?”
這些話,石頭一五一十學給顧硯舟聽。
顧硯舟正靠在床頭看書。聞言笑了笑:“讓他得意幾。”
“少爺真不急?功課落下了……”
“落不下。”他指指枕邊的手抄筆記,“這幾正好靜心整理這些。”
他確實需要時間消化。
《史記選編》裏記載的不僅是歷史,還有這個時代的規則。
士農工商,等級森嚴。科舉是唯一的上升通道,但也不是人人都能走通。
寒門難出貴子,庶子更甚。
“少爺。”劉嬤嬤端藥進來,“趁熱喝。”
藥很苦。顧硯舟一口飲盡,忽然問:“嬤嬤,我姨娘……是什麼樣的人?”
劉嬤嬤手一顫。
“柳姨娘啊……”她眼神飄遠,“她性子靜,愛看書。原先在太夫人院裏伺候筆墨,識得不少字。”
“所以她給我取名硯舟。”
“是啊。”劉嬤嬤抹抹眼角,“她說,願小公子如硯中行舟,雖在方寸之地,也能駛向江河。”
顧硯舟沉默片刻。
“她會爲我驕傲的。”他輕聲說。
裝病的第三,陳姨娘派人送來一小包山楂丸。
“開胃健脾的。”小丫鬟傳話,“姨娘說,八少爺好生養着,銀子不夠只管開口。”
李姨娘也讓顧硯楓帶了盒薄荷膏。
“抹在太陽,醒神。”顧硯楓坐在床邊,小聲說,“八弟,我知道你不舒服。那天從趙姨娘給你拿了糕點……”
“我知道。”顧硯舟笑笑,“七哥,這話別對外人說。”
“我曉得分寸。”
孩子走後,劉嬤嬤感慨:“府裏還是有好人的。”
“利益使然而已。”顧硯舟下床活動筋骨,“陳姨娘商人出身,看重。李姨娘性子善,但她也要爲硯楓他們打算。”
“那……咱們承不承情?”
“承。”顧硯舟說,“記在心裏,後有能力時還。”
又躺了一,他“病愈”了。
重學那天,周夫子特地問他:“落下的課可要補?”
“學生自己溫習了。”顧硯舟遞上這幾寫的文章。
夫子看了半晌,點頭:“思路清晰,並未落下。不過……”他壓低聲音,“樹大招風,謹記。”
“學生明白。”
下學時,顧硯楷湊過來:“你真沒事了?”
“本來就不嚴重。”顧硯舟收拾書箱,“倒是你,《論語》讀到哪了?”
“別提了……”顧硯楷苦着臉,“我爹說我再背不會,就不許我踢毽子。”
兩個孩子邊說邊往外走。
在穿廊遇見了顧硯林。
他斜眼看顧硯舟,語氣嘲諷:“八弟病好了?身子弱就多養養,別逞強。”
“多謝三哥關心。”顧硯舟笑容如常,“劉嬤嬤曾說,病一場如同渡劫。渡過了,往後就更結實了。”
顧硯林被噎住,哼了一聲走了。
顧硯楷偷笑:“你聽見沒?他昨天背書被夫子訓了,說不如你病中寫的文章。”
“少說這些。”
“怕什麼?”顧硯楷嘟囔,“他就是嫉妒。”
嫉妒。
顧硯舟想起《史記》裏那些故事。兄弟鬩牆,父子相殘,很多時候都源於這兩個字。
回到竹風院,夕陽正好。
劉嬤嬤在菜地裏澆水,小苗已長出三四片葉子。石頭蹲在旁邊捉蟲,嘴裏嘰嘰咕咕。
“少爺,咱這菜秋天能吃上不?”
“能。”顧硯舟挽起袖子幫忙,“到時候炒一盤,比肉還香。”
炊煙升起時,院門被敲響。
是顧忠。
“老太爺讓老奴來看看。”他提着個小包裹,“這是前別人送的蜜餞,老太爺說給八少爺甜甜嘴。”
包裹裏是兩小罐蜜漬梅子,還有一刀新紙。
“替我謝祖父。”顧硯舟心裏微暖。
顧忠卻沒立刻走。他看了眼院子,低聲道:“八少爺,老太爺近翻看族學功課,誇了您的文章。”
顧硯舟抬頭。
“但也說了句話。”顧忠聲音更輕,“‘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八少爺聰慧,當明白其中道理。”
“孫兒明白。”
送走顧忠,顧硯舟站在暮色裏良久。
劉嬤嬤叫他吃飯,他才回過神。
桌上擺着米糕、炒豆角,還有一小碟新醃的蘿卜。石頭吃得腮幫子鼓鼓:“嬤嬤,這蘿卜脆生!”
“慢點吃。”劉嬤嬤笑,又給顧硯舟夾菜,“少爺多吃些,補回來。”
燭光搖曳。
顧硯舟吃完飯,照例在書案前坐下。但他沒立刻讀書,而是攤開一張新紙,提筆寫下:
“盛景三年七月,餘讀史有悟。庶子之道,如履薄冰。進則顯,顯則危。當以靜制動,藏鋒於鈍。”
筆尖頓了頓,又添上一行:
“然藏非怯,斂非弱。待時而動,一擊必中。”
寫罷,他將紙折好,收進匣子底層。
窗外蟲鳴唧唧,夏夜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