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次請安
顧硯舟跟着石頭快步往回走,心裏念頭轉得飛快。老太爺那邊怎麼忽然想起他來了?
進院子時,劉嬤嬤正陪着個穿深藍棉袍的老仆說話。
那老仆約莫五十來歲,面相和善,腰板挺得筆直。
“八少爺回來了。”老仆轉過身,朝他躬身,“老奴顧忠,在老太爺跟前伺候。老太爺聽說您前幾身子不適,讓老奴來看看。”
顧硯舟還禮:“有勞忠伯跑一趟。祖父他老人家安好?”
“老太爺精神尚可,只是腿腳不便,不大出門了。”顧忠打量着他,“聽說您落了水,可大好了?”
“托祖父的福,已經無礙了。”
顧忠點點頭:“老太爺讓您過去說說話,您若方便,這就隨老奴去吧。”
劉嬤嬤忙給顧硯舟整了整衣襟,小聲囑咐:“見了老太爺要恭敬,問什麼答什麼,別多話。”
顧硯舟應下,跟着顧忠出了院門。
老太爺住在侯府西邊的“鬆鶴院”,離正院有些距離,環境清幽。
一路走來,回廊曲折,亭台錯落,比顧硯舟住的偏院不知精致多少。
院子裏種着幾株老鬆,樹下擺着石桌石凳。廊下掛着鳥籠,裏頭兩只畫眉正啁啾叫着。
“老太爺在書房。”顧忠引他進了東廂房。
屋裏陳設古樸,滿牆書架,墨香淡淡。窗邊坐着個清瘦老人,穿着深褐色家常袍子,正就着窗光看手裏的書。
“老太爺,八少爺來了。”顧忠輕聲稟報。
老人抬起頭。
顧硯舟這才看清他的樣貌——面容清癯,皺紋深刻,一雙眼睛卻很亮,看人時有種穿透感。
“孫兒硯舟,給祖父請安。”顧硯舟跪下行禮。
“起來吧。”老太爺聲音有些沙啞,“聽說你前幾落了水?”
“是。孫兒不慎,讓祖父掛心了。”
“不慎?”老太爺放下書,“我聽說是在園子東南角那池塘邊。那裏偏遠,你平很少去吧?”
顧硯舟心裏微動。老太爺雖然深居簡出,府裏的事卻並非一無所知。
“前幾族學放學早,孫兒去園子裏走走,想看看池子裏的錦鯉。”他答得謹慎,“許是鞋底滑了。”
老太爺盯着他看了會兒,沒再追問,轉而道:“身子可還好?讀書沒落下吧?”
“謝祖父關心,已經好了。功課……周夫子昨還誇孫兒背書背得熟。”
“哦?”老太爺似乎來了興致,“都讀什麼書了?”
“《三字經》已學完,《千字文》學了一半,夫子說下月開蒙《幼學瓊林》。”
老太爺點點頭:“你父親前捎信回來,說西山大營那邊事務繁忙,還要五六才回。這些子,你自己當心些。”
這話說得平常,顧硯舟卻聽出些別的意思。
“孫兒明白。”
又說了幾句閒話,老太爺讓顧忠拿了個小匣子來。
“這裏頭是兩方舊硯,我年輕時用過的。你既叫硯舟,該好好讀書。拿去用吧。”
顧硯舟雙手接過:“謝祖父賞賜。”
“去吧。”老太爺擺擺手,“順道去給你母親請個安,別失了禮數。”
從鬆鶴院出來,顧忠送他到院門口,低聲道:“八少爺,老太爺既然給了硯台,就是有心栽培。您往後多來請安,總有好處的。”
“謝忠伯提點。”
顧忠又道:“老奴送您去夫人院裏?”
顧硯舟想了想:“不敢勞煩忠伯,我自己去便是。只是……不知母親此時可得空?”
“這個時辰,夫人該是在榮禧堂理事。”顧忠說,“您從這兒往東走,過兩個穿堂就是。”
告別顧忠,顧硯舟抱着硯台匣子往正院去。
一路上遇見的下人多了起來,見了他都停下行禮,眼神卻各異。
榮禧堂是侯府正院,氣派非凡。
朱漆大門,銅環鋥亮,門前兩個小丫鬟正在灑掃。見他過來,兩人停了動作。
“八少爺來了。”其中一個進去通報。
不一會兒,裏頭出來個穿綠比甲的丫鬟,二十出頭,模樣周正:“夫人請八少爺進去。”
顧硯舟跟着她穿過前廳。
廳裏擺着紅木家具,多寶閣上放着些瓷器擺件,牆上掛着幅《鬆鶴延年》圖,處處透着富貴。
往裏走是內廳。
嫡母趙氏坐在上首的羅漢床上,穿着暗紅繡金線襖裙,頭上戴着赤金頭面,妝容精致。
她正端着茶盞喝茶,眼皮未抬。
“兒子硯舟,給母親請安。”顧硯舟跪下磕頭。
趙氏慢悠悠放下茶盞,這才抬眼看他。
“起來吧。”聲音淡淡的,“聽說你落水了?”
