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間，魏欽終於得閒，靠在榻上閉目養神。明月則坐在腳踏上，就着一盞琉璃燈，笨拙地練習着今胡太監新教的幾個字。
她寫得極爲認真，小小的身子微微佝僂着，鼻尖幾乎要碰到紙張。
魏欽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目光落在她那纖細脖頸上。他忽然開口，聲音帶着一絲慵懶和漫不經心：“今都學了些什麼？”
明月被這突然的聲音驚得手一抖，筆下的字頓時歪了出去。她連忙放下筆，轉過身，跪坐在腳踏上，仰頭看他：
“回公公，今胡公公教了‘權’、‘衡’、‘利’、‘害’四個字，還有……還有講了講宮裏幾位老太妃的喜好和忌諱。”
魏欽嗯了一聲，指尖輕輕敲着榻沿：“‘權衡利害’……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明月努力回憶着胡太監的解釋，小聲回答：“胡公公說，就是……做事之前要想想，對自己有什麼好處，有什麼壞處。”
“倒也不算太笨。”
魏欽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身體微微前傾，靠近她，“那咱家來考考你。你覺得，今在西苑，盧方對咱家示弱，是利，還是害？”
明月被他弄得有些緊張，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但看着他似乎真的在等答案的眼神，還是努力思考起來。
她蹙着細細的眉毛，想了片刻，才怯生生地說：“他……他怕公公了，應該是……利？”
“哦？”魏欽挑眉，似乎對她的回答很感興趣，“爲什麼是利？”
“因爲……因爲他怕了，就不敢再和那個孫公公一起害您了？”明月不太確定地說，眼神裏帶着求證。
魏欽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不似往常的冰冷譏諷，反而帶着一種奇異的磁性，聽得明月耳微微發熱。
“說得對，也不全對。”他伸手，用冰涼的指尖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與自己對視：
“他怕了，暫時不敢明着與咱家作對，這是利。但他心裏必定更加怨恨，會躲在暗處，像條毒蛇一樣，尋找更致命的機會咬咱家一口，這，就是害。”
他的語氣也帶着剖析人心的冷酷，明月卻沒有感到太多害怕，反而被他話語裏的內容吸引：“那……那怎麼辦？”
“怎麼辦？”魏欽靠回引枕，語氣恢復了那種掌控一切的淡漠，“讓他怕，更要讓他知道，跟着咱家，比跟着孫德海那條快要沉船的老狗，更有‘利’可圖。至於怨恨？”
他嗤笑一聲，眼底閃過厲色：“咱家還怕他怨恨？”
明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只覺得夫君好厲害，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算得到。
魏欽看着她那副全然信賴自己，還帶着點崇拜的迷糊樣子，心底那點惡劣的趣味又冒了出來。
他換了個問題，語氣帶着明顯的逗弄：
“那咱家再問你，你覺得咱家是好人，還是壞人？”
這個問題可比上一個難答多了。明月頓時僵住，眼睛瞪得圓圓的。
說他是好人？
可他明明那麼凶，手段那麼狠，連盧大人那樣的大官都怕他。
說他是壞人？
可他……他又沒有真的傷害自己，還給她請先生，給她做新衣裳，雖然方式總是很凶。
她急得眼圈都有些紅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公……公公對明月……是好的。”
魏欽眸色微深，追問道：“哦？哪裏好？”
明月低着頭，不敢看他，聲音細弱卻清晰：“公公讓明月讀書識字、教明月磨墨、給明月新衣裳穿……”
魏欽聽着，臉上沒什麼表情，心底卻仿佛被什麼東西輕輕搔了一下，癢癢的，帶着點莫名的舒坦。
他喜歡聽她說這些，喜歡她這份笨拙的、僅限於他個人的“好”的認定。
“還有呢？”他得寸進尺地問，聲音不自覺地放低了些，帶着誘哄的意味。
明月被他問得有些發懵，還有？
她努力地回想着，指尖無意識地摳着衣角上的繡紋，小臉皺成一團，像是在解什麼天大的難題。
魏欽也不催她，就那麼半倚在榻上，目光落在她因苦惱而微微嘟起的唇上，燭光下那點淺粉顯得格外柔軟。
