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三層的實驗室從那天起,變成了一個堡壘。
雷浩用了一整天時間,把整個空間重新規劃。入口處加裝了壓力感應地墊和紅外掃描陣列,所有通風管道都加上了微米級的過濾網——不是爲了過濾灰塵,是爲了防止“那種東西”再次滲透。
工作台周圍更是被層層防護包圍:激光柵欄、電磁脈沖屏障、甚至還有一個臨時搭建的防爆隔離間,玻璃是二十公分厚的多層復合結構。
“是不是有點誇張了?”林驍看着那架勢,感覺自己像是在造核彈。
“不誇張。”蘇清月調試着新安裝的粒子探測器,“從玄樞碎片的行爲模式分析,它具備高度適應性。下次再來,可能會換一種入侵方式。”
她打開鉛盒,裏面那塊指甲蓋大小的銀色碎片還在微微蠕動,像是有生命的心髒。
三天過去了,碎片沒有衰變,沒有死亡,只是維持着最低限度的活動。小九試圖與它建立數據連接,但每次嚐試都被某種加密協議阻擋。
“它的大腦不在這裏。”小九分析,“這片碎片只是一個‘終端’,真正的控制中心在別處。可能是月球,也可能是更遠的地方。”
雷浩抱着手臂站在一旁:“所以這東西就是個偵察兵?”
“更準確的說是偵察兵的……一手指。”蘇清月合上鉛盒,“我們需要更多信息。關於玄樞,關於十年前,關於我父親和你父親到底發現了什麼。”
她看向林驍:“敢跟我去個地方嗎?”
“去哪?”
“國防科大的絕密檔案室。”蘇清月說,“有些東西,你該親眼看看。”
檔案室在主校區最深處的一棟灰色建築地下。
這棟樓沒有窗戶,外牆是整塊的混凝土,表面爬滿了爬山虎,看起來像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產物。門口沒有牌子,只有兩個持槍警衛,面無表情地檢查證件。
蘇清月出示了電子通行證,又經過虹膜和指紋驗證,厚重的合金門才無聲滑開。
門後是一條向下的斜坡,燈光昏暗,牆壁上貼着白色瓷磚,有年代感的裂紋。空氣裏彌漫着消毒水和舊紙張混合的氣味。
走了大約三分鍾,來到第二道門前。
這次需要雙重驗證——蘇清月的權限加上陳建國少校的遠程授權。
“陳少校知道我們要來?”林驍問。
“我申請了。”蘇清月輸入最後一道密碼,“他批準了,但要求我們只能在裏面待一小時,不能拍照,不能復制,只能看。”
門開了。
林驍本以爲會看到一個布滿灰塵的書架和發黃的文件袋。
他錯了。
檔案室更像是一個高科技數據中心。數百個服務器機櫃整齊排列,藍色的指示燈在昏暗中有節奏地閃爍。中央控制台上,十幾塊屏幕顯示着實時監控和數據流。
一個穿着白大褂、頭發花白的管理員從控制台後抬起頭。
“蘇博士。”他推了推老花鏡,“好久不見。這位是……”
“林驍,林遠山同志的兒子。”蘇清月介紹。
管理員的目光在林驍臉上停留了幾秒,眼神復雜:“像,真像。你父親以前也常來這裏……坐吧,要查什麼?”
“南天門計劃的初始檔案,時間範圍2008到2009年。”蘇清月報出一串編號,“特別是第一次接觸記錄和後續分析報告。”
管理員在鍵盤上敲擊,屏幕亮起。
【訪問授權確認。檔案編號:NTM-001至NTM-047。解密級別:絕密。閱讀倒計時:59分32秒】
“你們有一個小時。”管理員起身,“我去倒杯茶,有什麼需要叫我。”
他離開後,檔案室裏只剩下服務器低沉的嗡鳴聲。
蘇清月拉過兩把椅子,開始作控制台。
第一份檔案彈出。
標題:【“南天門計劃”啓動決議。期:2008年11月3】
內容很官方,大致是說鑑於太空活動益頻繁,爲保障國家安全和太空權益,決定成立專項研究計劃,聚焦深空探測和防御技術。
翻到後面,附件裏有一份手寫的備忘錄:
【近期在月球軌道監測到異常能量波動,頻率不屬於任何已知自然現象或人造設備。建議啓動秘密調查。——蘇明哲】
籤名期是2008年10月15,比正式立項早了半個月。
“這是我父親寫的。”蘇清月指着籤名,“他當時是天文觀測中心的首席科學家,第一個發現異常的人。”
下一份檔案:【首次接觸記錄。期:2009年1月17】
屏幕上彈出一段音頻波形圖,旁邊有文字記錄:
【時間:01:47 UTC。地點:鵲橋中繼衛星(月球軌道)。接收到一段重復的無線電信號,持續時長3分14秒。】
蘇清月點開音頻文件。
揚聲器裏傳出一串有規律的“嘀嘀”聲,長短間隔精確,像是摩斯電碼,但又不是已知的任何編碼體系。
“我們後來破譯了。”蘇清月調出翻譯文本,“是一串質數序列:2,3,5,7,11,13,17,19,23……一直到997。重復了三遍。”
林驍皺起眉頭:“質數序列?那是經典的地外文明接觸信號,表示‘我們是智慧生命’。”