“是。兒子不慎,讓母親擔心了。”
“既好了就安分些,少往水邊去。”趙氏語氣沒什麼起伏,“侯府這麼大,哪裏去不得,偏往偏僻處鑽?”
這話聽着像關心,細品卻不對味。
顧硯舟垂首:“兒子謹記母親教誨。”
趙氏朝旁邊丫鬟示意。那丫鬟端來個托盤,上面放着一包藥材。
“這是庫房裏的人參須,拿回去補補身子。”趙氏說,“年紀小,經不起折騰。好好在屋裏養着,缺什麼讓下人來報。”
全程沒問落水細節,沒問誰看見的,也沒說查不查。
顧硯舟接過托盤:“謝母親賞。”
“去吧。”趙氏已經端起了茶盞。
從頭到尾,沒說上十句話。
顧硯舟退出內廳,還能聽見裏頭傳來趙氏和丫鬟的說話聲。
“……西邊莊子上的賬目對不上,讓管事的來回話。”
“是。還有,五小姐的夏衣料子該選了,庫房裏新進了幾匹雲錦……”
沒人再提他一句。
抱着藥材和硯台往回走,顧硯舟心裏冷笑。
這就是嫡母的態度——巴不得他死了淨,面上還得裝一裝。
走到半路,遇見個穿粉衣的丫鬟急匆匆跑過,差點撞上他。
“哎喲!八少爺!”丫鬟站定,是昨那個圓臉翠兒,“您這是從夫人那兒來?”
“嗯。”顧硯舟點點頭。
翠兒眼尖,看見他手裏的東西:“夫人賞的?人參可是好東西。”
語氣裏有點羨慕,又有點別的意思。
顧硯舟沒接話,繼續往前走。
回到偏院時,劉嬤嬤正在晾衣服。見他回來,忙迎上來。
“老太爺沒爲難您吧?夫人那邊怎麼說?”
顧硯舟把東西遞給她:“祖父給了兩方舊硯,夫人賞了包人參須。”
劉嬤嬤打開匣子看了看硯台,又捏了捏藥材包,眼圈忽然紅了。
“老太爺這是……這是還念着您。這硯台看着普通,可老太爺用過的東西,那就是臉面。”
她又抖開藥材包,裏頭是些細碎的人參須,品相很一般。
“夫人這……”劉嬤嬤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只嘆了口氣。
“挺好。”顧硯舟在石凳上坐下,“至少面上過得去。”
石頭端了碗熱水過來:“少爺喝口水。老太爺跟您說什麼了?”
“就問問功課,讓好好讀書。”顧硯舟接過碗,“祖父還知道我在族學的事。”
劉嬤嬤眼睛亮了亮:“那往後您多去請安!老太爺肯過問,就是好事!”
正說着,院門外傳來腳步聲。
一個穿杏色襖子的年輕婦人提着個小籃子進來,約莫二十七八歲,模樣溫婉。
“柳姨娘?”劉嬤嬤驚訝道。
顧硯舟認出來,這是原主生母的妹妹,府裏的柳姨娘——不是親姨娘。
“聽說八郎大好了,我來看看。”柳姨娘把籃子放下,裏頭是幾個雞蛋,還有一小包紅糖,“沒什麼好東西,別嫌棄。”
“姨娘客氣了。”顧硯舟起身行禮。
柳姨娘打量他幾眼,輕聲道:“瘦了。往後……當心些。園子東南角那池塘,水深着呢。”
她話說得含蓄,眼神卻意味深長。
“謝姨娘提醒。”
柳姨娘又說了幾句家常,無非是注意身子、好好讀書之類的。
臨走時,她猶豫了一下,低聲道:“你三哥……性子急,你避着些。”
顧硯舟點點頭:“我明白。”
送走柳姨娘,劉嬤嬤把雞蛋收進廚房,小聲說:“柳姨娘是個心善的。只可惜自己沒孩子,在這府裏也說不上話。”
天色漸晚,院子裏又冷清下來。
顧硯舟坐在屋裏,把老太爺給的硯台拿出來看。
兩方都是端硯,墨跡浸得深了,看得出用過很多年。
一方刻着“勤能補拙”,另一方刻着“寧靜致遠”。
他手指撫過硯台上的刻字,心裏漸漸明晰。
在這侯府裏,指望父親是指望不上的,嫡母更別想。
老太爺或許能借力,但也不能全倚仗。
終究得靠自己。
窗外的天完全黑下來。遠處傳來更鼓聲,二更天了。
顧硯舟吹了燈,躺在床上。
黑暗中,他睜着眼睛,把今見的人、聽的話,一遍遍在腦子裏過。
老太爺的審視,嫡母的冷淡,柳姨娘的暗示,下人們的眼神……
然後他閉上眼,輕輕吐出一口氣。
慢慢來。這才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