“還有……第一次見公公那天，雖然公公凶了明月，還、還掐了明月的下巴……”
她說着，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仿佛那冰涼的觸感還在，“可是後來，公公給了明月飯吃，還給明月屋子住。”
她的眼睛慢慢亮起來，像是想起了什麼溫暖的事：
“在村子裏的時候，明月經常餓肚子，冬天也沒有暖和的被子。可是在這裏，每天都有三餐，屋子雖然小，但是不漏風，被子也是軟的。”
“就這麼點東西就把你收買了？”他冷笑一聲，眼底翻涌着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戾氣：
“給你口飯吃，給你個地方睡，你就覺得咱家是好人？若是換個人給你這些，你是不是也這般感恩戴德，搖尾乞憐？”
明月被他突如其來的怒火嚇住了，只見魏欽近一步，捏住她的下巴：
“若是孫德海那老狗給你這些，你是不是也覺得他是個天大的好人？嗯？”
明月疼得眼圈發紅，卻不敢掙扎，只是拼命搖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不……不會的……”
“爲什麼不會？”魏欽不依不饒，聲音裏帶着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急切，“他對你施點小恩小惠，你是不是也會像現在這樣，對着他笑？”
“不會的！”明月被他得帶了哭腔，卻異常堅定地反駁，“因爲……因爲他是壞人！他想害公公！”
“那若是他不害咱家呢？若是他也對你好呢？”魏欽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從她清澈的瞳仁裏挖出最真實的答案。
明月被他問得愣住了，似乎從沒想過這個問題，蹙着眉很努力地想了想，才小聲卻清晰地說：
“可是……這世上只有一個公公啊。”
她看着魏欽陰沉的臉色，鼓起勇氣繼續說：“只有公公會在明月哭的時候會給明月擦眼淚；只有公公會在別人欺負明月的時候，問是誰讓明月受了委屈；只有公公會教明月認字，告訴明月那些道理……”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卻每個字都敲在魏欽心上：
“別人給的東西……不一樣的。明月分得清的。”
魏欽捏着她下巴的手不自覺地鬆了力道。那些翻涌的怒火像是被一盆溫水緩緩澆熄，只留下難以言說的酸脹。
“蠢。”他鬆開手，別開臉去，語氣依然惡劣，“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明月卻敏銳地察覺到他態度軟化了，悄悄鬆了口氣，用袖子抹了把眼淚，小聲嘟囔：
“明月不蠢的……明月知道，只有公公對明月是最好的。”
魏欽冷哼一聲，耳卻悄悄紅了。
“笨。”他低罵一句，卻伸手將她從腳踏上拉起來，按在自己身側的榻沿坐下，“坐這兒寫。”
明月猝不及防被他拉到身邊，整個人都僵住了。魏欽卻像是很滿意她這副緊張的模樣，隨手拿起她剛才寫的字看了看，眉頭微皺：“寫得什麼鬼畫符。”
他自然地握住她執筆的手，帶着她一筆一劃地寫起來：“手腕要穩，力道要勻。”
氣息拂過她的耳廓，明月渾身一顫，筆尖差點又歪了。她還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冷檀香的氣息，將自己籠罩。
“專心。”魏欽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明月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感受着他手指的力道，跟着他的節奏慢慢書寫。這一次，字跡果然工整了許多。
“看，這不是能寫好？”魏欽鬆開手，語氣裏帶着幾分得意。
明月看着紙上工整的字跡，又偷偷瞄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魏欽，心跳得厲害。
“謝謝公公。”她小聲說，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個小小的弧度。
魏欽看着她這副模樣，眼神暗了暗。他忽然發現，這小東西笑起來的時候，右邊臉頰有個淺淺的梨渦，看得人心裏發癢。
“笑什麼？”他故意板起臉。
明月連忙收起笑容，怯生生地低下頭：“明月沒笑……”
“咱家看見了。”魏欽伸手，指尖輕輕碰了碰她那個小梨渦的位置，“以後在咱家面前，想笑就笑。”
