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恒說去側殿看書，便真是去看書。
他並未如外人想象的那般正襟危坐於書案前，而是屏退了左右，獨自一人歪在了側殿窗下的紫檀木軟榻上。
隨手從多寶架上抽了本閒散遊記，便就着窗外最後一點天光，姿態慵懶地翻看起來。一條長腿隨意地支着，另一條則舒展地搭在榻沿，玄色的衣擺逶迤在地，哪裏還有半分在正殿時的帝王威儀。
若有嚴謹古板的老臣見此情景，定要瞠目結舌，暗道一聲“不成體統”。
但於容恒而言，這乾清宮，尤其是這處他慣常休憩的側殿，便是他難得能卸下防備、偷得片刻鬆弛的地方。
規矩是立給外人看的，關起門來，他首要圖個自己舒服。
福安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只會悄無聲息地備好溫茶和薄毯，便守在殿外，絕不打擾。
他目光落在書頁上，字句卻似乎未能完全入腦，眼前偶爾會閃過方才沈知意那亮晶晶的、帶着點狡黠說“總要嚐過才知道”的眼神，還有她被自己點破心思時那瞬間僵住、隨即破罐子破摔嘟囔“就不能都不想嘛”的嬌憨模樣。
他唇角無意識地牽起一個微小的弧度，連自己都未曾察覺。
瑤華宮內，沈知意前腳剛回到瑤華宮，還沒來得及換下那身略顯正式的見客宮裝，後腳福安派來傳旨的小太監就到了。
明玉和明霞聽完口諭，臉上都露出驚喜之色。
每月只需兩次請安。
這對自家小姐來說，簡直是天大的恩典！
“小姐！陛下這辦事效率也太快了！”明霞心直口快，高興地說道。
沈知意也有些意外，她料到容恒會應允，卻沒想到旨意下達得如此迅速，毫不拖泥帶水。
她心裏那點因爲直面天威而產生的忐忑，漸漸被一種輕快的情緒取代。
這位陛下，似乎……真的很講信用，而且行動力超強。
她正想着，小廚房那邊卻來了人，手裏還提着一個食盒。
“娘娘，這是御膳房方才送來的，說是陛下特意賞賜的。”管事嬤嬤恭敬地回稟。
明玉接過食盒打開，裏面赫然是幾只烤得金黃酥脆、香氣撲鼻的肉餅，還細心地配了解膩的清茶。
“呀！是肉餅！”明霞眼睛一亮。
沈知意看着那油汪汪、一看就火候十足的肉餅，表情卻瞬間變得有些復雜糾結。
她……其實並沒有那麼喜歡吃肉餅。
昨晚那是餓極了，加上是自己小廚房做的，味道合心意，才吃得格外香甜。
但要她連着兩天、尤其是晚膳時分，再把這麼實在油膩的肉餅當主食……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胃，感覺已經有點飽了。
“娘娘，您看這……”明玉看出她的遲疑，小聲詢問。
沈知意皺着秀氣的小鼻子，盯着那肉餅看了半晌，腦海裏卻不期然地回響起在乾清宮時，容恒用那種低沉的、帶着奇異磁性的聲音說的話。
“不管朕喜不喜歡，這都是愛妃的心意，不是嗎？心意，是不該被浪費的。”
當時他說這話時，眼神是認真的，沒有半分敷衍。
他記住了她昨晚“進獻”的肉餅，並且以爲她很喜歡，所以今天便投其所好地賞了下來。
這本身，就是一種基於“尊重她心意”的、笨拙卻真誠的回饋。
他身爲帝王，理萬機，卻記得這等微末小事，還迅速兌現了承諾，又惦記着她的“喜好”……
自己若是嫌棄了，豈不是辜負了這份……嗯，姑且稱之爲“細心”？
沈知意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某種決心，對明玉道：“擺飯吧。今晚……就嚐嚐御膳房做的肉餅，味道如何。”
“啊？”明霞愣了一下，“小姐，您不是……”
沈知意打斷她，一本正經地教育道：“明霞呀，這宮裏可不比家裏，陛下賞賜，乃是恩榮。更何況，陛下都說了，心意不可浪費。這肉餅代表着陛下的心意，自然是要好好品嚐的！”
她嘴上說得冠冕堂皇，心裏卻在默默流淚：嗚嗚嗚，今晚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和火腿鮮筍湯看來是吃不下了……
於是，瑤華宮的晚膳桌上，便出現了這樣一幕：尊貴的貴妃娘娘，一邊小口小口、如同完成一項艱巨任務般地啃着御賜肉餅，一邊在心裏盤算着，明天一定要讓小廚房做點清爽的素齋來平衡一下。
她咀嚼着，忽然想到容恒吩咐福安時那平靜卻不容置疑的語氣，想到他懶散靠在龍椅上的樣子，想到他看似冷淡實則……好像還挺好說話，至少對她挺寬容的種種……
“其實……陛下人還挺好的。”
她小聲嘟囔了一句，雖然讓她連續吃肉餅這點，有點小小的“可惡”。
一絲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微甜的暖意，卻悄然混着肉餅的香氣，縈繞在心頭。
而乾清宮側殿內，容恒放下手中的遊記，目光望向瑤華宮的方向，忽然沒頭沒尾地問了福安一句：“瑤華宮晚膳……用了嗎？”
福安先是一愣，隨即恍然，笑眯眯地回道：“回陛下，這個時辰，想必沈娘娘正在用呢。御膳房送去的肉餅，定然合娘娘心意。”
容恒“嗯”了一聲，重新拿起書，沒再說話。
他自然不會知道，他這份“合心意”的賞賜，讓某個小姑娘對着肉餅愁眉苦臉了好一陣。
但這陰差陽錯的“心意”往來，卻像一顆小小的石子，在兩人都未察覺的情況下，輕輕投向了彼此心湖，漾開了一圈極細微的、名爲“在意”的漣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