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帶着胡茬刺感的吻,輕柔地印在蘇念的手背,卻像一道電流,瞬間擊中了她的心髒。
這個吻,比任何語言都更有分量。
顧景琛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坐着,用他溫熱的掌心包裹着她的手,汲取着獨屬於她的暖意。
屋子裏很安靜,只有小爐子上溫着的熱水,偶爾發出輕微的“咕嘟”聲。
蘇念能感覺到,他身上那股從裏帶回來的緊繃感,正在一點點瓦解。
他挺得筆直的脊背,終於舍得放鬆,微微靠向了椅背。
疲憊如山倒,這個鋼鐵般的男人,終於要垮了。
“去洗個澡吧,水燒好了。”蘇念抽出手,站起身,聲音壓得極低,生怕驚擾了這片刻的安寧。
顧景琛抬起眼,目光有些遲緩地跟着她的身影。
“我幫你放水。”蘇念快步走進簡易的浴室,將一桶桶熱水倒進大木桶,又兌上涼水,仔仔細細地用手試着水溫。
她出來時,顧景琛已經站了起來,正費力地解着作訓服的扣子。
他的手指因爲長時間的緊繃和寒冷,僵硬得有些不聽使喚。
蘇念走過去,很自然地推開他的手。
“我來。”
她的指尖靈巧地在他前的扣子上穿梭。
距離拉近,一股混雜着硝煙、血腥和濃重汗味的凜冽氣息,更清晰地撲面而來。
這味道,讓蘇念的心狠狠揪緊。
顧景琛低頭,視線裏是她專注的側臉。
燈光下,她皮膚白皙,長長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陰影,鼻尖因爲緊張沁出了細微的汗珠。
這個畫面,與他腦海中那驚濤駭浪、槍林彈雨的五天五夜,形成了兩個決然不同的世界。
一個是煉獄。
一個是人間。
而她,就是將他從煉獄拖回人間的唯一那束光。
作訓服被解開。
當蘇念準備幫他脫下時,動作猛地頓住了。
他裏面的那件白色裏衣,早已被血染得斑駁不堪。
尤其左臂和右側小腿的位置,深色的血跡已經和布料凝固在了一起,緊緊粘連着皮肉。
蘇念死死咬住嘴唇,用盡全身力氣才沒讓自己驚呼出聲。
她知道他會受傷,卻沒想過會是這樣。
她沒說話,只是眼神裏的心疼幾乎要溢出來。她扶着他的胳膊,一點點,極其輕柔地,將黏住的衣料從傷口上剝離。
顧景琛的身體始終紋絲不動,只有在她處理黏得最緊的那塊布料時,喉結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
終於,染血的衣服被完整脫下。
他身上,除了那兩處猙獰的傷口,還有大片大片青紫的撞傷,遍布在胳膊和後背。
“自己可以嗎?”她扶着他走進浴室,站在門口,聲音裏帶着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顧景琛靠在門框上,對上她泛紅的眼眶,點了點頭,聲音沙啞得厲害。
“可以。”
蘇念沒再堅持,轉身去房間,從櫃子裏找出淨的睡衣。那是她前幾天剛洗過曬好的,帶着陽光和皂角的味道。
她又從醫藥箱裏,拿出紗布、碘酒和傷藥,整齊地擺在桌子上。
浴室裏很快傳來水聲。
蘇念坐在桌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緊閉的浴室門。
這一刻,她才真正理解了“軍嫂”這個詞背後,那沉甸甸的分量。
它不是等待,不是思念。
它是在看到丈夫傷痕累累歸來時,必須將所有心疼和眼淚都吞進肚子裏的堅強。
許久,水聲停了。
顧景琛扶着門框走出來,他換上了淨的睡衣,溼漉漉的頭發還在滴水。
熱水澡讓他蒼白的臉色恢復了些許血色,卻也讓眼底的倦意更加濃重。
“過來,處理傷口。”蘇念朝他招了招手。
顧景琛很順從地在桌邊坐下。
蘇念先是擰毛巾,幫他把溼發擦。他的頭發很硬,有些扎手。
然後,她才拿起棉籤,蘸了碘酒。
當碘酒觸碰到右小腿那處皮肉外翻的傷口時,顧景t琛的身體驟然僵直,緊繃的肌肉線條瞬間凸顯出來。
但他死死咬着牙,一聲未吭。
蘇念手下一頓,抬起頭,正好對上他看過來的目光。
那眼神深處,翻涌着復雜的情緒。
她什麼也沒問,只是放下了棉籤,換了一,重新蘸了藥,手上的動作比之前輕了十倍。
她低着頭,專注地爲他清洗,上藥,包扎。
長長的睫毛垂下,完美地遮住了她眼底洶涌的淚光。
顧景琛就那麼看着她。
看着她爲自己處理傷口時,那緊蹙的眉頭。
看着她那雙本該掂勺切菜的手,此刻卻沾着藥膏,小心翼翼地觸碰他這一身猙獰的傷。
一股滾燙的暖流,在他膛裏轟然炸開。
這種感覺,比那碗熱粥更灼人,比那個擁抱更踏實。
他的人生,從這一刻起,不一樣了。
他的命,不再只屬於任務和國家。
也屬於眼前這個,會爲他心疼,爲他掉眼淚的女人。
包扎好最後一處傷口,蘇念終於鬆了口氣。
“好了,這幾天傷口別碰水。”她叮囑着,起身準備去收拾碗筷。
手腕卻被他一把拉住。
蘇念回頭,不解地看他。
“蘇念。”他看着她,目光灼灼。
“嗯?”
