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注定無眠。
蘇晚晚在地上坐了很久,直到膝蓋傳來麻木的刺痛,才撐着牆壁慢慢站起來。燭台上的蠟燭燃盡了最後一截,噗地一聲熄滅,只餘下一點微弱的紅光和嫋嫋青煙。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籠罩下來,唯有窗外透進些許朦朧的天光,勉強勾勒出室內狼藉的輪廓。
血腥味和那股刺鼻的煙霧味仍舊頑固地彌漫在空氣裏,混合着破碎瓷器散發出的、類似塵土和礦物粉末的氣味,令人作嘔。
她不能待在這裏。
深吸一口氣,蘇晚晚摸索着找到之前王嬤嬤留下的火折子,重新點亮一盞備用的油燈。昏黃的光暈驅散一小片黑暗,也將滿地的碎片和那灘已經發黑的血跡照得更加觸目驚心。
她首先小心地避開碎片和血跡,走到破掉的窗前。窗櫺被撞出一個不規則的缺口,邊緣的木刺猙獰。她伸出油燈向外照了照,外面是個小小的天井,牆角堆着些雜物,地面是青石板,隱約能看到幾點深色的痕跡延伸向遠處的高牆。刺客就是從這裏逃走的,或者,被接應走了。
蕭執沒有派人徹夜看守這裏,是篤定刺客不敢再來,還是……別的考量?
她縮回身子,開始仔細檢查刺客留下的痕跡。血跡的量不算多,說明傷得不重,或者止血及時。碎布是普通的粗棉布,沒有任何標記。她又蹲下身,仔細嗅了嗅地上殘留的灰白色粉末痕跡——除了刺鼻,還有一絲硫磺和某種植物燃燒後的焦糊味。這讓她想起某種原始的煙霧彈或閃光彈配方。
沒有更多線索了。她將注意力轉向蕭執留下的那柄長劍。劍被他就那樣隨意地放在桌子上,劍鞘在剛才的打鬥中不知被掃到了哪裏。
油燈下,長劍靜靜地橫陳。劍身狹長,靠近劍柄的部刻着兩個古樸的小字。蘇晚晚湊近了些,借着燈光辨認——“龍泉”。
龍泉劍?傳說中的名劍?她不太懂這個時代的兵器譜,但原身模糊的記憶裏,似乎龍泉劍極爲珍貴,多爲皇室或頂尖武將所有,象征身份和榮耀。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想去觸碰那兩個字。指尖即將觸及冰涼的劍身時,卻頓住了。
不對。
光線角度問題?她微微移動油燈,讓光線從不同角度照射那兩個字。“龍泉”二字刻痕清晰,筆法古樸,乍看毫無問題。但蘇晚晚的目光,卻落在了刻痕邊緣極其細微的、與劍身其他磨損痕跡不太一致的……嶄新感上。
這具身體的視力似乎格外好,或許是穿越帶來的某種微妙變化?她凝神細看。
刻痕內部,靠近底部的位置,有一絲幾乎看不見的、與其他部位氧化程度略有差異的金屬反光。非常細微,像是……後刻上去的,而且時間不算太長,未能與劍身其他部分形成完全一致的歲月包漿。
這個發現讓她心頭一跳。一個大膽的猜測在腦中成形。
她收回手,沒有去碰那柄劍,只是默默記下了這個細節。
天光漸漸亮起,驅散了最後的黑暗。王府也開始蘇醒,遠處隱約傳來仆役走動和灑掃的聲音。
“咚咚。”房門被輕輕敲響,是王嬤嬤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王妃,您起身了嗎?奴婢們來伺候梳洗,並……收拾屋子。”
蘇晚晚整理了一下微亂的衣裙和頭發,將油燈吹滅,走過去打開了門。
門外站着王嬤嬤和兩個端着熱水、捧着淨衣物的丫鬟,三人看到她雖然臉色憔悴但完好無損地出現,似乎都暗暗鬆了口氣,但目光瞥見她身後房間的狼藉時,又瞬間繃緊了神經,眼中充滿驚駭。
“進……進來吧。”蘇晚晚側身讓開。
王嬤嬤深吸一口氣,指揮着丫鬟們快速而安靜地開始收拾。她們訓練有素,對破碎的器物和地上的血跡視若無睹,只是埋頭清理,動作麻利,全程沒有任何交流,甚至不敢多看蘇晚晚一眼。
蘇晚晚默默地由着她們伺候梳洗,換上了一套相對素淨但質地尚可的常服。那柄刺,她貼身藏好。
房間很快被收拾淨,破碎的物品被清走,血跡被擦除,甚至換上了新的地毯和窗簾,除了那扇破掉的窗戶暫時用木板釘上,一切似乎恢復了原狀,仿佛昨夜那場生死搏從未發生。
“王妃,早膳已備在偏廳。”王嬤嬤垂着眼稟報。
“王爺……在何處?”蘇晚晚忽然問。
王嬤嬤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王爺……一早便去了書房。王妃若有吩咐,奴婢可代爲通傳。”
“不必。”蘇晚晚站起身,“帶我去書房。”
“這……”王嬤嬤猛地抬頭,臉上露出爲難和驚恐,“王妃,王爺有令,您不得出這院子……而且,王爺處理公務時,不喜人打擾。”
“王爺昨夜救了我,我理當面謝。”蘇晚晚語氣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持,“嬤嬤只需帶路到書房院外,通稟與否,由王爺決定。若王爺怪罪,我一力承擔。”
王嬤嬤看着這位新王妃沉靜卻堅定的眼神,想起昨夜隱約聽到的動靜和今早房間的異常,心知這位絕非省油的燈。她掙扎片刻,終究不敢強硬阻攔,只得硬着頭皮道:“那……請王妃隨奴婢來。”