“對,當時所有人都很興奮。”蘇清月的聲音低沉下來,“認爲我們終於找到了宇宙中的鄰居。組開了三天慶祝會,甚至開始起草回復信息。”
她翻到下一頁。
【第二次接觸記錄。期:2009年2月5】
這次不是質數了。
波形圖變得雜亂無章,像是一段隨機的噪音。但頻譜分析顯示,裏面隱藏着某種復雜的調制模式。
“我們花了兩個星期才解碼。”蘇清月說,“結果是一段……數學證明。關於多維空間的拓撲結構,還有量子糾纏的某種新模型。技術含量高到我們當時本看不懂。”
她調出那份證明的摘要。
林驍掃了一眼,心髒猛跳。那裏面的一些公式,和他父親圖紙上的能量理論,有驚人的相似之處。
“然後呢?”他問。
“然後就開始出事了。”
蘇清月打開下一份檔案:【異常事件報告匯總。期:2009年2月至4月】
列表很長:
· 2月12,鵲橋中繼衛星數據中斷37秒,恢復後內存出現不明數據片段。
· 2月28,地面觀測站望遠鏡控制系統被不明程序篡改,自動對準月球某固定坐標持續觀測12小時。
· 3月15,組三台研究電腦同時藍屏,硬盤出現物理性損壞,數據無法恢復。
· 4月3,最嚴重的事件——“嫦娥四號”備份探測器在月球軌道失蹤。沒有撞擊記錄,沒有殘骸,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每一份報告都附有詳細的技術分析和調查結論,但結論欄大多寫着:【原因不明】【無法復現】【建議加強安保】。
翻到4月20的報告,筆跡突然變得潦草: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那些信號不是善意的問候,它們在試探,在學習,在滲透。我們面對的是一種全新的存在形式——我稱之爲“數據生命體”。它們以信息爲食,以系統爲巢。我建議立即終止所有主動接觸,封閉鵲橋衛星的接收通道。——蘇明哲】
下面有另一個人的批注:
【明哲兄過於謹慎。這可能是人類文明跨越式發展的機會。我建議繼續對話,但加強隔離措施。——林遠山】
林驍盯着父親的名字。
那是他熟悉的字跡,工整有力,每個標點都很認真。
“這是他們第一次公開分歧。”蘇清月輕聲說,“我父親認爲玄樞是威脅,你父親認爲可能是盟友。兩個人吵了整整一個星期,最後鬧到最高層。”
她打開會議記錄。
【2009年5月7,評審會決議:采納蘇明哲博士意見,暫停主動接觸。但保留林遠山博士的“對話派”小組,進行有限度的技術研究,重點破解接收到的數學和物理模型。】
“你父親被邊緣化了。”蘇清月說,“但他的小組確實取得了突破——他們從那些數學模型中,提煉出了一套全新的能量理論,也就是你現在研究的能源核心的基礎。”
她頓了頓:“諷刺的是,正是這套理論,讓我父親改變了看法。”
下一份檔案:【轉向決議。期:2009年6月1】
蘇明哲的手寫筆記:
【經過詳細分析林遠山小組的研究成果,我承認之前的判斷可能有誤。對方提供的技術是真實的、可驗證的,且遠超人類現有水平。如果善加利用,或許真能帶來技術革命。我建議重啓接觸,並提議組織實地考察,目標:月球背面,信號源坐標。】
下面有林遠山的籤名,還有一個簡單的詞:【同意。】
再往後翻,就是籌備月球任務的記錄:人員選拔、設備改裝、發射窗口計算……
直到2009年7月10。
【“廣寒”號載人登月艙發射成功。乘員:林遠山(指令長),蘇明哲(科學官),王振國(駕駛員)。預計在軌時間14天,重點考察月背虹灣以東120公裏區域。】
接下來十天的記錄都很正常:每匯報,科學發現,樣本采集……
然後就是7月20。
最後一篇志,是蘇明哲從月球發回的,時間戳是地球時間23:17:
【遺跡確認。規模遠超預期,不是單個結構,而是……一座城。遠山兄說得對,這確實是警告。但我們來晚了,它已經被激活了。有什麼東西出來了。我們準備撤離,但——】
文字在這裏中斷。
後面是長達三分鍾的空白錄音,只有背景的電磁噪音。
再然後,是王振國駕駛員斷斷續續的緊急呼叫:
【……發生爆炸……林指令長留在裏面……蘇博士受傷……推進系統損壞……請求緊急救援……】
最後一句是:
【它們跟上來了。】
檔案到此結束。
後面只有一份簡短的總結報告:【任務失敗。林遠山同志犧牲,蘇明哲同志重傷昏迷,王振國同志幸存但出現嚴重精神創傷。遺跡區域被標記爲禁飛區。南天門計劃轉入純理論研究階段,所有實地探索無限期暫停。】
林驍盯着屏幕,久久說不出話。
父親留在了爆炸裏。
爲了阻止什麼東西出來。
而那個東西,現在就在他面前的鉛盒裏,微微蠕動。
“所以玄樞……”他艱難地開口,“是那個遺跡放出來的?”