他的指尖很涼，碰在臉上卻讓她覺得發燙，不由得縮了縮身子。
魏欽瞧她這樣，心底那點惡劣的趣味又升起來。於是湊近些，幾乎貼着她的耳朵問：“怕咱家？”
明月誠實地點頭，又慌忙搖頭。
魏欽低笑，聲音裏帶着蠱惑：“怕什麼？咱家又不會吃了你。”
說着，伸手將她往自己身邊又攬近了些。
明月整個人都僵住了，一動不敢動，只能任由他帶着冷香的氣息將自己包圍。
“繼續寫。”魏欽卻像是沒事人一般，鬆開她，指了指桌上的紙筆，“今晚不把這幾個字寫工整，不準睡。”
明月如蒙大赦，連忙拿起筆，專心致志地練起字來。魏欽靠回引枕，看似閉目養神，實則一直打量身邊這個小人兒。
看着她認真的側臉，微微蹙起的眉頭，還有那不時因爲手腕酸痛而輕輕活動的手指，心底那種陌生的滿足感越來越濃。
他忽然覺得，養這麼個小東西在身邊，倒也不是什麼壞事。
“手腕酸了？”他忽然開口。
明月嚇了一跳，筆尖一抖，連忙點頭：“有、有一點……”
魏欽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不輕不重地揉捏起來。他的手法生疏，力道卻恰到好處。
明月整個人都呆住了，“公、公公……”她聲音發顫。
“別動。”魏欽語氣平淡，手上的動作卻沒停，“寫不好字，丟的是咱家的人。”
明月便不敢再動，內心竟生出一種奇異的安心。偷偷抬眼，看見魏欽垂眸時長長的睫毛，在燭光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魏欽抬眼，正好捕捉到她偷看的目光。四目相對，明月慌忙低下頭，耳尖卻悄悄紅了。
“看什麼？”魏欽聲音裏帶着笑意。
“沒、沒什麼……”明月聲音細若蚊蚋。
魏欽卻不打算放過她，湊近些，壓低聲音問：“咱家好看嗎？”
明月整張臉都紅透了，連脖頸都染上粉色。她咬着唇，半晌才極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魏欽滿意地笑了，正要再逗她幾句，卻見明月忽然抬起頭，那雙清澈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很認真地說：
"公公是明月見過最好看的人。"
她的聲音不大，卻格外堅定，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真誠。
魏欽臉上的笑意頓時僵住了。
他原本只是想逗弄這個容易害羞的小東西，看她面紅耳赤的模樣。沒想到她竟如此直白地回應，那雙眼睛裏沒有絲毫諂媚或討好，只有純粹的、發自內心的認可。
這反倒讓他有些不自在了。
"胡說什麼。"他別開臉，語氣生硬，"咱家一個閹人，有什麼好看不好看的。"
明月卻像是沒察覺他的不自在，依然認真地說："就是好看。比畫上的還好看。"
她說着，還悄悄比劃了一下："眉毛好看，眼睛好看，鼻子也好看..."
"閉嘴。"魏欽耳泛紅，猛地打斷她，"讓你練字，誰讓你說這些渾話。"
明月被他凶得縮了縮脖子，卻還是小聲嘟囔："是公公先問的..."
魏欽一時語塞，竟不知該如何反駁。
他確實是自己先問的，本想看這小東西害羞，誰知她竟如此坦誠，反倒讓他招架不住。
“寫你的字。”他只好板起臉，故作嚴厲。
明月乖乖低下頭繼續寫字，但寫着寫着，又偷偷抬眼看他，小聲補充：“公公生氣的時候也好看...”
“你！”魏欽氣得想敲她的頭，可對上她那雙純淨得不含一絲雜質的眼睛，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他發現自己竟拿這個小丫頭毫無辦法。
明月見他不再凶自己，膽子又大了一些。停筆，仔細端詳着他的臉，忽然指着魏欽耳朵說：“公公，你耳朵紅了。”
魏欽下意識地摸了摸耳朵，果然觸到一片滾燙。他頓時惱羞成怒：“那是炭火烤的！”
“可是...”明月歪着頭，一臉天真，“炭火在那邊，離公公很遠啊。”
魏欽：“……”
他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明月見他臉色變幻，以爲自己說錯了話，連忙低下頭："明月不說了，明月寫字。"說完便重新拿起筆專心練字，再不多話。
魏欽看着她這副乖巧的模樣，心裏的那點羞惱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柔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