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亂夢。
第二天清晨,沈清瑤頂着兩個明顯的黑眼圈出現在飯桌旁。
她依舊沉默,但那份沉默裏像是摻了砂石,沉甸甸地墜着。
連素來愛撩閒的林曼曼打量了她幾眼,撇撇嘴,終究沒再開口打趣。
好在今天分配的任務是相對輕鬆的間苗,她可以一直低着頭,混在人群裏機械地動作,不用太費神應付別人的目光。
但顧南庭顯然沒打算讓她清淨。
剛了一會兒,她就感覺一道存在感極強的視線落在自己背上,如芒刺在背。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果然,沒過多久,旁邊就響起一陣壓低了的動。
沈清瑤悄悄用餘光瞥去,只見顧南庭不知何時也來到了這片地裏。
他沒穿昨天那件深色工裝,換了件半舊但洗得很淨的淺灰色襯衫。
明明是一樣的農活,他做起來卻有種說不出的……好看?
動作利落,神情專注,側臉在陽光下像是鍍了層淺金。
“哎,快看顧知青……”旁邊不遠處的田壟上,兩個村裏的大姑娘湊在一起,咬着耳朵,臉頰飛紅,眼神不住地往那邊飄。
沈清瑤心裏嗤了一聲:人模狗樣!
她趕緊收回視線,恨不得把腦袋埋進玉米苗裏。
可顧南庭卻不打算放過她。
他活的路線總是有意無意地,離她不遠不近。
偶爾她直起身捶捶酸痛的腰,一抬眼,準能撞上他那雙似笑非笑的鳳眼,嚇得她趕緊低頭,心跳如擂鼓。
中間休息的哨聲一響,衆人便三三兩兩散坐在田埂上、樹蔭下。
沈清瑤特意挑了個離顧南庭最遠的角落,剛擰開水壺,就聽見宋昭昭帶着笑意的聲音響起:“顧知青,剛來還習慣嗎?活兒累不累?”
“還行。”顧南庭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什麼情緒。
“顧知青是從市裏來的吧?聽說那裏可熱鬧了。”男知青孫雲驍也湊了過去,語氣帶着點刻意的親近。
顧南庭沒接這話茬,他的目光狀似隨意地掃過歇息的人群,最後,精準地定格在某個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團的背影上。
“沈知青。”他開口,聲音不高,但在相對安靜的田間卻格外清晰。
被點名的沈清瑤渾身一僵,她能感覺到,周圍好幾道視線瞬間“唰”地一下,聚集到了自己身上。
連不遠處正在聊閒話的大娘大嬸,都好奇地望了過來。
她硬着頭皮,慢吞吞地轉過身,臉上擠出一個巴巴的笑:“顧知青,有事?”
顧南庭看着她那副如臨大敵、恨不得原地消失的樣子,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語氣卻平淡得很:“你水壺裏還有水嗎?我的喝完了。”
沈清瑤:“……”
你喝完了關我屁事!
沒看見我也剛喝嗎!
再說這年代講究着呢!
男女知青的水壺能混着用嗎?
她心裏瘋狂咆哮,臉上卻不敢顯,只能含糊道:“我、我也沒多少了……”
“是麼。”顧南庭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沾的土星子,徑直朝她走過來。
沈清瑤的心跳隨着他的靠近越來越快,恨不得原地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他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將她完全籠罩在陰影裏。
他微微彎腰,伸手——
卻不是拿她的水壺。
他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慢悠悠地,一字一頓地說:“晚上,村口老槐樹。別忘了。”
說完,他直起身,仿佛真的只是過來打個招呼問個水,對着其他有些愣怔的知青點了點頭,便轉身朝另一頭走去。
沈清瑤僵在原地,臉上辣的,一半是氣的,一半是窘的。
她能感覺到周圍的目光變得更加探究、微妙,還摻雜着竊竊私語。
“清瑤,顧知青跟你……認識啊?”宋昭昭忍不住好奇,湊過來小聲問。
沈清瑤連忙否認:“不、不算認識!就是昨天報到的時候……碰巧,碰巧見過一面!”
“哦——”林曼曼拉長了語調,眼神在她和顧南庭遠去的背影之間轉了轉,帶着了然和一絲掩飾不住的酸意,“我說呢,顧知青怎麼誰都不問,偏問你借水。原來……是‘見過一面’的交情啊。”
這話裏的意味太明顯,旁邊幾個女知青互相交換着眼色,還有人捂着嘴低笑。
沈清瑤在心裏把顧南庭從頭到腳罵了個遍,臉上卻硬繃着,裝作若無其事地擰緊水壺蓋子。
她只顧着生悶氣,絲毫沒留意到人群邊緣的陸雲崢不知何時已收回了遞水壺的手,臉上慣常的笑容也隨之淡了,目光在顧南庭遠去的背影間,無聲地停頓了片刻。
不遠處的田壟上,顧南庭背對着這片因他而起的微小波瀾,順手從田埂邊掐了草莖,在指間漫不經心地捻着。
無人看見的角度,他嘴角彎起一個極淡的、近乎愉悅的弧度。
戲弄那只記仇的小兔子……果然很有趣。
而那位總是陽光普照的老朋友,似乎也察覺到點什麼了。
這就更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