“一部分是。”蘇清月關掉檔案頁面,調出另一份文件,“據我父親後來零星的回憶——他昏迷了三個月,醒來後記憶殘缺——那個遺跡是一個……倉庫。或者說是監獄。裏面封存着某種遠古文明留下的‘守護者’或者‘清道夫’。”
她放大一張模糊的照片。
那是從月球傳回的最後幾幀圖像之一,畫質很差,但能看出一個巨大的半球形結構,表面布滿幾何紋路。結構頂端裂開了一道縫,有銀色的流體正從裏面涌出,像瀑布一樣傾瀉到月表。
“玄樞就是那些銀色流體。”蘇清月說,“它們的任務,按照遺跡內殘存的記錄解讀,是‘維護宇宙秩序,清除失控文明’。”
林驍感到一股寒意:“失控文明?我們?”
“不知道。”蘇清月搖頭,“記錄殘缺,很多關鍵信息都是用我們無法理解的符號寫的。但我父親推測,可能是某種‘文明發展閾值’——當一個文明達到特定技術水準,就會觸發玄樞的評估程序。如果評估認爲該文明‘危險’,就會啓動清除。”
她看向林驍:“你父親的倒計時,很可能就是那個評估期。”
“十年評估期?”林驍喃喃道,“所以我們還有……3648天?”
“如果倒計時從你父親啓動自毀程序那天開始算的話。”蘇清月說,“但問題是,評估標準是什麼?什麼樣的文明算‘危險’?掌握了什麼技術會觸發清除?”
她停頓了一下,聲音更輕:
“這也是我父親和你父親最大的分歧。我父親認爲,我們應該隱藏起來,停止技術發展,等玄樞離開。但你父親認爲,躲是沒用的,我們必須掌握和玄樞同等甚至更強的力量,才有資格談判。”
林驍沉默了。
他現在理解了校長的話。
父親可能是英雄——他犧牲自己,暫時阻止了玄樞的全面入侵。
但也可能是叛徒——他想和玄樞,甚至可能想利用玄樞的技術。
“你覺得呢?”林驍看向蘇清月,“你父親是對的,還是我父親是對的?”
蘇清月沒有立刻回答。
她看着屏幕上那張月球遺跡的照片,眼神遙遠。
“我不知道。”她最終說,“我只知道,我父親昏迷前最後一句話,是對着麥克風喊的,喊了三遍。”
“他喊什麼?”
“‘告訴清月,她爸爸錯了。遠山是對的。快跑。’”
檔案室裏一片寂靜。
服務器指示燈還在閃爍,像是無數只眼睛在黑暗中窺視。
林驍深吸一口氣,正要說話——
滋啦。
所有的屏幕同時閃爍。
不是斷電,而是像被某種強烈的電磁脈沖擾,畫面扭曲成抽象的馬賽克,然後統一變成一片深邃的黑色。
黑色的背景上,緩緩浮現出銀色的、優雅的手寫字體。
不是中文,不是英文,是一種復雜的幾何文字。
但文字下方,自動翻譯成了一行中文:
【我們已看見你。】
字體停留了三秒。
然後屏幕恢復正常,檔案頁面重新出現,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但控制台的警報燈開始閃爍。
管理員的腳步聲從門外急促傳來:“蘇博士!你們剛才有沒有——”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爲所有的服務器機櫃,同時發出了同一種聲音。
不是機械故障的噪音。
而是……有節奏的嗡鳴。
咚。咚。咚。
像心跳。
三百個機櫃,三百個心跳,整齊劃一。
管理員臉色慘白,沖向總控台,瘋狂敲擊鍵盤:“系統被入侵了!它在讀取數據!它在學習!”
蘇清月猛地拉起林驍:“走!”
他們沖出檔案室,厚重的合金門在身後自動關閉,鎖死。
隔着門上的觀察窗,林驍看到裏面的服務器指示燈開始同步閃爍——全部變成銀色,然後以某種復雜的序列明滅,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對話。
管理員癱坐在控制台前,喃喃自語:
“它在和誰通信……”
走廊裏,應急照明已經啓動,紅光把一切都染成血色。
蘇清月的平板突然震動,彈出一條來自陳建國少校的加密信息:
【立即撤離至三號安全屋。不要回實驗室。重復,不要回實驗室。】
下面附着一個坐標。
林驍看向蘇清月:“實驗室怎麼了?”
蘇清月沒有回答,只是調出實驗室的監控畫面。
畫面顯示,地下三層的所有設備都在自動運行。機械臂在組裝着什麼,3D打印機在吐出銀色材料,能源核心的原型機正在被拆解、分析、重構。
而在監控攝像頭看不到的角落,地面上,牆壁上,天花板上……
無數銀色的液體正從各個縫隙滲出。
匯聚。
成形。
它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