“別忙了,睡覺。”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帶着一種命令般的力度。
他拉着她,站起身,走向床邊。
他讓她在床邊坐下,自己則從床頭,拿起了那件她疊放得整整齊齊的新襯衫。
他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柔軟的布料,感受着上面平整細密的針腳。
他能想象,在他離開的無數個夜晚,她就是坐在這盞燈下,把所有的擔憂和思念,一針一線地縫進了這件衣服裏。
“我很喜歡。”他低聲說。
蘇念的眼眶又是一熱。
他將襯衫小心放回床頭,然後在蘇念身邊躺了下來。
幾乎是頭一沾到枕頭,他就閉上了眼睛。
緊繃了五天五夜的神經,在回到這個絕對安全和溫暖的港灣後,終於徹底斷線。
深沉的睡意,瞬間將他吞沒。
呼吸,很快變得均勻而綿長。
蘇念坐在床邊,靜靜地看着他沉睡的臉。
睡着的他,卸下了所有的冷硬和戒備,眉宇間的煞氣也淡去許多,只剩下深刻的疲憊。
他的臉頰瘦削,下巴的線條愈發清晰,讓她這一個多月的喂養成果,幾乎毀於一旦。
蘇念伸出手,指尖在空中,輕輕描摹着他的輪廓。
從英挺的眉骨,到高挺的鼻梁,再到那緊抿着的薄唇。
她俯下身,在他的額頭上,印下一個羽毛般輕柔的吻。
“晚安,我的英雄。”
……
第二天,當第一縷晨光照進屋裏,蘇念就醒了。
她看了一眼身邊還在熟睡的男人,悄悄起身,一頭扎進廚房。
排骨湯做底,加上蝦仁、貝和青菜碎,熬一鍋海鮮粥。再和面,烙幾張鬆軟噴香的雞蛋餅。
當食物的香氣在屋子裏彌漫開時,床上的男人,終於動了。
顧景琛是被餓醒的。
他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貝殼風鈴,和那抹被她用花汁染過的淡紫色窗簾。
空氣中,是食物誘人的香氣。
他側過頭,看見那個嬌小的身影正在廚房和飯桌間來回忙碌。
這一刻,他才真正地、無比清晰地意識到——
他回家了。
這種感覺,比昨晚喝下那碗熱粥時,更加真實,更加震撼。
他撐着身體坐起來,穿上床頭那件她做的新襯衫。
不大不小,剛剛好。
他走到蘇念身後。
“你醒啦?怎麼不多睡會兒?”蘇念回頭,看到他穿着新衣,臉上漾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睡夠了。”顧景琛目光柔和,“很合身。”
“那是。”蘇念把他按在椅子上,“快嚐嚐。”
桌上,一碗海鮮粥,一盤雞蛋餅,一碟涼拌海帶絲。
簡單,卻滿是家的味道。
他默默地吃着,蘇念就坐在他對面,笑盈盈地看着他。
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投下兩道挨得很近的影子。
歲月靜好。
吃完早餐,蘇念剛要起身,手再次被他拉住。
蘇念的心跳,驟然加速。
顧景chen看着她。
他的眼神,和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那是一種雨過天晴後的澄澈與深邃,像一片風平浪靜的海,底下卻蘊藏着足以包容一切的磅礴力量。
他拉着她的手,放在桌上,用他的兩只大手,將她的手完全覆蓋。
這一次,他的手是溫熱的,帶着灼人的力度。
“蘇念。”他開口,聲音低沉,卻字字清晰。
“嗯。”
“以前,家對我來說,就是個睡覺的地方。”
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反復摩挲。
“任務完成了,回來休息,僅此而已。”
“直到你出現,我才知道,家,是會有人爲你留一盞燈,溫一碗粥。是你在外面不管見了多少血,受了多少傷,都拼了命想要回來的地方。”
蘇念的眼眶,瞬間溼了。
“這次在外面,我第一次害怕。”
他坦然地看着她,目光裏是毫不掩飾的後怕,和失而復得的慶幸。
“我怕我回不來。”
“怕再也見不到你。”
“怕再也吃不到你做的飯。”
他不再是那個無所不能的兵王。
在她的面前,他卸下了所有盔甲,露出了最柔軟的、屬於一個普通男人的內心。
他依賴她,依賴她帶來的溫暖,依賴她創造的這個名爲“家”的港灣。
“蘇念,”他收緊了握着她的手,無比鄭重地承諾,“以後,我每一次出任務,都會活着回來。”
爲了她,爲了這個家。
蘇念再也忍不住,眼淚決堤,臉上卻綻放出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
她反手,用力回握住他的手,手指嵌入他的指縫,與他十指緊緊相扣。
“好。”她哽咽着,卻無比堅定地回答。
“我等你。”
陽光正好,微風不燥。
顧景琛看着她含淚的笑顏,也緩緩地笑了。
這個牽手,握住的,是她的餘生。
更是他們共同的,充滿了煙火氣和飯菜香的未來。