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考校
五月初五,端午。
天還沒亮透,侯府裏就忙碌起來。下人們在各院門前掛菖蒲、艾草,廚房飄出蒸粽子的香氣。
顧硯舟醒得早。
窗外鳥叫聲清脆,混着遠處隱約的人聲。他躺着聽了會兒,才慢慢坐起身。
今西席考校,就在巳時。
劉嬤嬤進來時,手裏端着盆熱水,眼睛底下有些青黑,顯然也沒睡好。
“少爺別緊張,正常發揮就是。”她一邊擰毛巾一邊說,“老太爺既然關注您,定會看顧着的。”
顧硯舟點點頭,沒說話。
洗漱更衣,挑的是最整潔的一身。0靛藍細布長衫,洗得有些發白,但淨平整。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用青色發帶束好。
早飯是粽子和小米粥。顧硯舟吃了一個粽子,喝了半碗粥,就放下了筷子。
“再吃點?”劉嬤嬤擔心。
“飽了。”顧硯舟起身,“我出去走走。”
時辰還早,他出了偏院,慢慢往園子裏去。
晨風清涼,帶着艾草和菖蒲的氣味。園丁已經在打掃,見他過來,躬身行禮。
走到池塘邊,他停住腳步。
就是在這裏,原主被推下去,沒了性命。
如今水面上漂着些浮萍,幾尾錦鯉在底下遊動,渾然不覺人間恩怨。
顧硯舟站了一會兒,轉身離開。
族學那邊已經熱鬧起來。
院子裏擺了幾張長桌,筆墨紙硯都備好了。幾個下人在布置考場,搬椅子,擦桌子。
周夫子在正屋裏,正和另一個中年文士說話。
那文士穿青色直裰,留着三縷長須,氣質儒雅。想必就是請來的西席。
顧硯舟沒進去,在廊下找了個角落站着。
陸續有人來了。先是二房三房的孩子,由姨娘或娘領着。
顧硯楷看見他,擠擠眼睛,做了個鬼臉。
接着是定遠侯房的庶子們。顧硯林和顧硯柏一起,穿得鮮亮,昂首挺的。
顧硯楓跟着娘,安靜站在一邊。顧硯鬆和顧婉芝由陳姨娘領着,倆孩子還迷迷糊糊的。
最後是嫡出的幾位。大少爺顧硯丞一身深藍綢衫,十五歲的少年已經有了沉穩模樣。
二少爺顧硯弼走路帶風,一看就是習武的。四少爺顧硯修穿着月白長衫,文質彬彬。
嫡母趙氏也來了,由丫鬟簇擁着,在正屋旁邊的廂房坐下。顯然是要親自監看。
辰時三刻,定遠侯顧鴻才到。他今穿常服,但威儀不減。身後跟着管家,手裏捧着個錦盒。
“開始吧。”顧鴻在主位坐下,言簡意賅。
周夫子起身,清了清嗓子:“今考校,按年歲分三場。十歲以下考蒙學,十歲至十三歲考經義基礎,十三歲以上考制藝破題。”
孩子們按年歲分開坐。
顧硯舟在十歲以下這組,同組的有顧硯柏、顧硯楓、顧硯楷、顧硯梁、顧硯桐、顧硯楊,還有幾個更小的。
西席姓鄭,名文淵,是個舉人。他先走到十歲以下這組,目光掃過衆人。
“第一題,默寫《三字經》首段。”鄭先生聲音溫和,“限一炷香。”
孩子們紛紛提筆。顧硯舟鋪開紙,磨墨,動作從容。《三字經》他倒背如流,但故意寫慢些,中間還“思考”了一下。
寫完了,他抬眼看看四周。顧硯柏抓耳撓腮,顯然背不熟。
顧硯楓寫得認真,但速度慢。顧硯楷東張西望,被鄭先生瞪了一眼。
“第二題,解‘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
這題有些難度。幾個孩子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顧硯舟略一沉吟,提筆寫道:“生養子女而不教誨,是爲父之過失;教誨而不嚴格,是爲師之懈怠。此言父母師長之責重矣。”
寫完了,他看看香,還剩小半截。
鄭先生踱步過來,在他身後站了一會兒,沒說話,又走開了。
十歲以下這組考完,接着是十至十三歲組。這組人多,顧硯林、顧硯修、顧硯棟都在其中。
題目難了許多。要默寫《論語》選段,還要解“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顧硯林寫得滿頭大汗,顧硯修從容不迫,顧硯棟中規中矩。
最後是十三歲以上組。只有顧硯丞和顧硯弼兩人,再加二房一個遠親的孩子。
題目是制藝破題,考“學而時習之”。要寫完整的八股文,起承轉合,對仗工整。
顧硯丞提筆疾書,顯然準備充分。顧硯弼皺着眉頭,寫寫停停,顯然不擅長這個。
一個時辰後,考校結束。卷子收上去,鄭先生和周夫子當場批閱。
孩子們在院子裏等着,氣氛緊張。有的交頭接耳,有的獨自發呆。
顧硯林湊到顧硯丞身邊,低聲說着什麼。顧硯修安靜站着,眼神平靜。
顧硯舟坐在角落的石凳上,看着池塘裏的魚。
“八弟不緊張?”顧硯楓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
“還好。”顧硯舟說,“七哥考得怎樣?”