走出那個囚籠般的新房院落,蘇晚晚才第一次看清所謂“荒院”的全貌。院子不算小,但位置偏僻,草木許久未曾精心打理,顯得有些荒蕪寂寥。一路行去,穿過幾道月門和回廊,遇到的仆役紛紛低頭避讓,眼神躲閃。
書房所在的“肅墨軒”位於王府前院與後院的交界,更爲肅靜。院門口有佩刀的侍衛把守,神色冷峻。
王嬤嬤上前低聲說了幾句,侍衛打量了蘇晚晚幾眼,其中一人轉身進去稟報。
不多時,侍衛出來,側身讓開:“王爺請王妃進去。”
蘇晚晚對王嬤嬤點了點頭,獨自一人走進了肅墨軒。
書房很大,陳設古樸厚重,兩面牆都是頂天立地的書架,塞滿了竹簡和書冊。空氣中彌漫着墨香和淡淡的檀木氣味。蕭執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後,正在翻閱一份文書,聽到腳步聲,頭也未抬。
他換下了昨夜的喜服,穿着一身玄色暗紋錦袍,玉冠束發,側臉線條冷硬,晨光透過窗櫺落在他身上,卻絲毫暖化不了那股生人勿近的氣息。
蘇晚晚走到書案前約莫五步遠的地方停下,依禮福身:“妾身見過王爺,謝王爺昨夜救命之恩。”
蕭執這才放下文書,抬眼看她。他的目光很沉,帶着審視,仿佛想從她平靜的外表下看出些什麼。“謝就不必了。你來,不只是爲了道謝吧?”他直接點破。
蘇晚晚直起身,迎着他的目光:“是。妾身有一事不明,想請教王爺。”
“說。”
“昨夜王爺所用長劍,劍銘‘龍泉’,可是傳聞中的龍泉寶劍?”蘇晚晚問道,語氣平常得像是在問天氣。
蕭執眼神微凝,手指在書案上輕輕叩了一下:“是又如何?”
蘇晚晚微微向前傾身,聲音壓得低了些,卻清晰無比地傳入蕭執耳中:
“妾身雖出身微末,卻也聽聞,真正的古劍‘龍泉’,因其鍛造秘法失傳,劍身紋理特殊,銘文乃鍛造時所留,與劍身渾然一體,歷經千年,其色內蘊,磨損亦均勻。”她頓了頓,目光清澈地直視着蕭執驟然變得銳利起來的眼睛,“而王爺昨夜那柄劍上的‘龍泉’二字……刻痕邊緣過於清晰銳利,底部反光新異,與劍身其他部位的舊化痕跡,有細微但可辨的差異。”
她緩緩說出結論:
“那銘文,是後來高手仿刻上去的。那柄劍,或許仍是利器,但絕非真正的古劍‘龍泉’。不知妾身……看得可對?”
書房內,一片死寂。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襯得室內更加靜得可怕。
蕭執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卻像是驟然投入了石子的寒潭,激起了冰冷而危險的旋渦。他放在書案上的手,指節微微收緊。
他盯着蘇晚晚,看了足足有十息的時間,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要將她徹底剖開。
“你,”他終於開口,聲音比剛才更低沉,帶着一絲難以置信和深沉的探究,“如何看得出?”
他沒有否認!他承認了!
蘇晚晚心中一定,知道自己賭對了。這不僅僅是一個關於劍的真僞問題,更是一個試探,試探他的態度,也展示自己的“價值”。
“妾身……眼神或許比常人好些。”她避重就輕,沒有解釋自己來自異世、受過嚴格觀察和邏輯訓練的事實,“且對器物新舊痕跡,略有留意。”
“略有留意?”蕭執重復了一遍,嘴角勾起一個極冷的弧度,“好一個‘略有留意’。蘇明堂真是養了個好女兒。”
這話聽不出是褒是貶。他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目光依舊鎖着她:“你看出了劍銘有僞,所以特來告知本王?你想得到什麼?”
蘇晚晚挺直背脊,不閃不避:“妾身不想得到什麼,只求一個明白。王爺既然讓妾身看到了那柄劍,又將其留在妾身房中,妾身便鬥膽猜測,王爺或許……也想看看妾身是否看得出來?”
她在反問,將問題拋了回去。她在賭,賭蕭執留劍並非無意,賭他對她這個“第七任”有着超出表面的關注,甚至……懷疑。
蕭執沉默了。書房內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良久,他才緩緩道:“那劍,是本王三年前一次遇刺後,在現場撿到的。刺客所用。”他語氣平淡,卻透着一股森然,“一直以來,所有人都以爲,那是刺客盜用了某位皇室宗親或大將的龍泉劍行事。”
他站起身,繞過書案,一步步走到蘇晚晚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看出那是仿品的人。”
他的靠近帶來巨大的壓迫感,但蘇晚晚強迫自己站定。
“所以,”蕭執的聲音近在咫尺,帶着一絲玩味,也帶着更深的審視,“本王的第七位王妃,不僅膽大,有點撓人的爪子,還有一雙……能看破僞裝的利眼。”
他微微俯身,幾乎與她平視,冰冷的呼吸拂過她的額發:
“你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