“《三字經》背熟了,但解義那道……不知道對不對。”顧硯楓撓撓頭,“鄭先生出的題真難。”
正說着,正屋裏傳出聲音。卷子批完了。
所有人聚到屋前。鄭先生拿着結果,先遞給定遠侯過目。
顧鴻掃了一眼,點點頭,遞給趙氏。趙氏看得仔細,眉頭時而皺起,時而舒展。
“宣布結果吧。”顧鴻說。
鄭先生起身,清了清嗓子:“十歲以下組,頭名——顧硯舟。”
顧硯舟愣了愣。他以爲自己最多中等,沒想到是頭名。
周圍投來各種目光。驚訝的,嫉妒的,好奇的。顧硯林臉色難看,顧硯柏瞪大眼睛。
“默寫無誤,解義透徹。”鄭先生補充道,“尤其解義一題,見解獨到。”
顧硯舟上前行禮:“謝先生誇獎。”
“第二名,顧硯楓。第三名,顧硯楷。”
十至十三歲組,頭名是顧硯修。第二名顧硯棟。顧硯林排在第五,中等偏下。
十三歲以上組,顧硯丞自然是頭名。顧硯弼勉強及格。
結果宣布完,定遠侯說話了:“賞。”
管家打開錦盒,裏面是文房四寶。
頭名得端硯一方,湖筆兩支,鬆煙墨一錠,宣紙一刀。第二名第三名依次遞減。
顧硯舟捧着賞賜,沉甸甸的。
端硯是上好的歙硯,觸手溫潤。湖筆筆杆光滑,筆尖飽滿。
“謝父親賞。”孩子們齊聲道謝。
趙氏又說了幾句勉勵的話,無非是用功讀書、光耀門楣之類的。眼睛卻多看了顧硯舟幾眼。
散場時,顧硯林故意從顧硯舟身邊走過,撞了他一下。硯台差點掉地上。
“三哥小心。”顧硯舟穩住手,抬眼看他。
“得意什麼?”顧硯林壓低聲音,“蒙學頭名而已。”
“不敢得意。”顧硯舟抱着賞賜,繞過他走了。
回去的路上,遇見了柳姨娘。她站在遊廊邊,顯然是在等他。
“姨娘。”顧硯舟行禮。
“恭喜八郎。”柳姨娘笑容溫和,“考得很好。”
“謝姨娘。”
柳姨娘走近些,壓低聲音:“不過……莫要太露鋒芒。有些人,看不得庶子出頭。”
“硯舟明白。”
回到偏院,劉嬤嬤和石頭早就等着了。見顧硯舟抱着賞賜回來,兩人都樂開了花。
“頭名!真的是頭名!”劉嬤嬤抹眼淚,“姨娘在天有靈,姨娘在天有靈啊!”
石頭摸着端硯:“這硯台真好看!少爺以後就用這個寫字!”
顧硯舟把賞賜放好,心裏卻並不輕鬆。柳姨娘說得對,今他露了鋒芒,定會招人嫉恨。
尤其是顧硯林,怕是不會善罷甘休。
果然,下午去園子裏散步時,就聽見兩個丫鬟在假山後面嚼舌。
“……八少爺得了頭名,三少爺臉都綠了。”
“可不是,趙姨娘在屋裏發了好大一通火,摔了個茶盞呢。”
“小聲點,讓人聽見……”
顧硯舟默默走開,當沒聽見。
傍晚,顧忠來了鬆鶴院傳話,說老太爺讓他過去。
顧硯舟整理衣冠,跟着去了。
老太爺在書房寫字,見他進來,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
顧硯舟坐了半個身子。
“考校的事,我聽說了。”老太爺放下筆,“頭名,不錯。”
“孫兒僥幸。”
“不是僥幸。”老太爺看着他,“鄭文淵是嚴謹的人,他既然誇你解義獨到,就是真看出東西了。”
顧硯舟垂眸不語。
“你父親今也看了你的卷子。”老太爺慢慢說,“雖沒說什麼,但……總歸是注意到了。”
這倒是意外。顧硯舟原以爲定遠侯本不會在意庶子的成績。
“往後更要用功。”老太爺說,“但也要謹言慎行。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孫兒謹記。”
從鬆鶴院出來,天色已晚。西邊天空染着橘紅的晚霞,映得侯府的屋檐一片暖色。
顧硯舟慢慢走着,心裏思緒紛雜。
今這一考,算是正式進入了這個家族的視野。
不再是那個無人問津的八郎,而是讀書有潛質的庶子。
這是好事,也是壓力。
回到院子,劉嬤嬤已經擺好晚飯。簡單兩菜一湯,但今多了個炒雞蛋,算是慶祝。
“少爺快吃,涼了。”劉嬤嬤給他盛飯。
顧硯舟拿起筷子,忽然問:“嬤嬤,你說我娘……會不會寫字?”
劉嬤嬤手一頓:“姨娘識字的。老太爺院裏出來的丫鬟,多少都讀過書。姨娘尤其愛看書,從前還常抄佛經呢。”
顧硯舟點點頭,默默吃飯。
夜裏,他拿出那方端硯,細細打量。硯台側面刻着小小的“勤勉”二字,字跡清秀。
他磨了墨,鋪開紙,開始練字。一筆一劃,寫得認真。
窗外月色很好,明晃晃的照進來,把紙上的字映得清晰。
寫到手腕發酸,他才停下。看着滿紙的字,心裏漸漸平靜下來。
路還長,慢慢走。
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